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農業文明的死亡與投影文明的再生(二)

朱大可:農業文明的死亡與投影文明的再生(二)

二.華夏文明的時空分野


分隔線:華夏文明的空間分裂

中國本土擁有兩條重要的切割線,第一是400毫米等降水線,它從大興安嶺發端,經張家口、蘭州、拉薩到喜馬拉雅山脈東部,是中國半溼潤和半乾旱的地區的氣候分界線,並大致劃分了內流區和外流區、季風區與非季風區、溫帶草原和溫帶落葉闊葉林、森林植被與草原植被、農耕區和畜牧區、農業經濟和遊牧經濟。另一切割條是45度斜線的胡煥庸線,從黑龍江黑河市到雲南騰衝的人口密度對比線,由地理學家胡煥庸於1935年提出。上述兩條線大部分是彼此重合的,只在西南區域出現了顯著的分化,為簡化起見,不妨粗略地合稱為“降水-人口分隔線”。它從氣候學和人口地理學的角度,描述了中國文明的二元分裂模式。


朱大可:農業文明的死亡與投影文明的再生(二)400毫米等降水線

依據生存需要的本能,居住在分隔線以西的遊牧或半遊牧族群,必然要努力向分隔線東區進軍,在更為肥沃溫潤的區域,重建自己的“獵場”、“牧場”和“農場”,並因此跟分隔線以東的原住民東夷族群,發生持續性的衝突、征服與融合。而這恰恰是華夏文明生長的基本模式。這種衝突以甘肅河西走廊東端為起點,以神話傳說“炎黃大戰”為象徵性標誌,歷經6000-8000左右的歷史,直到滿清王朝覆滅才暫告終止。它不僅帶來大規模死亡和毀滅,也帶來的文明的交換,合流以及生長的動力。

二元衝突和融合模式,是目前能夠解釋華夏文明起源的最好圖式。西部移民(“西戎”)提供了小麥、牛羊、家馬(戰車)、彩陶(大地灣文化)和麻葛,本土原住民提供了稷米、水稻、豬狗、黑陶和蠶絲。本土居民可按農作物進一步細分為半乾旱地區的粟作民族(仰韶文化、興隆窪文化等)和溼潤地區(東南信風帶)的稻作民族(河姆渡文化)兩個支系。這些不同的族群在衝突中融合起來,形成華夏文明的基本格局。

“炎帝神話”象徵著信風帶的水稻民族,他們源於更早進入東亞的南島語族,這似乎沒有太大的異議,但“黃帝神話”究竟代表粟作民族還是麥作民族?抑或是這兩種力量合流的象徵?這仍然是個有待破解的疑團,而目前現存的考古學發現,未能直接回答這個疑問。發生“炎黃大戰”原因的另一推測是,攜帶小麥種子的“西戎”向東進擊,逼迫華北半乾旱地區的稷作居民向東遷徙,進而跟信奉炎神的稻作居民發生嚴重衝突。這個推測性場景一旦成立,就能細化堅硬的二元衝突模式,而令衝突形態變得更加多元和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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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煥庸線

以地理人類學的角度觀察,以下四種基本法則,決定了華夏二元衝突的基本面貌:

第一,上古時期遍及全球的日神崇拜,形成西亞地區居民向東移遷的堅實動力,而遠東作為全球最佳的生物避難所之一,擁有優良的物種生存環境,一旦發生戰亂和災難,西亞居民總是向東逃遷,並因太平洋阻攔而在東亞沉澱下來,不斷形成新的移民堆積層,從而令華夏民族成為典型的混合型民族。

第二,由於西伯利亞地區受到間冰期影響,當高緯度地區面臨嚴寒時,北方遊牧民族就會向南尋找生機(山東居民“闖關東”是一個罕見的例外),並侵佔南方農耕民族的土地,成吉思汗率領蒙古騎兵南下,就跟氣候變遷有密切關係, 這種由北而南的遷徙,加劇了華夏文明的混合特徵。

第三,在移民的遷徙過程中,物種、器物、技術和神話的移遷是同步進行的,它必然導致文明和文化元素的大規模植入。上述原則表明,根本不存在一個孤立和封閉的“東方”。華夏文明由原住民和移民所共同打造,而非孤島環境中“土生土長”的結果。沒有這種跨區域的傳播和交流,文明的崛起和壯大是不可思議的。

