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劉恪生
已經過了20天，譚麗家做生意的門店“眾匠傢俱”的兩扇捲簾門仍然緊閉著，店招下方所印的譚麗手機號碼掉了3個數字。“那天以後，我一次都沒再見過譚家人。”鄰居葉淑芬在這20天裡，沒有看見譚麗一家人回過一次家。
2019年3月7日傍晚，譚麗在自貢市富順縣互助中學念初一的兒子徐凱，因為調皮開玩笑地喊了互助鎮中心小學校校長吳韜一句綽號“黑娃兒”，被激怒的吳韜動手扇了其一耳光。隨後，徐凱被家人送往醫院。事後，吳韜及家人也趕到醫院看望徐凱並致歉。
校長掌搧學生娃的事件，很快在巴掌大的小鎮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還有好事者將事件視頻上傳網絡，這給當事雙方都帶來了很大壓力。當地政府和教育主管機關獲悉後介入調查，並很快做出包括暫停當事校長職務等處理意見，看似簡單的一起糾紛到此畫上句號。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所有人沒想到的事情，突然在6天后發生了——3月13日，當事學生徐凱的父親徐人傑，在富順縣人民醫院離奇地墜樓身亡。目前，警方已對墜樓事件作出調查結果。涉事校長吳韜與徐凱一家已達成調解協議。
6天時間，2個家庭，都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故。在這6天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因一記耳光惹禍 素無嫌隙的兩家人鬧翻臉
葉淑芬在互助鎮的葉家巷街做小賣店生意10多年了，自從徐人傑、譚麗夫婦在3、4年前搬到鎮上做生意以後，兩家人一直相處得不錯。平常的傍晚，這個彈丸之地的小鎮結束了一天的喧囂，居民們紛紛回家，洗衣帶娃，弄飯做菜。很快，飯菜的香氣從巷口一直飄到街尾，再調皮的娃娃，放學耍夠了也都開始往家裡跑。
“那天傍晚6點半左右，我正在店子頭吃飯，突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我尋思，出啥事兒呢？”葉淑芬回憶說：“我跑出去看熱鬧，發現一堆人圍在譚家店門口，校長吳韜正在“濤”（罵）徐凱。我問旁邊人咋回事？有人說徐凱喊吳韜外號‘黑娃兒’，把他惹毛了！我趕緊打圓場，說徐凱是小娃兒不懂事，喊他趕快給吳校長認個錯，說聲‘對不起’。”
事發當時，天下了點雨，有點冷颼颼的。根據葉淑芬的描述，徐凱和三個互助鎮中心小學校的學生，躲在自家門店二樓的樓道里。此時，剛剛吃飯完的吳韜正經過樓下。徐凱調皮地從鏤空的外牆朝外喊了吳韜的綽號“黑娃兒”。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綽號，吳韜十分氣憤。“那幾個小學生說，吳韜衝上二樓樓道，動手打了徐凱。想拉著他下樓，但徐凱一直抓住欄杆不想下來。”
後來，幾個人拉拉扯扯，都到了樓下，幾個小學生突然紛紛喊起來：“他（徐凱）爸爸來了！他（徐凱）爸爸來了！”葉淑芬說，正是這時候，吳韜當著家長徐人傑的面，扇了徐凱一耳光。吳韜還對徐凱說：“我互助小學教過你這種學生啊，恁沒得禮貌！（徐凱曾在互助鎮中心小學校讀書）”
當時，看到兒子被打徐人傑也氣不過，激動地對吳韜說，是我的娃兒不對在先，但你不該打他的臉，你打屁股都可以，我打他都沒打他的臉。你打他的臉，相當於打我的臉。葉淑芬回憶，被打的徐凱嚇壞了，“娃兒穿著校服，紅著臉，抱著頭，縮成一團，造孽兮兮的。”與吳韜論理歸論理，但徐人傑也當面教育了徐凱，說他不對。本來就是一件很小的糾紛，見雙方理了幾句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葉淑芬看了一會兒熱鬧後就回自己店子了。
鄰居們都說，在這之前，吳韜和徐人傑一家素無嫌隙，正是因為這件事，兩家人徹底鬧翻了臉。
相關部門介入調查 打人校長道歉並被暫停職務
