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這家店裡,客人很單一。

他們大多穿著藏青色的工作制服,手上提一個棕色大茶杯。吃完飯,往往還不急著離開,坐在位子上喝杯茶,或是靠在外面的牆上抽兩根菸。

這是他們一天內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其它時間,他們都囿於半個平方米的空間內 ,思想保持高度集中地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沒錯,這就是一家出租車司機餐廳。

它幾乎滿足了“差頭”司機的所有需求:好停車;對面就是公共廁所;飯店內熱水無限量供應;茶葉也可以免費使用。菜式豐富,價格實惠,全天供應。

曾經,上海出租車整體服務水平傲視全國,也令眾多國外友人對上海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近些年,消費者卻感到乘車體驗沒那麼“靈光”了。

問題出在哪裡?

在這家店裡,你可以聽到原因。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大寧路、老滬太路和運城路三岔路口附近,停泊的出租車一輛接一輛

你很容易看到這家店。

它在一個三岔路口,門口的大寧路、老滬太路和運城路上,不管是中午11點,還是下午2點,都一輛接一輛地停滿了——出租車。

有一次,蔣迎輝被愛人“查崗”了。

她在微信運動上點贊時,看到蔣迎輝的步數有2000多步,於是一隻電話打過來:“你今天不是出車嗎,怎麼有這麼多步數?”

“中午來吃飯,車子已經停滿了,我只好停到老後頭,都快到橋那邊了。來回一趟,不是2000米了嗎?”蔣迎輝回答說。

他心裡坦蕩蕩,一點都不怕被“查”。

他妻子之前也是出租車司機,退休後還偶爾會幫公司頂班,所以她完全瞭解蔣迎輝說的是什麼情況。

“開開玩笑。”蔣迎輝坐在這家翔凌飯店裡,邊喝茶邊說著前段時間家裡的這個笑話。他已經吃完了這天的午餐:鹹菜豆瓣蓋澆飯。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蔣迎輝開出租車到現在有二十多年了

店堂大約30多平方米,坐在裡面的顧客都是和蔣迎輝一般,穿著藏青色制服的“差頭”司機。

區別在於制服有的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裡面只是配了件背心,有的就比較講究,襯衫、領帶都配好。

像蔣迎輝,裡面搭配了淡黃色的襯衫,顯得人很精神。“我在強生工作,大公司,管得緊。”他說。

進門,他們大多熟門熟路地走到牆角邊,在自己的大水杯裡灌滿熱水,然後點上一份蓋澆飯,坐下埋頭吃起來。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翔凌飯店裡,來吃飯的大都是出租車司機

“他們呀,到我這裡,比跑丈母孃家還勤。”老闆凌阿賓笑著招呼。

他的店有點特別。說菜式豐富吧,只有蓋澆飯、砂鍋這兩個品種。

說單一吧,基本上想得到的家常口味,比如紅燒鯽魚,小排蘿蔔,獅子頭,鹹菜黃魚,紅燒肉等等,都有了。

價格不貴,十幾二十塊一份,飯可以免費添加。

只要不是離得太遠,很多出租車司機都會一天來 “報到”兩次。

“駕駛員吃飯的地方越來越少了,交關地方不好停車,都關掉了。駕駛員吃飯,最基本的就是要好停車。不好停車,菜再便宜也沒用場。”

坐在蔣迎輝對面的一個戴眼鏡師傅,從他面前的白菜烤鴨湯裡抬起頭來說。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這家飯店菜式簡單但價格實惠,能滿足出租車司機的各種需求

翔凌飯店幾乎滿足了“差頭”司機的所有需求。

交管部門在它門前的幾條馬路上都劃上了停車區域,設置了停車時間。

飯店對面,就是一個公共廁所。

飯店內熱水無限量供應,茶葉也可以免費使用。菜式豐富,價格實惠,全天供應。

為了避免司機在規定時間之外停車被開罰單,飯店工作人員每天上午會在馬路上間隔一段距離放上提醒的指示牌。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凌阿賓特意去做了指示牌,提醒來吃飯的司機不要違章吃罰單