第四,華夏農業文明的發育進程可以分為受孕期(新石器時代)、誕生期(諸夏、商、西周)、發育期(東周、秦、漢)、高潮期(唐、宋)、衰退期(元、明、早清)和死亡期(晚清)等六個階段。在文明的受孕期和誕生期,西部征服者扮演了主導性角色,而在此後的各個時期,東部農耕居民的原創型角色日益重要,西(北)入侵者的角色則趨向於負面化,直到徹底葬送這個文明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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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圖》局部

西軸線和東軸線的生與死

二元衝突/融合的直接後果,是在周建都鎬京之後,逐漸形成一條華夏文明西軸線,它是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45度斜線,垂直於東北/西南走向的45度“降水-人口分隔線”,由秦嶺南麓的文明融合點開始,沿漢江向東南方向運動,在河南與湖北一帶形成文明繁華點。漢江的路線,經陝南、湖北西北和中部,經襄陽在武漢注入長江,長達1500多公里,勾連黃河與長江兩個主要水系,在其四周形成“中原核心”。該斜線正是從融合點(秦嶺)向繁華點(河南)進軍的基本路線。

南宋以前,中國首都(鎬京、洛邑、咸陽、長安、汴京等)及主要重大政治文化事件,都發生在該軸線周圍。

運河的建造,源於灌溉農業的本性,並以黃河與長江匯合,形成以水系為生命紐帶的文明共同體。河流永遠是作物、灌溉體系和貨物輸送的靈魂,而沖積平原的沃土,亦是農作物生長的偉大基礎。不僅如此,漢江還是重要的分段式航運通道,能以水陸接力的方式貫通黃河與長江,為中原核心的發育和成長輸送養分。

耐人尋味的是,隋唐兩朝開鑿洛陽到杭州的運河,全長1700多公里,其河道可以直通船舶,是帝國企圖大規模染指江南資源的地理謀略。這是從西軸線向東軸線轉移的重大前兆。江南的富庶格局已經形成,而帝國的皇帝及其文官集團,確認了這個令人喜悅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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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運河分佈圖

但隨著金人南侵和宋軍戰敗,宋王朝遷都建康府(南京,公元1129年),兩年後又遷都臨安府(杭州,公元1131年),此舉導致西軸線被迫東移至太平洋西岸,形成一條縱貫中國東部的東軸線。而軸線東移的原因,不僅在於中國的外部威脅方向,由西北轉至北方和東北方,並且也在於,江南作為農業文明的新核心業已形成,而海洋貿易的遠東航線,也已被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所開啟。南宋以後,東軸線首先實現了北段的繁華,它以隋代興建的京杭大運河為主體,形成北京到杭州的水運動脈。而後,東軸線繼續向南延展,以海路連接福州、廈門(泉州)和廣州,同時貫通黃河、淮河、長江、閩江和珠江等,跟太平洋海岸線平行,以南北垂直之態,貫通整個東部,成為海洋貿易的堅硬支撐。此後的中國曆代都城(南宋臨安、元大都、明應天府和北京、清北京、民國南京)以及大多數重大事件,都發生在這條東軸線附近。就在長江三角洲地區,以太湖為核心,以杭州、蘇州、無錫、南京、鎮江、揚州為節點,形成了政治、耕作、紡織、器造、貿易、文學和人才的聚集中心,這種格局至今沒有任何改變。

以西軸斜線和東軸垂直線為經線,以黃河和長江為緯線,就組成了“井”字結構,這個框架結構就是華夏文明的最大機密。井字的內部,是華夏文明的敘事中心,它的意義不僅在於描述了文明發生的核心,更在於它是強大的敘事引力場,能夠將敘事者的言說引向所謂“中心區域”,跟它緊密捆綁起來,同時忽略掉井字框架的外緣及其延展區域。這種敘事聚光效應,招引了大批中國史的研究者,他們像飛蛾一樣,雲集於井字結構的表面,向它發出經久不息的禮讚。

