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萱雪:見不得光的祕密(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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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不得光的秘密--呂萱雪

這是一個詩歌微信群,聚集了一群散佈在中、美兩地的女人。群主“海棠公主”居住北京,已經八十五高齡了,依然文思泉湧、筆耕不輟,天天都有新作品在群裡搖曳生姿、光彩照人。“紫霞仙子”在休斯敦當全職主婦,按理說手上一大捧時間,但是創作量遠不如“海棠公主”。

“紫霞”在群裡感嘆:“公主啊,我已經老了,但你依然朝氣蓬勃,誰敢相信你八十五了。讀你的詩,分明就是讀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青澀朦朧的心、天真浪漫的情。”

“海棠公主”坦誠說:“心是少女,那便是少女。我只要一提筆,便又能回到十八歲。”

來自阿拉斯加的“杏花醉夢”說:“我就喜歡海棠公主的詩,透明純潔,生命樹上開滿美麗的花朵,吸引來活潑的鳥兒和蝴蝶。”

“紫霞仙子”說:“每天一早打開微信,第一件事就是拜讀海棠公主的美詩,心裡滿是喜悅。我總是鼓勵自己,我要向海棠公主學習,靜下心來好好寫詩。”

“杏花醉夢”在阿拉斯加南部的蘇厄德(Seward)上班。蘇厄德這座海港城市名氣極大、風光極美,城市為什麼以蘇厄德為名?蘇厄德是誰?當年從俄國手中買下阿拉斯加的就是他。七百二十萬美元買下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1867年當時,人們認為他愚蠢透頂,買一個巨大的冰盒子幹什麼?這片土地除了冰天雪地還有什麼?還有北極熊游來蕩去。

歲月遠去,阿拉斯加對美國意味著什麼?歷史記住了他濃墨重彩的一筆,人們讚歎蘇厄德的才智非凡,以一座城市來紀念他。

“杏花”就是這座城市圖書館的管理員。圖書館看一眼就忘不了,強烈的紫金色會很快抓住人的眼睛。窗戶是不太規則的幾何造型,特別奇特的排列組合。一牆壁畫半夢幻、半現實,象是遠方的光喚醒沉睡的靈魂。

圖書館四周群山環繞,四季除了冬天,都開著絢麗的鮮花。順著馬路朝前走,幾分鐘就可以看見旖旎的冰川海灣。

“杏花”在這裡上班,聽上去是一份悠閒自在的工作,可以閒出一大把時間寫詩,實際上瑣碎煩擾。最近有些流浪漢看上了圖書館舒適的環境,每天早晨圖書館一開門,流浪漢便大搖大擺進來,選一處舒適的地方打地鋪,然後肆無忌憚地換衣服、放響屁,還跑到衛生間去沖洗。

到了下午五點鐘左右,“杏花醉夢”的工作便是招呼這些流浪漢,收拾家當走人,圖書館要關門了!有的流浪漢聽話,整理、整理就走了,有的人從沉睡中驚醒,跳起來跟你大吵大鬧,沒動手打人已是幸運。

“公主”對“杏花”說:“這世上的一人一事、一景一物,都可以入詩。你的經驗特別獨特,一般人沒有你的素材,你可以寫寫阿拉斯加的流浪漢。”

“杏花”說:“不是什麼都可以寫進詩裡。我是唯美主義,亂七八糟的事我寫不了。我可以寫海灣的鯨魚、林中的棕熊母子、小河裡的三文魚、天空亮翅的禿鷹、神秘誘人的北極光、石油基地雨後的彩虹。”

“紫霞”對“杏花”說:“阿拉斯加的這些元素很多人都碰過,我只去過一次阿拉斯加,就寫了北極熊和北極光。你在當地生活,視角應該新穎別緻,要跟旅遊者區別開來。”

“杏花”說:“我就這個水平,眼界不高,只能當小資詩人。”

“紫霞”說:“我們要向公主學習,既可以柔媚婉約,也能氣勢磅礡、吞雲吐月。”

“公主”的實力確實非同凡響,第二天就亮出一首〈阿拉斯加沒有忘記流浪漢〉,引來眾人歡呼,心悅誠服。

這些日子奇了、怪了,創作力旺盛的“公主”居然一首詩也沒發。三天過去了,眾人哪沉得住氣,紛紛開口問“公主”出了什麼事,“公主”一天甩出十首詩算正常,但三天沒寫一行詩,絕對不正常。

“公主”說:“謝謝妹妹們關心,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我會給大家一個解釋。”

眾人暗自揣測,“公主”莫非遭遇了網絡失戀?這個年齡還能品嚐愛情的酸辣苦甜,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會很有成就感。

半年前,“公主”在一個詩歌網站參加比賽,寫了一首長詩〈十八歲的長髮飄過黃昏的路口〉,拿了入圍獎。賽後好幾個詩人大叔對她窮追猛打,二十四小時都有熱信傳遞。

“紫霞”問“公主”:“是不是又被大叔們騷擾了?”

