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一場“青年派對”,年輕人們依然關心這個世界

袁香芹,南都觀察“未來的事”特約體驗官

“宇宙中心”五道口的一處居民樓裡,有一座青年空間,1月19日的傍晚到凌晨,這裡舉辦了一場主題為“社會震盪”的青年派對。聽起來很宏大,到了現場之後果然不出所料——依然是一群年輕人在一起“瞎聊天”。作為合作方之一的工作人員,又恰好住在附近,我帶著錄音筆和工作證就去了。

青年空間在一套雙層住宅裡,被運營團隊劃分出了一些咖啡館、圖書館、陽臺之類的空間,為了配合這次“派對”,連一間臥室都被臨時徵用了。三十多個話題在三四百平米的場地裡出現、交錯,像新年廟會的限時攤位一樣,不同的話題發起人四處吆喝聽眾,主辦方則“拆臺”一樣提醒話題時間已到——該輪到下一個話題了。最多的時候有九個話題在不同區域同時展開。

人來人往,我抓了一把前臺提供的零食,匆匆填了填肚子,鑽進了吵吵嚷嚷的人群和話題中。


我去了一場“青年派對”,年輕人們依然關心這個世界

▲ 空間裡的“隨心所欲”牆。

收穫也不少,“逛”了五個“話題攤位”,我知道了前中介欠我的押金和房租很難要回來了,見證了對一個“空巢青年”的“社交診斷”,聽一個培訓老師講了她對教育公平的看法和行動,參與了兩個藝術系畢業生對“草根文化”策展設想,最後還聽一位美學研究者聊了倆小時的“女性主義”。

雖然有些話題聊得有些淺,有些則很理想主義,可能根本不會被實現,但這些人都走出了第一步,往後的反駁或者進步,批評或者建設,都是給未來的鋪墊和基礎。青年們依然關心這個世界,就像過去每個年代的青年們都會做的那樣。

▌黑中介實在是太“黑”了

“派對”本來該在下午七點開始,我在等Beck,介紹裡說他“陪粉絲打過黑中介官司,深入中介一線學習過”。可能是居民樓裡的場地有點難找,等了20分鐘左右他才到。

幾句抱歉之後,他說他之前陪粉絲打官司的事情在去年十月已經勝訴了,但是對方依然沒有退款,現在還在跟蹤法院的強制執行。我這才反應過來,介紹裡是指通過法律手段打黑中介的官司,而不是訴諸武力去毆打黑中介。

Beck又問現場的其他人有沒有什麼記憶深刻的租房經歷。一個男生說他之前在昌平租了一間屋子,中介收了三倍押金,後來等他退房的時候,中介顧意損壞了插座等物品,拍照過來說是入住過程中損壞的,剋扣了一筆很大的押金,還收了很貴的衛生費。另一個男生說他之前租房,住了沒多久,中介以“房子被查,要退還給房東”為由,收回了房子,又以合同裡備註的“不可抗力”為由不退還押金,結果過了一段時間,他的那間屋子又以更貴的價格被租給了其他人。

見識過黑中介各種各樣的手段,Beck發現租房者在北京特別不受保護,有些中介公司甚至直接以“洗房”的方式來賺錢,在合同裡隱匿著各種各樣的霸王條款,房子出租不久,便以“不可抗力”為由,用欺騙甚至威脅等手段趕走前租客,扣留押金。把人趕走之後,又再出租給新的租客,如此循環。流動性越大,黑中介“賺”的錢越多。

“追求正義”的道路卻常常曲折。黑中介常常以個人的身份出現,假扮成房東的親戚朋友甚至房東本人,和租客簽訂租房合同。一旦出現糾紛,租客常常求告無門。工商局不受理這類案子,因為沒有營業行為;住建委管不了那些沒有備案的公司,個人中介更是無法觸及;派出所負責的是治安問題,租房這類經濟糾紛的嚴重程度似乎還差一點意思;法院的程序也常常困難,如果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身份證號、地址等信息,法院的傳單無處可傳……Beck創立的“看房狗”是一個以租房為主題的自媒體,曾經做過一次在線調查,發現北京地區被調查者的租房受騙率高於50%。

我跟Beck說了我的情況——前箇中介公司以“房東要收回房子”為由提前和我解約了,並給我了一份蓋有中介公司公章的“退房交接單”,上面寫著會在30個工作日內退還我的押金和剩餘房租。如今半年多過去了,我依然沒有收到退款。我的另外一位室友前不久向法院提起了上訴,很快收到了退款。

Beck問我是哪家中介公司,接著恍然大悟一般,說:“是這家啊。”隨後說他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這家中介公司過去吞併了很多小型中介公司,但已經走到了破產的邊緣,好消息是有兩家信貸公司接手了它,所以我可能依然有機會拿到我的退款。

“也不知道是‘壞人’變好了,還是‘壞人’繼續變壞了。”Beck說。

他本來還有一些關於租房的“避坑指南”要分享,但是電話響了,他的一個朋友找不到場地的位置,他得下樓去引路,這場話題就草草結束了。我鑽進了旁邊的一個房間裡,那裡在聊“你真的懂得聆聽嗎”。