東軸線跟西軸線的本質性差異,在於其運河的功能跟灌溉無關,而僅限於物資和商品輸送。前者是中國農業文明走向衰敗、商業文明開始萌芽的重大標誌,亦是它向海洋文明轉型的重大契機,而鑑於大陸主義和儒家勢力的過於強大,東軸線的建構,未能推促農業文明的自我轉型,反而以海禁的方式自戕,最終只能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鄭和艦隊七次出洋,推動的是朱棣的朝貢貿易,而私人貿易遭到嚴厲禁止。明清兩代的大規模海禁,以及太平天國對太湖/長三角地區的毀滅性屠殺,是對東軸線價值的最大瓦解。它耳目俱塞地編織著舊帝國的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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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圖》局部

我們已經透徹地看到,西軸線和東軸線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更是某種重大時間節點,它們要描述華夏文明的三個基本分期。在西軸線形成之前,也即周朝之前,我稱之為“前軸期”(前5000年-前11世紀中期),此為華夏文明的發育期,它以彩陶為序幕,以絲綢為紐帶,以青銅為高潮,形成早期農耕文明的明晰輪廓。商是一個典型的遊居民族,它放棄狩獵而沒有放棄肉食, 放棄遊牧而沒有放棄遊居。在短短600年期間,遷都竟達到13次之多。平均50年遷移一次。這是一種遊牧/狩獵民族的慣性,不僅如此,這種遊居模式還是對遊耕模式的一種嚴密的呼應。所謂遊耕,即採用撂荒或輪荒耕作。農民必須隨著土地遊耕不斷搬遷。最初它是一種遠距離和跳蛙式的動態搬遷,而後則趨向於A-B兩地之間的靜態輪耕。這種空間上的節律性擺動,就是早期農耕文明的基本特徵。

西軸線控制的時代(前11世紀中期-1127年),也即“西軸期”,為華夏文明的全盛期,其間長達1200年。它以西周為定居式農耕模式的真正起點。“井田制”正式確立起來,農民被捆綁在自己的土地上,形成更為嚴密的定人、定居和定耕的農業管理制度,華夏農耕文明據此走向成熟。經過西周的孕育,以先秦為文化爆炸,以漢為民族自覺,以唐為帝國氣象,以宋為原創發明和簡約美學的高峰,整個西軸期變得如此迷人。宋朝是先秦以來最受知識分子青睞的時代。如果沒有北方遊牧民族的南侵,趙氏家族本來能為農業文明描繪一條完美的曲線,卻因金國的入侵而變得速朽,把“盛世”的桂冠讓渡給了李唐王朝。

東軸線統治的年代(1129-1840),我稱為“東軸期”,是華夏文明的衰退期。而就在公元1231年,天主教宗格里高利九世授意設立宗教裁判所,負責偵查、審判和處死異端份子。整個歐洲被漫長的黑暗所籠罩。與此相反,華夏帝國繼續沉醉在自釀的文明甜酒之中。臨安城的人口在150-500萬之間,已經是全球最大都市之一。其他城市如蘇州、南京和揚州,也人口濟濟,一片繁華昌盛的景象。

憑藉宋代的農業科技發明、元代的貿易市場和大航海技術、明代的器物製造能力,帝國本來可以大展宏圖,成為新文明不朽的釀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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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入侵

阿拉伯、波斯和猶太水手進入中國口岸時,隨身攜帶著昴星團神話。昴星團是水手夜晚辨識方向和導航的重要星座,其中最明亮的七星叫“普勒阿得斯七姐妹”,敘寫著希臘神話最具魅力的片段之一。第七位仙女墨洛珀(中國稱“昴宿五”)最為弱小,嫁給著名的倒黴蛋國王西西弗。該神話進入中國後,跟牛郎織女神話相混,推石上山和無效勞作的西西弗,被悄然置換成勤勞善良的牛郎董永。這則跟航海及全球貿易相關的歐洲神話,最終被改寫為東亞農夫敘事的樣本。

這是農業文明消解商業文明的例證。新市場和國際貿易體系的形成,嚴重偏離了儒家重農主義的信念。發育龐大的城市,意味著市場與貿易、物慾和情慾的多重膨脹,市民精神開始取代農夫精神,它要無恥地頌揚白蛇與許仙的奇異愛情,而這場動亂被聖人朱熹所識破。理學用“天理”及時剿滅了“人慾”。 法海是堅定的滅欲者的象徵,他與其說是一名金山寺的僧人,不如說是一位道貌岸然的儒士,奮力行走在慾望之海的邊界,對代表淫慾的蛇精以致命的一擊。

