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復:一局珍瓏醒時夢

按照金庸在慕容復出場前為這個形象所作的鋪墊,簡直讓人以為他會是《天龍八部》第一男主角,武功既高,名聲又響,連丫環僕從個個都是人中英彥,並且這些人對他個個披肝瀝膽矢志靡他,教那堂堂大理王子段譽竟也生出了嫉妒之心。杏子林中喬峰雖然與眾讀者一樣尚未得瞻慕容復金面,就一片熱忱地作了總結預判:

“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娘(阿朱、阿碧、王語嫣)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親友。常言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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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享譽盛名的慕容公子直到故事過半才姍姍出場,借段譽之眼看來,慕容復確實是名不虛傳,“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美,瀟灑閒雅”,人道是江湖豪俠客,長得卻是個翩翩佳公子,最主要的是還有大美人王語嫣在旁邊花痴一般地盯著他寸步不移,段譽在旁幾乎嫉妒得要哭出來了。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文武雙全、俊雅無儔的人才,竟是個“主角的身子炮灰的命”,在完成這個漂亮的亮相之後,慕容復就開始他的“炮灰”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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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每臨大事都抱著滿懷信心而去,只可惜每次都是無功而返。珍瓏棋局不但未破,反而因為心神被懾而差點橫劍自殺。想要籠絡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豪客們,結果是白忙一場被虛竹搶盡了風頭。少室山下想要撿個便宜,與丁春秋、遊坦之合擊喬峰,卻被段譽的六脈神劍削得滿地找牙,再一次橫劍自刎。

慕容復:一局珍瓏醒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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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他想大展神威的結果都變成眾止睽睽下出醜。最後,又是喬峰(那時已經變成蕭峰了)替讀者們作了結案陳詞:“我蕭某大好男兒,竟與你這貨齊名!”故事發展到這裡,慕容復已經身心俱敗,只求一死,如果他那時自刎而死,仍算得上一個錚錚男兒,起碼不會發生認段延慶為父那樣的鬧劇了,只是他那陰魂不散死而復生的爹地再次出現,小皮鞭一頓猛抽“祖宗的基業不要了嗎?先父的遺命不顧了嗎?你還是我堂堂大燕皇孫嗎?”他只好爬起來繼續他的復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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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族真是一個偏狹固執到基因裡的家族,慕容氏的先祖建立燕國距離慕容復出世已經過去六百年了,在慕容氏最輝煌的年代也不過是在中國北方割據一地稱雄一方而已,前燕、後燕、西燕、南燕加起來也不過百年,但是這復國之夢竟然延續到六百年後還沒有熄滅。慕容復這樣一個大好男兒,生在江南太湖這樣的富貴溫柔鄉里,竟然不考科舉、不娶妻房,不傳子息,整天揹著他的燕國玉璽和先人族譜四處奔波,一心只為重建故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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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復是個孝子賢孫,對於故老相傳的復國夢從來沒有做過可行性分析,只知道揹負著祖先的遺命前進前進前進。我們來看看慕容家的團隊,慕容複本人當然是個可造之材,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也算是當世豪傑,阿朱、阿碧鎮守燕子塢主管後勤後障自然是無比妥當,還有個堪稱“人肉武學詞典”的場外指導王語嫣,這樣一個團隊把慕容公子打造成江湖第一英俠也許是不難的,但是要建立一個國家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成功係數有多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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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謀劃了六百年為什麼還只有那麼點兒家當,因為他們的復國計劃是見不得光的,這種反動分裂的事情在歷朝歷代都是要被朝廷嚴厲打壓的,所以他們只能暗地裡偷偷地進行活動。慕容復想以江南腹地作為大本營,又想從山東豎起“義旗”反攻大宋,能多大可能呢?從國際形勢來說,其時大宋國力衰減,四周強敵環伺,大家忙著救國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幫助你一個異族人去復國?而周邊的少數民族們都有各自的國家,大理、吐蕃、西夏、大遼,家家都混得不錯,弱小的女真也開始崛起,大家只嫌蛋糕不夠分,怎麼捨得再劃出一塊來給你慕容氏?因此,不論是漢人還是胡人,都沒有道理去加入慕容氏的陣營,慕容氏註定得不到人心,當然也就成不了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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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慕容家族的復國計劃,連王語嫣母女都知道是個“春秋大夢”,難道聰敏過人的慕容復不知道可能性幾乎為零嗎?在破珍瓏棋局時他與鳩摩智對弈,鳩摩智道:“這個棋局,原本世人無人能解,乃是用來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麼?”慕容覆被說中心事,立即走火入魔,喃喃道出“我慕容氏天命已盡,一切枉費心機。我一生盡心竭力,終究化作一場春夢!”於理性中他應該是知道夢想照不到現實的,珍瓏棋局之敗投射出他的真實心理,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一生所謀所求不過一場大夢。

慕容復:一局珍瓏醒時夢


所以,他一直是醒著的,這正是他一生的無奈和悲劇之處。讓一個人醒著的人去相信夢裡的事情,並且按照夢裡的指示去過一輩子,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需要多麼強大的心理暗示和自我催眠才能走下去。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忙活這麼一件事,他從一出生便被賦予了這一使命,這是他生而為人的意義所在。身為慕容家族的子孫,他沒法將先人六百年的夢想一棄了之。在中國,祖宗大過天,要是敢背叛自己的老子和祖宗,那便枉為一世人。他從來接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幹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慕容復:一局珍瓏醒時夢