但矛盾偶爾還是會有。

司機師傅來吃飯,不是吃完就走的。吃好了,靠在外面牆上抽兩根香菸。有的,還會在車裡睡一會兒。

馬路上劃定了停車區域,但也規定了時間。車位都被佔了,別的司機想吃飯就停不進來。他們向凌阿賓反映過這個問題。

“我頭蠻昏的。”都是熟面孔,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跟他們講吧,他們就會不開心:‘馬路上不好停車,一跑到外頭車子就在滾。沒生意,燒鈔票,人麼又疲倦。我在這裡困一覺不來事(不行)啊?開車在外頭,交警要管,探頭要管,你也要管我啊?’”

“他們這樣講,想想也有道理,我理解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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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好午飯,稍微休息一會兒,司機師傅又要全神貫注工作了

冬日暖陽下,司機師傅們手上提著水杯,摁掉了手裡的菸頭,拖拉著步子往車裡走。

“你吃好了?吃得慢點啊,不要急匆匆的。”凌阿賓和一名路過的司機打招呼。

“我好把位子空出來,給你利用啊。”司機笑著說。

“他屬於樂觀的。以前很多人都是這樣,現在很少了。”凌阿賓搖了搖頭說。

“現在駕駛員越來越沉悶。有一個階段,他們吃飯的時候常常罵娘發牢騷。我當時還要關照他們:講話文明點。”

“但是現在很少發聲音了,大多是悶頭吃飯。我覺得這樣不對,發牢騷、罵髒話,至少還是發洩出來了。”

“現在他們可能覺得講了也沒用,沒人響應,沒人解決,就認命了。”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一家小餐廳見證了二十多年來上海出租車行業的起伏

對很多駕駛員來說,那個意氣風發的年代似乎就在眼前。

“老早在刀具廠上班,單位裡不景氣,我想去開‘差頭’。不是說想開就開的,要通過熟人通門路才好進去。”蔣迎輝回憶說。

他門路找得不那麼“硬氣”,進不了大公司,1996年剛入行時在小公司亞通開“差頭”。

1997年開始經營出租車司機飯店的凌阿賓也瞭解當時的行情:“開出租車要排隊的。很多人想辦法開後門進去。所以當時上海人老珍惜這份工作的。”

上世紀90年代初,“差頭”司機一個月就好賺三四千元。同期相比,公交車司機一個月工資不過800-1000元,而交警也才1000多元。

那時在路上,偶爾會看到公交車司機故意別一別出租車,大概是心理不平衡作祟。

蔣迎輝開出租車之初,每月就賺到六七千元。當時絕對算“高薪”,但也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他和搭班一人做一天,每人每班做足24個小時。

半夜,他們會選擇到市中心的娛樂場所蹲點。“香港廣場裡有跳舞的,每到夜裡,門口總歸有二十幾部車子排著。”

凌晨兩三點鐘,他們在小區門口等打牌的人出來。

“那時沒啥棋牌室,打牌都在人家家裡打。我們經常走就熟悉了,曉得哪幾個小區裡經常有人打牌。”

此外,夜裡還會接到急著要去看毛病的人。

一個個晚上,蔣迎輝靠時間和體力賺上兩三千元。“這樣拼命做,我做了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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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師傅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難得有時間刷手機

那時鈔票好賺,也經用。

蔣迎輝是崇明人,來市區時家裡僅有兩間平房。他和愛人出來開“差頭”三年,家裡造起了三層樓房,在村裡很“扎臺型”。

後來因為兒子也來了市區,他們在寶山買了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算是在市區紮下了根。

“這些都是開‘差頭’開出來的。只要規規矩矩做生意,總有鈔票賺。如果賭啊嫖啊,那就無底洞了。”蔣迎輝分享經驗說。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大茶杯幾乎是司機師傅人手一個的標配

開店二十多年,凌翔飯店裡來來往往了無數出租車司機。和凌阿賓熟了,他們也會說說家裡的事,賺了多少錢。

“千講萬講,勤奮是沒錯的。第二點,不要賭,不要吃老酒,上班就認認真真上班。”凌阿賓就像是一名“諍友”,時不時會提點他的老客人。

有時,他看著走進來的司機朋友說:“你看上去面色不好嘛,是不是昨晚打牌熬夜了?”

