這年頭,道德已經變成一種表演

這年頭,道德已經變成一種表演


在他看來,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

他不是沒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讓道德情操變成一種表演。

——蔣勳


01


阮籍母親過世時,他不哭。

按儒教的傳統,父母去世,是要哭出來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來,也得請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賓客弔喪時哭成一團,他無動於衷,等到賓客散盡,他突然吐血數升……

這是阮籍表現憂傷的方式,在他看來,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他不是沒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讓道德情操變成一種表演。

當中國傳統儒教的群體文化碰到個體就產生了竹林七賢,他們是特立獨行的個體,活得如此孤獨,甚至讓旁人覺得悲憫,而要問:“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

在大學任教這麼久,自認為是一個好老師,卻也曾經扮演過壓迫孤獨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學生為了參加舞會,清晨兩點鐘在圍牆鐵絲網上疊了六床棉被,一翻而過;我告訴她們要處罰背詩、寫書法,但不會報告教官。

其實我心裡覺得她們很勇敢。

這年頭,道德已經變成一種表演


02


後來我如何大徹大悟呢?因為一個學生。

有個學生在校園裡貼了張佈告,內容是對學校砍樹的事感到不滿,這個人是敢做敢當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寫了上去。

認同的撫掌叫好,說他伸張正義,還有人就在後面寫了一些下流的罵校長的話,但他們都沒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學校決定要嚴辦此事,當時我是系主任,我打電話給校長。校長說:“我要去開會,馬上要上飛機了”。我說:“你給我十分鐘,不然我馬上辭職”。

我保住了這個學生,他沒有受到處罰。但是當我把這個學生叫來時,他對我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讓他們處罰我?”

我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

在群體文化裡,二愣子很容易受到傷害,因為他們很正直,有話直說,包括我在內,都是在傷害他。

我用了我的權力去保護他,可是對他來講,他沒有做錯,為什麼不讓他據理力爭,去向校長、向訓導單位解釋清楚,讓他為自己辯白?

這年頭,道德已經變成一種表演


03


不管是爬牆的女孩,或是這個貼海報的學生,都是被我保護的。

但是,我自以為是的保護,其實就是在傷害他們的孤獨感,使孤獨感無法完成——我在設法讓他們變得和群體一樣。

就像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絕境時,他們的哭聲才震驚了整個文化,當時如果有人保護他們,他們便無法仰天長嘯了。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娶了公主為妻,是皇帝的女婿,但他從沒有利用駙馬爺的身分得名得利,到了四十歲時遭小人陷害,說他違背社會禮俗,最後被押到刑場砍頭。

他究竟做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不過就是夏天穿著厚棉衣在柳樹下燒個火爐打鐵。

這不是特立獨行嗎?這不是和群體的理性文化在對抗嗎?而這是法律在判案還是道德在判案?

這年頭,道德已經變成一種表演


嵇康被押上刑場的罪狀是:

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於今,有敗於俗


這個罪狀留在歷史裡,變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狀——我們判了一個特立獨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歲上了刑場,好友向秀為他寫了《思舊賦》,寫到他上刑場時,夕陽在天,人影在地。

嵇康是一個美男子,身長八尺,面如冠玉,當他走出來時,所有人都被驚動。

每次讀《思舊賦》,我總會為之動容,生命孤獨的出走,卻整個粉碎在群體文化的八股教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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