“吳校長走了以後，譚麗看到徐凱的臉緋紅的，就用手機錄了視頻，然後報了警。”葉淑芬說，後來，派出所的民警來了。徐人傑一家都去了派出所做筆錄，一直等到晚上快10點，吳韜也沒來。後來，徐凱被送到了富順縣人民醫院進行檢查。
從3月11日富順縣教育和體育局發佈的公告中可以看到，葉淑芬所提到的這些細節，基本與公告相符。公告中提到：“3月7日下午放學後，互助鎮中心小學校校長吳韜在回家途中，經過互助鎮綜合市場時，聽到徐凱（互助中學學生）連續叫自己的綽號（黑娃兒）。隨後，吳韜在路過徐某家樓梯口時扭掐了徐凱兩下，並扇了徐一耳光。當晚19：30左右，互助鎮派出所電話告知吳韜，徐凱的家長已報案。為避免激化矛盾，吳韜委託徐凱戶籍地村支書出面協調、陪同徐凱的家長一起，連夜將徐凱送至富順縣人民醫院進行檢查治療。”
公告還提到，“3月8日上午7：00，吳韜及其妻子、互助中學校長到富順縣人民醫院看望徐凱，向徐凱及家長賠禮道歉，吳韜為徐凱墊付了醫療費，並在醫院請了一名護工照顧徐凱，購買了日常生活用品。3月8日晚，吳韜妻子再次到醫院看望徐凱，為其購買了食品，再次表示歉意。經縣醫院檢查，目前，徐凱傷情無大礙。”
在富順縣教育和體育局3月11日發佈的公告中，還通報了對吳韜的處理結果——
“一是3月8日下午，縣教育和體育局派出由紀檢室、安法股組成的聯合調查小組，到互助鎮與富順縣公安局互助鎮派出所對該事件同步開展調查。
二是3月10日上午，富順縣教育和體育局專題召開黨政聯席會議研究，決定對富順縣互助鎮中心小學校校長吳韜同志做出如下處理：（一）從2019年3月11日起，暫停吳韜同志富順縣互助鎮中心小學校校長職務；（二）停職期間，吳韜同志要積極配合組織調查；（三）待相關部門調查結束後再明確具體處理意見。
三是3月11日下午，縣教育和體育局已派出心理專家對徐凱開展心理疏導。
下一步，縣教育和體育局將根據公安、紀檢等相關部門調查結果，依據相關法律法規對涉事人員進行嚴肅處理。”
鄰居們對打人事件的評述：雙方都有錯
譚麗家的門店在互助鎮的葉家巷街上，從街面上看，是一排三樓的建築，底樓都是門面，居民們在這裡開店做生意。葉淑芬說，譚麗家買的是“兩個樓梯間，前面做生意，後面是居住的臥房。”
事情發生後，譚家前門的門店一直緊閉，後門也關得嚴嚴實實。鄰居們都很關心譚麗一家人的情況，但從3月7日的事情發生後，再沒一個人見過譚麗和她的大女兒徐嘉、小兒子徐凱。鄰居們猜測，譚麗在富順縣城的。
隨後，封面記者撥通譚麗的電話，譚麗在電話里語氣倉促：“我現在比較忙，還不想說這些事。”之後記者多次電話與之溝通，但譚麗仍不願意見面談，只稱：“我在自貢的，以後再聯繫吧。”3月25日，記者再次嘗試聯繫譚麗，電話在響過幾聲之後被掛斷。
在葉淑芬看來，徐人傑和譚麗人不錯，“兩口子性格都很外向，平時也愛招呼人，多熱情的。”葉淑芬說，鄰居哪家的傢俱壞了、燈泡要換，會點手藝的徐人傑總是熱情地去幫忙。他會木工活兒，經常還在幫居民們做傢俱、搞裝修。“兩口子的感情也不錯，從來沒見過他們夫妻吵過嘴鬧矛盾。”
鄰居們說，夫妻倆的老家在互助鎮小塘村，以前在外打工，後來兩個孩子逐漸長大，他們就回到鎮上貸款買了房做生意，方便兩個娃娃在鎮上讀書。
鎮上居民李全勝一直在惋惜譚麗一家人的遭遇，在他印象中，夫妻倆過去與吳韜沒有矛盾，正是因為這次的事件才鬧翻臉。“徐人傑為人很本分，也與這條街上的鄰居相處得不錯。”
就校長打人這件事情，鄰居們幾乎都一致認為：“雙方都有錯，徐凱有錯在先，不該喊校長綽號。吳韜不該打人在後，更不該當著家長的面扇徐凱耳光。”
六天後再起波瀾 被扇耳光學生之父墜樓身亡
隨著打人的校長吳韜被暫停職務，這件本就不大的糾紛似乎就這樣暫告一段落了。然而，就在人們都快淡忘這件事時，幾天後，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在譚家門店所在的互助鎮沸騰了：有人說，被打娃兒的父親徐人傑在富順縣人民醫院跳樓了！
“二月初七（3月13日）這天早晨，我正在店裡打理生意，突然就聽到街上有人吼起來，說徐人傑‘跳樓自殺了’，網上還有視頻傳出來。”葉淑芬回憶說。
3月13日，網傳一男子在富順縣人民醫院跳樓的消息。當天，富順縣公安局發佈“3.13墜樓事件的警情通報”。