我去了一場“青年派對”,年輕人們依然關心這個世界

▲ 空間裡的一些“聊天場景”。

▌幫一個剛到北京的年輕人找朋友

思岑是這場話題的發起人,因為我是中途混入,錯過了她在前面畫的一系列關於溝通的象限圖,也根本不懂她所說的“對話啟發”和“深度聆聽”是什麼。

話題剛好進行到後半程,一個男生被請上前去,分享他最新的一個困惑,我們其他的人則被分成四組,要基於先前的“理論”去找出這個困惑中存在的“渴望”、“情緒”、“事實”和“阻力及助力”。

男生說他去年十月剛到北京來工作,在一家車企,工作中常常是一個人,項目制的工作也難以和其他同事有交集,生活裡也沒什麼朋友。雖然是理工科出身,但是他很喜歡逛博物館和哲學,也想認識這方面的朋友,有更多的交流。可是他又不喜歡吃飯、逛街這些“瑣碎的事情”。所以困惑就是,獨自一個人來到北京,沒有朋友,但又想認識有同樣興趣、可以交流互動的朋友。

四個小組的人在給定的五分鐘裡分別給他“診斷”,幫他想辦法結識新朋友。有人建議他不要害羞,可以主動和同事多交流,同事裡可能也有同樣興趣的人,“我的工作性質和你差不多,也很少和其他人打交道,但我今天就是和同事一起來這裡的,我們現在也是朋友”。有人建議他通過論壇、貼吧等渠道打入“有共同興趣的社群內部”,一起逛博物館、參加讀書會,肯定會交到新朋友。還有人勸他也“向下一點”,接受吃飯、閒聊這些瑣碎,說朋友之間就是既有瑣碎無聊,也有更深刻的“閃光”,兩方面都得接受……

在這個過程中,話題發起人一直在控制發言的方向,避免了其他人過於冗長的提問,以及和話題關係不大的個人分享,其他人則積極熱情的發問,試著幫忙問出一些關鍵信息,並且提供了一些建議或經驗。

但很快,話題的時間到了,下一場話題的發起人和參與者等在門外。困惑的男生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但臉上依然有些困惑。人來人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有意思”之外的“無聊瑣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交到新朋友。

▌知識傳播的門檻如何降低?

我又鑽進了青年空間的圖書館區域,菜菜正在分享她對“教育公平”的觀察和個人實踐。她在一家培訓機構工作,為那些準備送孩子出國念初高中、大學的家庭提供教育培訓。

她說她來自競爭激烈的“高考大省”山東,本以為山東的學生是全中國最努力的人,後來她當了老師,觀察發現北京的學生比山東學生還肯學(刻苦),令她印象深刻的還有美國西雅圖的華裔學生、香港的學生。“國外的教育更強調應用性、互動性和實踐性,國內的則更多是灌輸式的教學”。

發現“二代們”往往也更努力,還有更優質的教育資源,這讓她思考怎麼讓四五線城市、村鎮的學生也能接觸到一二線城市的教育資源。

她剛分享了前段時間關於“改變命運的一塊屏幕”,說“直播課”(一二線城市的頂尖學校直播分享課堂內容給其他地區的學生)是一種很好的嘗試,緊接著就有其他人提醒她,說即使是“直播課”的資源,因為設備、師資有限,也只能被教育相對落後地區的少部分學生獲得,在目前並不能真正“普及給所有學生”,它體現的依然是資源的高度集中,在應試教育系統中,依然是在“收割尖子生”的同時拋下其他學生。

還有人則說,在一個不好的系統裡,任何修修補補都是對它的保護和延續,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只有站在系統之外,打破這套系統,才能找到新的出路。

有人問,新的出路是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但依然,菜菜認為美國的“可汗教育”是一種值得借鑑的方式,研發優質的網絡課程、為所有學生提供免費的基礎教育知識,她認可這種易獲取的、乾淨的(沒有廣告、在搜索引擎中能被迅速查找;她認為目前的網絡搜索並不利於知識的搜索、學習)教育資源,相信

彌補教育資源差距的方法之一就是搭建更多免費的、公益的在線資源。

菜菜又說,他們的一些同事會拿出一些個人時間去西部的落後地區支教,除了一些常規的教育支持,他們還發現,因為有了外來的理念和力量,當地的小孩子會習慣於穿內褲了,當地的一些老師也不像之前那樣“猖狂”,讓學生去給他們洗衣服、打飯了。

▌他們想給“新工人”辦個展

我又去了另一個場地,李雨暉和孟垚在這裡發起了一個關於“‘新工人’藝術”的話題,他們是藝術系畢業生,從事藝術展覽研究和策劃,也關注草根文化。

開場講了很多理念,又分析了一通關於創作主體的思考,一方面是藝術家作為主體,參與進工人的生活,又從工人的生活中“提煉”出藝術作品;另一方面是工人作為主體,直接在工作和生活中創作藝術作品。緊跟著,他們又分析了一下工人的創作是不是一種“藝術行為”,因為他們定義中的藝術行為是一種基於展示而開展的創作,但是他們不能確認,工人們的寫詩、撰文等等是為了自我表達還是為了對外展示。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思考,並不影響他們的策展,但依然是他們的一個“心結”。