“我天天看到他們,像自家人一樣。有的人賭博被我曉得了,我會對他說:聽我句話,給我停掉,否則將來你老婆都討不到。”

“我這裡看得多了。那些老勤奮的司機,房子至少一兩套買好了。有的以為自己腦瓜子聰明,想賭博賺快錢,結果弄到借高利貸。

“有一趟,一個阿姨跑到我們店裡,問其他司機她侄子的情況。她說有老鄉看到侄子在回崇明的船上,臉上鼻青臉腫的,但他一直沒回家。有司機後來私底下講,說不定借了高利貸被人扔到江裡去了。”

“還有人過來跟我說:我現在開車,是在還債。當時賭博,弄得妻離子散,還欠了一大筆錢。我看到他,背馱著,真是恨鐵不成鋼。”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身穿制服的出租車司機曾經是上海的一塊金字招牌

其他城市滴滴司機殺害乘客的事件出來之後,有一篇名為《在滴滴之前,上海的出租車堪稱全世界最好,沒有之一》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裡瘋傳。

乘客回憶著當年上海出租車的良好服務:

“那時候,他們的車況都是乾淨整潔的,你上車只要報得出目的地,就可以放心睡覺。”

“無論你是選擇‘土豪版’的桑塔納,還是‘乞丐版’的小夏利,得到的服務幾乎是無差的,總是一聲親切的滬語‘儂好’,來開啟舒心的行程……”

確實,上海出租車整體服務水平曾經傲視全國,也令眾多國外友人對上海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但這種感覺,漸漸變了。

就在去年,《新民晚報》以《如何找回失落的“出租車名片”》為題做了系列報道。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因為司機師傅飯點不固定,翔凌飯店全天候供應飯菜

凌阿賓心裡有說不出的味道:“老早真的老客氣的。一上車就會講:師傅儂好,到哪裡?”

“現在呢?上次我帶鄉下來的親戚到外灘去,都是黑車,價格亂開。明明30多塊錢的路,要收100塊。我想怎麼會下降成這樣。”

“我每天都和駕駛員打交道,都很客氣的,到外面看到這個真的不習慣了。”

有很多乘客指出,現在乘出租車的時候,感覺司機師傅怨氣很大,充滿負能量。

那天一輛出租車靠邊停車時,把一名開助動車的爺叔逼近了上街沿。

爺叔心裡不爽,叫喊著:“儂會開車伐?沒看到人啊,別我做啥?”反覆說了幾遍。

開出租車的同樣是名上海爺叔,他氣不過,走出車子指著助動車爺叔罵:“我有毛病啊?要別儂……”他怒氣很大,一點都不顧乘客們的勸解。

負能量的最大原因是,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過去了。

凌阿賓雖然有點恨鐵不成鋼,但也非常理解“差頭”司機:

“你看,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帥哥。可現在呢?背駝了,頸椎不好,胃也不好。工作就是坐在半個平方米的空間裡,每天坐20個小時。”

“蛋糕只有一塊,現在網約車都來瓜分,所以很多駕駛員做的時間比以前長,但一個月只好拿五六千元。”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無論颳風下雪,司機師傅都要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梭

對於收入下降,蔣迎輝最有切身感受。他感覺世博會之後,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路上揚招的人明顯減少。

而拼車、快車出來後,打擊更大。“以前這些生意都是出租車做的,被他們搶光了,叫我們怎麼辦?”