“公主”沒有回應。就在當天夜裡,她貼了一首詩,名叫〈冷冷的雨淋在傷口上〉。眾人讀了兩三遍,總算明白了她的孤獨無助、苦惱無邊。“公主”的先生曾當過局長,去世前在北京二環有套公房。如今房子拆了,政府便在四環補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新房子。

誰不知道這套房子的閃耀價值?兒子和媳婦明裡暗裡向“公主”多次表示:國家馬上就要頒佈遺產稅了,不妨把房子寫成兒子或者孫子的名字。

這事若是擺在尋常人家,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公主”不是常人,她有一顆少女心,敏感易傷、多愁善感。她覺得每天早晨醒來,依然是十八歲的纏綿心思,生命長著呢!夢想還在前面等她,居然有人來算計她的財產?那財產是丈夫留給她的,丈夫生前像父親一樣呵護她。“公主”一直覺得那是父親留給女兒的遺產,誰也不得覬覦!

“公主”拒絕面對現實,親生的兒子已經五十五了。“公主”總是以十八歲的眼睛看世界,兒子成了怪叔叔,媳婦自然是邪惡阿姨,至於二十二歲的孫子,可以當她的小哥哥。孫子把女朋友帶回家來玩,女朋友單純可愛,是家庭成員裡唯一跟“公主”有共同語言的人。

國慶節的時候,兒子一家來看她,有了上次的經驗教訓,再也不提房子換名的事。飯後兒子和媳婦在廚房洗碗,“公主”在客廳看電視,但是媳婦和兒子對話,像蝙蝠一樣貼在她的耳朵上。

媳婦說:寫詩的人最瘋了,從沒正常思維。

兒子回媳婦說:你那個弟弟不是一樣嗎?這把年齡了,還在裝文學青年,難怪老婆跑了。

人與人不在一個頻道上,交流起來可痛苦,“公主”只能在群裡宣洩她的情緒。“公主”說:“本來極度鬱悶,失眠了兩個夜晚,但是寫完詩歌后,焦慮似乎煙消雲散。”

“紫霞”說:“我們是詩歌女人,可以用文字療傷,趕走靈魂的陰影,世界依然美麗清亮。”

“紫霞”也有層出不窮的煩惱,女兒這些日子讓她特別抓狂,她於是學“公主”,把鬱悶化成了詩句,貼在群裡。眾詩人明白,也不點破,只用詩歌回應她,到底是詩人理解詩人。

“紫霞”家的隔壁鄰居是個美國大叔,熱情爽朗,還幫“紫霞”砍過大樹、建過後院的籬笆。但近日怎麼了?大叔行為怪異,居然在樹上掛了攝像頭,那攝像頭正好對著“紫霞”的後院。這下沒有隱私了,“紫霞”在後院讀書、剪花、做瑜伽、打電話、宴請朋友,都會進入大叔的鏡頭。

“紫霞”去找大叔交涉,大叔說,他在前院和後院都掛了攝像頭,沒有偷窺的意思。主要是不放心他的狗狗,惟恐跑丟了。狗狗是他最親的,比兒女還親,兒女經常讓他心生煩惱。

“紫霞”心裡堵得慌,只能用方塊字抒發愁悶情緒:“隱在繁花後面的眼睛,是你看見了邪惡,還是邪惡看見了你?”

攝像頭事件後,“紫霞”家和大叔家雖然沒有撕破臉皮,但是心頭打了結子。“紫霞”不再給大叔家送葡萄蛋糕和紅燒雞翅,大叔也不再幫紫霞裝水管、維修攔土牆。

就這樣皮笑肉不笑過了三個月,大叔有天對“紫霞”說,他已經把攝像頭拆了。“紫霞”見大叔態度友好,也即刻送出熱情的笑,她說:那你不擔心你家的狗狗?

大叔說,狗狗年齡大了,近日老生病,也不出門瞎跑了。大叔還說,兒子下週生日,他想邀請“紫霞”一家。“紫霞”歡天喜地答應了,還承諾做一大盤的水煮牛肉。

大叔趁熱打鐵說,他兒子和老婆都喜歡“紫霞”的水煮牛肉,全城最好的中餐館都比不過她的手藝。

“紫霞”說:這個你放心,我做好後會帶到生日派對上的。

生日派對結束的第二週,“紫霞”一家到海邊度週末,結果房子被盜賊光顧,一地零亂,像遭了颶風。那小偷是從後院進的主臥室,打碎了主臥室的窗戶。臥室床頭櫃裡有“紫霞”的珠寶首飾和三千美元的現金,小偷看了,還不席捲一空嗎?

警察對“紫霞”說:這小偷肯定是內賊,熟悉你們的日常規律,為什麼偏偏選中你們度假的那個週末?