通報提到：“3月13日7時許，接群眾報警稱：在縣人民醫院發現一男性屍體。接到報警後，縣公安局立即組織警力趕往現場處置，到達現場在住院部底樓一花臺旁發現一中年男子屍體，經核實死者徐某（男，44歲，互助鎮人)。目前，警方已介入調查。警方提示：請廣大市民不信謠，不傳謠，以官方通報為準。”
3月14日，富順縣公安局發佈“關於3.13墜樓事件的情況續報”。內容提到：2019年3月13日，縣公安局對此次墜樓事件的現場進行了勘查，死者徐某系從縣人民醫院住院部506病室窗戶處墜樓，同時委託自貢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對死者的死因進行屍檢，鑑定結論為:徐某系高墜致胸腹腔多器官破裂死亡。
3月下旬，距發生墜樓事件已10余天，在網傳視頻中富順縣人民醫院徐人傑墜樓的位置，已一切恢復如常。而在這附近的人群，對此事均是諱莫如深，不願多談。
在網友拍攝的視頻中，墜樓當天現場圍滿了人群，譚麗等徐人傑的家屬悲痛萬分，而周邊民眾則議論紛紛。其中一個視頻顯示，幾名疑似殯儀館工作人員的男子，將躺著一名男子的一副擔架抬進一輛寫有“殯儀館”字樣的車中。另一個視頻中，有網友稱徐人傑是當天凌晨4時過墜樓的，但該說法並沒有其他相關證據佐證。
這些視頻中，網友均未直接目擊墜樓事件，只是轉發現場情況。對於徐人傑墜樓的詳細細節，仍有待官方說法。
葉淑芬對徐人傑之死和這個家庭突遭橫禍非常震驚和惋惜：“說實話，兩個娃娃才造孽，今後譚麗一個拉扯娃兒才不容易喔！有啥子解決不了的問題嘛，徐人傑說啥子都不該去跳樓呀！”
處於打人事件漩渦中心的校長吳韜，目前已被暫停職務。在電話裡他語氣遲緩，稱自己近段時間心情特別不好，“我生病了！”“我對徐人傑的死感到非常遺憾，同時也十分意外，我現在心裡很亂。”吳韜還提到，因為這件事自己也諮詢了律師，後面的事（徐墜樓）跟我也沒有關係。3月7日事情以後，我家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們發生過爭吵。
“3月7日事情發生後的幾天，只有我老婆幾次去醫院看娃兒並給他們交過費用。（譚麗）她老公還客氣地說，你不要每次來都買東西嘛。”電話中，吳韜的情緒十分低落，“天天上班都不在狀態，上了一會兒就發呆出神。”
在互助鎮上，不少居民表示對吳韜並不瞭解。“他應該住在富順，只是在這裡上班，每天到學校上班後，下午又返回富順。我到學校開家長會時，見過幾次吳校長，也從未聽說他與誰有矛盾，對他並不瞭解。”葉淑芬說。
對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居民們都表示忿然不平：“他們一家冤得很！娃娃被打了，男人也跳樓了，很造孽！”而對於徐人傑墜樓的原因，有些居民認為：“受不了壓力，網上有人說娃娃沒得家教，他氣不過。”
但他們也認為，徐人傑平時性格好，不是那種偏激的人，其跳樓尋短見讓人匪夷所思！葉淑芬等鄰居則認為，打人和跳樓前後兩件事，按道理說沒有關聯。
一位知情人士介紹，校長吳韜與譚家人平時比較熟悉。當天，吳韜路過徐凱家門口，徐凱喊了吳韜的綽號“黑娃兒”，“可能他也是一時沒忍住，動手打了徐凱。”
他說，我也聽說當時譚麗很氣憤，後來兩家商量賠償金額，譚麗提了個數額，但徐人傑覺得都是熟人，收得多了，以後不好處關係。兩人因此發生分歧甚至爭吵，“再加上當時社會輿論也都在評說此事，大家分析，內外壓力或許是最終導致徐人傑跳樓的原因。”
如今，葉淑芬仍然每天早早起來開店，忙前忙後。抬眼望去，不遠處譚麗家的門店仍然緊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們一家三口，希望譚麗一家早日走出這個陰影。”
（考慮受訪者及當事人隱私，文中葉淑芬、譚麗、徐嘉、徐凱、吳韜、徐人傑、李全勝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封面底稿】創作，在封面新聞和今日頭條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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