那麼,問題又來了,珍瓏棋局並非無解,因為緊接著呆頭呆腦的小和尚虛竹就將棋局解開了。虛竹解開棋局的關鍵是他下的第一子是“自殺”之著,並且他下這一著棋是出於救人之心瞎打誤撞,並非對棋局有所參誤有意為之。總而言之,棋局是可以解的,除了技術和運氣之外,關鍵在於你能否“捨棄”,有“舍”才能有“得”。段譽愛心太重不能棄子而敗,慕容復則是權欲太重不肯失勢而敗,獨有虛竹無勝敗心、無得失心,反而成功破局。如果慕容復能暫時放棄復國大計,轉而去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時日一久未必不能建起一支隊伍來,如果經營有方,得逢亂世的時候未嘗沒有機會。

人家張三丰白手起家,幾十年裡不也建起了一個可與少林抗衡的大幫派。可是你如果抱著復國夢一刻不肯撒手,就無法公開培植勢力,靠各種小恩小惠拉攏收買永遠也不會成功。所以,慕容復的復國大業不能成事的原因除了時勢不利之外,還得追溯到他的“權欲太重”,說明白了就是太過功利。

慕容家先人的祖訓是“若是為了興復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所以慕容復謹尊祖訓,每逢大事便拋棄江湖道義,走投機路線,破珍瓏棋局和選駙馬失敗可以說是老天不給機會,但是收攏三十六洞、七十島群豪和擊殺喬峰兩件事情的失敗可以說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另外,慕容複本人雖然也算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枚,但是距離承擔復國大業的領袖人物還相差太遠。

首先,慕容公子很驕傲,當然,他有足夠的驕傲的資本,前面說了,武功高,長得帥,人聰明,在他的同齡人中絕對是一枝獨秀。可是聰明優秀的人往往會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加上他一直接受的是狹隘的愛“國”主義教育,難免會有硬傷。他看不起中原文化,不願意識漢書、讀漢書,王語嫣悄悄提點他武功便要勃然大怒,只願意沉浸在大燕皇孫的良好感覺中,事實上呢,他的鮮卑祖先連文字都沒有流傳下來。

除此之外,他還爭強好勝,心胸狹隘,雖然他一直號稱要籠絡結交江湖好漢,以備他日共謀大業,可是段譽、喬峰這等對他充滿好感又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他卻不去結納,反而對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庸才們大方示惠,因為慕容公子心高氣傲,他還沒當上皇帝,已經開始護食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尤其是段、喬這樣具有競爭力的能人。

直到最後他終於決定要捨棄尊嚴忍辱負重一把,抱著段延慶的大腿要認其作爹,可謂是窮途末路狗急跳牆了,只要智力水平正常的人就會知道這個計劃根本行不通,段延慶再傻也不可能把他段氏的花花江山拱手送給一個懷著狼子野心的異姓人,何況段延慶還是個聰明人,此計當然不能得售。

雖然慕容復與喬峰齊名,但是不得不說二者的人格魅力真是雲泥之別,倒不是說慕容復有多差,只能怪喬峰實在太強。說到武功,喬峰儼然是戰神級別,一套“太祖長拳”都能打得人神共泣,更別提威震天下的“降龍十八掌”了。並且,喬峰的心理素質一流,越是艱難危險的處境他越是豪情勇氣倍增。而慕容復的名頭雖響,實則重點在於包裝宣傳。他的家傳絕技“斗轉星移”靠的是巧勁,與其說是武功招術毋寧說是物理技巧,只不過世人都不懂關竅,所以具有一定神秘性和威懾力。

要論二者實力,王語嫣在杏子林初見喬峰便心下雪亮,她表哥的武功絕不能與喬幫主比。另外,“北喬峰”那是指明道姓對喬峰本人的讚譽,而“南慕容”則更多的是對“慕容”這個家族的肯定,蓋因家族品牌的slogan“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名聲太響,慕容復只是繼承了家族影響力而已。

在阿朱的眼裡,覺得喬峰和慕容復“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粗獷豪邁,像一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溫文瀟灑,像一隻鳳凰。”蕭峰當然是雄獅,而且是真金白銀如假包換看得見摸得著的雄獅,沒有一點含糊。而鳳凰只存在於傳說當中,慕容復更是一隻假鳳虛凰,美名是虛,武功是虛,豪情是虛,仗義是虛。

“北喬峰,南慕容”,一樣的人傑,也是一樣的悲劇。兩人都有一個詐死的爹,這兩個爹給自己兒子捅下巨大的簍子以後自顧自地悟道出家去了。喬峰作為漢人撫養長大的契丹人,一開始為了保家衛國勇往直前拋頭顱撒熱血,當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後,選擇了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平息兵戈,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慕容復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胡人身份,躲在漢人腹地策劃顛覆宋室,置萬千生靈性命於不顧,不惜掀起血雨腥風,最後一敗塗地。

慕容復的一生真是盡心竭力,以致於活到近三十歲沒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也不曾真心愛過一個人,該做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該做不能做的他也做了,時也命也,夫復何言。也許他能做一個優秀的太子,承上啟下,要他做個開國的君王實在是為難。他這一生身在醒夢之中,最後更是徹底瘋魔,再也分不清醒與夢。

《天龍八部》皇皇一百五十餘萬言,寫盡了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故事的收筆交給了慕容復讀來別有深意:“但見慕容覆在土墳上面南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世事一場大夢,如慕容復般身在醒夢之中尚自喃喃不休者何其多矣,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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