華夏文明自我轉型的最大敵人,不是北方遊牧民族,也不是昏聵無能的皇帝,而是那些恪守農業道德的儒學家。他們痛心疾首地堅持對慾望的敵意。明代的陽明心學,不能改變這種抱殘守缺的格局。毫無疑問,正是在東軸期,儒家文化成功地制止了文明的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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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進貢鐘錶

滿清帝國的“反歷史敘事”


在農業帝國的晚期,出現了另一個戲劇性事變,那就是遊牧民族女真族的入侵。它導致農業文明失去最後一次自我更新的契機。作為遊牧征服者的韃靼人,在佔領中原之後,被農業帝國的“先進”文明和文化所震撼,開始努力學習。滿族宮廷任命漢儒來教育太子,誤以為這個嚴重衰退的文明就是最高文明,從此沉湎在世界中心的巨大幻覺之中。康熙和乾隆醉心於對漢文化的臨摹,不僅通曉漢人的政治謀略,而且精擅琴棋書畫,企圖成為漢人的文化/美學導師。他們對這種新身份洋洋自得,而未能覺察到一個全新的工業文明的崛起。漢族儒家知識分子跟皇帝一起抱殘守缺,互相取暖,即便在最危急的時刻,也決不放棄對中央帝國和農業道德的幻想。直到1840年的鴉片戰爭為止。這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歷史事變——一個日漸腐化的遊牧民族,斷送了具有數千年曆史的農耕文明。

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向萬曆皇帝贈送四件前工業文明禮物——《聖經》、機械座鐘(表達全球化時間——格林尼治時間)、十二種不同版本的世界地圖(用以解構中國在地球上的“中心”地位,其中最著名的是《坤輿萬國全圖》)和羽管鍵琴(表達完美的十二音律體系), 它們是理性主義新文明和神聖天啟的雙重象徵。此後的湯若望和南懷仁,都曾為清帝順治和康熙修理自鳴鐘,指望它們的存在能點燃皇帝的科學理性。但滿族天子沒有意識到這些“奇技淫巧”的重大意義。他們放棄跟歐洲人一起重構時空的野心,而讓那些物品淪為宮廷的可笑擺設。直到今天,它們還安靜地坐落在紫禁城的宮室裡,其上堆滿了歷史的塵土。而正是這些宮廷玩具,宣示了新的時空神的降臨。

數百年後,英國人在殖民地上海、南京、漢口、廣州、福州和廈門等地,先後建立海關大樓,並架設了巨大的時鐘。它們位於租界,面朝古老的城鎮,居高臨下,按格林尼治時區標準發出巨響,宣告近代文明對華夏時間的管轄,同時,敲響了震耳欲聾的舊帝國喪鐘。 耐人尋味的是,一百年來,上海海關大鐘使用的樂曲,始終在《威斯敏斯特進行曲》和《東方紅》之間擺動。

這就是投影文明的鐘擺效應。它堅定地接管了象徵“西方文明”的大鐘,而大鐘所要表述的話語卻在左右搖擺,忽東忽西。我們已被告知,這種擺動還將長期持續下去,它要預言一個精神分裂的文化未來。(全文完)

本文題圖為《英特使拜見乾隆》

本文部分圖片來自互聯網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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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上古神系》為朱大可先生耗費20多年的研究成果。全書以跨文化的全球視野,運用多種學科工具,獨闢蹊徑地探研中國上古文化和神話的起源,發現並證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話均起源於非洲,這是繼美國學者發現全球智人源於非洲、新西蘭學者發現全球語言源於非洲之後,第三個具有原創性的學術貢獻,有助於修正人類文化起源的傳統觀點,向西方主流人文闡述體系注入“中國元素”。這些觀點顛覆晚清以來的學界定見,為認識華夏文化的開放性特徵、傳承本土歷史傳統、推動中國文化的未來複興,提供了富有卓見的啟示,可視為1949年以來中國學術的重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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