“生意少了,但成本都上去了,老早加油加七八十塊算老多了,現在加滿要兩三百塊。修理費、份子錢也都上去了,駕駛員壓力蠻大的。”

蔣迎輝現在每天做十幾個小時的生意,一個月賺6000元左右。

他因為喜歡這份工作的自由,也喜歡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所以還堅持開出租車,但不少同行因為待遇差而離職了。

有人跳槽去的地方工資並沒有開“差頭”高,但性價比高。“我單位裡有個同事跳槽去開垃圾車了,每月工資三四千塊,輕鬆,沒壓力。”蔣迎輝說。

“駕駛員都快沒飯吃了,要救濟救濟。按照每小時的收入來看,我們‘差頭’司機大概只有25元,比鐘點工還要低。”

幾個吃好飯的駕駛員一邊剔牙,一邊接口說。

單位時間收入低,壓力卻大,就連蔣迎輝這樣的老司機都說,現在路越來越難開了。

“路上電子警察老多的,防不勝防。客人揚招,你停不停?都是黃線,弄不好就是一隻單子。吃到了,這天心情就不好。現在一個月吃到一隻,算是很好了。”

“還有橫道線讓行人,有時停在那裡,他不走。等我啟動了,他又走了,被拍下來。”

“還有就是上廁所的地方,很多有黃線,上個廁所200塊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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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司機來說,路邊能夠停車的公共廁所在上海並不多

出租車司機上廁所難一直是個問題。

曾有熱心“差頭”司機,想編一張“出租車駕駛員如廁地圖”,把全市主要的能停車的路邊公廁標註上,卻發現這樣的公廁並不多。

上廁所難,吃飯難,開車難,收入少……根根稻草壓在出租車司機身上,滋生了抱怨和負能量。

“老凌,我準備不做了。”由於關係好,總有駕駛員在要退休或轉行時來和凌阿賓說一聲。

“去年年底我統計了一下,退休的和不願做的,大概有150個,當然還沒包括不和我打招呼的。”

“他們和我講,我老感動的,我叫他們有空就跑過來喝杯茶,千萬不要整天呆在家裡。”

“能幫公司頂班麼就頂頂班,一個月增加2000多塊錢收入有啥不好啦?那是人民幣呀,又不是橘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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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路邊停車位緊張,店裡掛了牌子,請大家休息好以後給他人讓出空位

有的人離開了這個行當,也有人像蔣迎輝一樣留了下來。他心態一向積極樂觀:“‘差頭’這個生活(工作)是辛苦的,但也很有樂趣。”

“如果讓我去給老闆開車,一個月給我五六千塊,我還不願意呢,沒自由的呀。我現在每天出車,就當上海一日遊。”

行業內還進入了很多新人。

不過現在,新人的培訓模式和以前可沒得比。

蔣迎輝當年雖然進的是小公司,但也要“橫考試,豎考試”,考出服務卡後才可以開“差頭”。

考試是為了讓你瞭解公司的規章制度,熟悉上海的馬路。

問題很細,比如,仙霞路水城路口有個什麼賓館,棲霞路和東方路相交嗎……

蔣迎輝考試前買了一張上海地圖,翻看得紙頭都爛了,得把兩兩交接的路都記清楚。

考試考出來了,但上車做生意時,還是會碰到不認路的情況。這時嘴巴客氣點:爺叔,阿姨,這條路我不熟,儂好帶路嗎?

“那時客人一般都老客氣的,說:小師傅沒關係,我來指路。萬一他也不認識,那我就和他商量,要麼讓他換輛車,要麼我把車停路邊,地圖上查一下。”

“走過一趟之後,這路就要記在心裡了。現在開了這麼多年,乘客說要去哪,我們方向盤自然就會往那邊去,腦子裡都不用想的。”蔣迎輝笑著說。


“差頭”司機現在吃飯為啥不發牢騷了呢?

為了拉到更多生意,出租車司機總是行色匆匆

他其實是挺懷念那個時代的。

“有一次一個小夥子上車,氣鼓鼓的。他說:師傅,你路邊停著,表打著,我失戀了,你給我開導開導。我們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他說:師傅你說得很好,我之後就去這麼做。他拿出200塊要給我,我說用不著,你只要把打表的錢給我就好。我蠻歡喜和乘客聊聊天的。”

凌阿賓也懷念那個時代。

“老早,這裡吃飯老鬧猛的。大家開開玩笑,拉拉家常,像兄弟道里一樣。現在吃飯,沉悶得不得了。”

我們何嘗,不懷念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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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畫圖畫:二 黑/

拍照片:楊 眉 顧 箏/ 編稿子:韓小妮/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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