“紫霞”和先生猛然想起鄰居大叔家的生日派對。“紫霞”不會懷疑大叔一家,只是那天人多眼雜,或許他們無意中流露,一家人要出門度假。“紫霞”對先生嘆了一口氣:“如果大叔家的攝像頭沒有拆,肯定能抓住歹徒。”

對於詩人,生活中的悲歡苦樂都能成詩。“紫霞”把這件蹊蹺的案件寫成了一首詩,群裡的姊妹問她:“小偷抓到了嗎?”

“紫霞”說:“又不是命案,警察不會那麼上心。”

“公主”說:“我的第六感就是大叔。”

“紫霞”說:“我和老公的第六感不是大叔,而是他家的親友。”

“杏花”說:“大叔嫌疑最大,那詭異的攝像頭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神秘道具。”

“紫霞”說:“攝像頭早拆了,但是我發現他家的無花果樹上立了個貓頭鷹。”

“公主”呵呵笑起來:“那貓頭鷹的眼睛絕對是攝像頭。”

“公主”有天在群裡發了一首詩,結尾是:“愛怨淡了,親情還在嗎?名字換了,血緣也可以換嗎?”眾人明白,“公主”迫於時局,把新房子的屋主換成了兒子的名字。

“公主”在群裡說:“我有天清晨醒來,對著鏡子看自己,自己就是個八十五歲的婦人,不是十八歲的少女,隨時都得準備受上帝的召喚。我只是希望被上帝召喚的前一秒,我還在寫詩。”

“紫霞”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相聚在詩歌的天堂。”

“杏花”說:“如果真有詩歌天堂,死亡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眾人問“杏花”:“你每天的工作還是要面對流浪漢嗎?他們怎麼不去收容所?”

“杏花”說:“圖書館給他們聯繫了收容所,他們晚上回收容所睡覺,白天在圖書館搭窩。圖書館寬敞明亮、環境舒服,可以翻翻書、上上計算機。還有個流浪漢喜歡捧著詩集看,讀了一本又一本,偶爾也拿張紙塗塗畫畫。”

“紫霞”說:“說不定是個流浪詩人呢!好自由、好浪漫。”

“杏花”說:“哪來的浪漫?有回一個流浪漢半裸著身子睡在地上,我看著害怕,下班的時候不敢去推醒他。一個男同事去推他起床,他醒過來就給同事一拳,打得同事一臉的鼻血。”

“公主”問:“那你們還不趕緊報警?”

“杏花”回:“怎麼沒報警?後來得到的消息是流浪漢進了精神病醫院。他曾經是波斯灣戰爭的退伍軍人,身體有傷,腦子受過刺激。”

“紫霞”嘆道:“真是可憐,曾經的戰鬥英雄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杏花”說:“所以我們對流浪漢很小心,在資源允許的情況下,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流浪漢什麼人都有,感恩節前兩天警察突然光臨圖書館,把一個正在上網的流浪漢銬走了。據說在加州是個偷車的慣犯,跑到阿拉斯加,以為混進流浪漢的隊伍裡,就可以躲過追捕。”

眾人聽了這話便問“紫霞”:“打劫你家的小偷抓到了嗎?”

“紫霞”說:“我不抱希望。”

又過了三個月,“紫霞”在群裡發了一首詩,名叫〈你的秘密〉。眾人讀完便歡呼起來,“紫霞”家的小偷落網了!雖然現金無法追回來,但是珠寶完璧歸趙。

原來有人匿名給警局發了一段高清視頻,視頻中的兩個人,從後院破窗入侵了臥室,一舉一動清清楚楚,模樣和身材一目瞭然。誰送的視頻?除了鄰居大叔還會有誰?“公主”說得對,他肯定沒有拆他的攝像頭,只是換成了貓頭鷹。

有些秘密,“紫霞”還是沒有寫進詩裡。那兩個小偷不是大叔的親友,其中一個居然是“紫霞”女兒的男友!女兒正值叛逆期,無視父母的任何勸說,在學校結交了個非裔男友,半夜跑出去幽會,喝酒跳舞到天亮。

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家醜,“紫霞”萬不能在詩歌裡抒情達意。

八十五歲的“公主”也有秘密,她和一個叫“京城秀才”的中年詩人網戀了。兩個人在微信裡私訊了一個月才知道,東兜西轉,秀才的姊姊居然是“公主”的兒媳。

“公主”心生羞愧,主動把房子的所有人改成兒子的名字。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呢?

這世上有陽光,也有見不得光的秘密。“杏花”說得對,不是什麼都可以寫進詩裡。


呂雪萱,女,重慶人,生於上世紀60年代,曾在地方報社從事編輯、記者工作近20年,現為地方誌部門編纂人員,有多篇文學作品在《中國鐵路文藝》《牡丹》《駿馬》《佛山文藝》等全國省、地市級報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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