我問他們,有沒有和他們關注的“新工人”面對面交流過、訪談過,他們回應說暫時還沒有訪談過,但是看過很多其他藝術家的訪談成果。

他們現在有一個策展想法,是在城市的空間中,比如一個廣場,或者一個咖啡館,把職業藝術家基於“新工人”創作的作品和“新工人”自己創作的作品放在一起展覽,交給公眾去觀看、判斷——二者有沒有區別,是否其中一方更有表現力。

但還有太多的未知,比如有人幫他們聯繫上了一個咖啡館,基於此,他們做了一個策展計劃,但是如今那家咖啡館先倒閉了。因為還處於計劃階段,用作對比的“藝術作品”大多還沒有著落。在這次話題的現場,二人也面對了一位有著“工人背景”的參與者猛烈追問甚至質疑,甚至包括“新工人”這個定義本身,參與者說“新工人”是一個外來詞,他們自己並不這樣稱呼自己,而是將自己視作農民、農民工,“新工人”這個稱呼的背後存在一種權力關係(誰能定義這個群體是“新”的),它更多被用在研究者、藝術家裡面,而非這個群體本身。

兩位策展人則認為自己是一個“橋樑”,將不同的藝術作品置於公共空間中,讓更多的人看到,用一種專業的方式去展示它們,引發更多的共鳴。同時也希望自己能提供一種媒介和出口,引發更多的關於“新工人”的創作。

像是擔心那個男生什麼時候能交到新朋友、擔心新的教育出路是什麼,我現在也有點擔心這場“展覽”什麼時候能真正落地展出。

▌聽一個批評家聊女性主義

最後到晚上十點了,我混進了一個聊“女性主義”的話題之中,之所以去這裡,是因為2018年整個關於“#MeToo”的運動。

在見證這場“運動”的程中,涉及的舉報、自陳,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不能對一個事情、事件、現象有很強烈的共情(而以前農村、貧窮、代際之類的話題則讓我很容易“共情”)。我知道發生了這些事情,能知道性騷擾、性侵的人太過分了,能知道(而不是“換位思考”或“設身處地”的感受到)受害者遭遇了很多,很難過痛苦,但體會不到那種害怕、恐懼,連受害者過於自責都不太能體會到(能知道對方有自責,但是僅限於知道)。我能想、思考的方向都是怎麼從程序上防止這類事情,但沒有過多的情感上的共情,我明白“#MeToo”的方向、目的很重要,但是我沒有那種很強烈的情感、動機去往深了想,

我覺得這可能也是它遭遇很多非議、誤解的原因,有很多受害者,但可能也有太多我這樣的人了。

所以我很希望補上這一課,但是並沒有,話題發起人黃莎莉是一位藝評媒體人,說她更偏向於批評家的角色,這和評論家不一樣,批評更為客觀,甚至可以引導藝術家的創作方向。

在長達兩個小時的分享中,她先講了歷史上歷次的女性主義思潮,和重要的運動,又分享了一些個人的經歷。她說自己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這個稱謂是一種符號,無所謂褒貶,它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可以這樣自稱的,而應該是別人賦予的。中途還說:“(女性更偏向於情緒表達,)希望女性在工作中多像男性一樣運用男性擅長的理性思維。”

說完這句話之後,現場有一個男生很快舉手,提問說:“您這句話是不是應該這樣說——因為女性從小被環境、教育影響得更善於情緒表達,而男性則被影響得更善於理性思維,所以這樣的女性應該多學習理性思維。說‘男性擅長的理性思維’這個表達並不準確。”

突然之間,我之前關於自己的疑惑有了一些解答。我第一次意識到,我被環境影響的印記是如此之深又如此不自知,直到從另一位男性口中聽到這樣的“糾正”,才終於有了一點點動搖。

但這時候已經臨近結束了,已經是凌晨了,還有不少年輕人還聊著這些看似不著邊際,但可能非常重要的話題。

我不禁想起,有時候有人批判年輕人不再關心這個世界。我知道,作為一個編輯,我撿了便宜——我是靠這個吃飯的,我只需要做好我的本職工作,就是一副“像是在關心世界的樣子”了,有時候甚至還會得到過分的稱讚。但大多數年輕人並不一樣,在狹義上,他們的工作不是關心這個世界,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備課、寫代碼、做商業策劃、送快遞……但他們依然有時間去關心這個世界,這是我所不能也不應該去比較並以此自誇的。

為此我還想不負責任地說一句,熱情和天真大概真的是年輕人們的天賦,我從眾多的公共空間和同齡人中看見、接觸過這些天賦,並且希望有更多的空間和土壤給這些熱情和天真。

* 本文為南都觀察在“青年派對”中的現場速寫,南都觀察的新欄目“未來的事”會定期推薦我們認為有意思的活動,這次我們到了其中一個的現場,未來我們將去到更多的現場,帶回更多的信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