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作品:回不去的故鄉

美文 | 安黎作品:回不去的故鄉

我偶或回鄉,遇到的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記憶中一棒槌高的孩子,而今已是滿臉滄桑、褶皺橫豎的爺爺了。很多人需要詢問,才能得知他是誰;也有不少人即使詢問過,得到了答案,儘管點頭允諾著,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其實還是未搞明白他是誰。

搞不懂誰是誰,對我而言,也許只是小事一樁;但對於村民而言,卻是涉及尊嚴的大事。

年少時,不止一次,我親耳聆聽到村民們聚在一起,對那些離開本村手端公家飯碗的人,挨個予以點評,並對他們進行道德的評判。或曰:某某某很不錯,沒忘本;或曰:某某某就是個白眼狼,忘本了。

緊隨肯定或否定語調的,是眾聲的附和,其中有讚賞、有嘆惋、有唾罵,甚至於不乏詛咒。

何為“忘本”,又何為“沒忘本”?究其依據,不過是某次路遇,前者熱情地向他打了招呼;而後者,卻對他眼睜睜地無視,未予搭理。

以打不打招呼為論據,從而得出是“忘本”還是“未忘本”的結論,未免過於草率和牽強。但我自那時起,就將這些議論視作長鳴的警鐘,並時刻忠告自己:無論自己內心是愉悅,還是鬱悶,見了村民都要熱情似火。然而,百密難免一疏,一個人即使再全神貫注,也會有神思恍惚的時候。也許,就在覺得對面走過來的人有點兒面熟,猶疑是否就是村裡的某某某時,問候的良機已經錯失。在不斷地錯失中,我不能排除自己已淪為遭人唾棄可恥的“忘本”者。

人一闊,臉就變,既是做人之忌諱,也是公眾之嫉恨。我未闊綽,更未騰達,但在很多土中刨食的村民看來,凡懷揣一個城市戶口本的人,無不嘴角斜抽,眼角飛翹,呈現著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

於是甜言蜜語極易換來村民的高調讚頌;熱熱乎乎很容易轉化為“不忘本”的證據。

這種簡單化的認知,忽視了人與人之間個性的差異,更是等級社會衍生出的生命之悲和精神之哀。

事實上,在世俗化的世界裡,趨炎附勢、媚紅蔑黑,並非什麼新聞,而是生活的常情常態。強者只在乎更強者對自己的態度,卻對弱勢者的熱顏與冷臉往往並不在意。但弱者則大為不同,他們中的很多人,皆擁有一顆玻璃般易碎的心,對強者對自己的表情,顯得格外敏感。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一句有口無心的話語,都能化為鋒利的箭矢,射中他們的心口。

“忘本”與“不忘本”之論,正是在這樣的現實雞窩裡孵化出來的雞蛋。

不能責怪村民,居於社會末端的他們,實在是被忽略得太久太嚴重了,他們渴望被尊重、被看得起,並非非分之妄念,而是作為人最低限度的期盼。當然,也不能過度責備那些沒有向村民噓寒問暖的在外務工者,也許他們真的沒有留意到迎面走過來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往昔的近鄰。

阻隔產生陌生,錯位產生誤解。要讓鷹理解兔子為何不飛翔,或讓兔子理解鷹為何不在地上跑,既白費力氣,又純屬多餘。

當我有時候向旁人詢問剛和我打招呼的人是誰時,我能感覺出他的驚駭:就是那個誰誰誰呀?你咋搞的,竟連他都忘了?你不會是裝的吧?

在記憶深處反覆搜索並打撈,的確能捕捉到一些有關誰誰誰的模糊殘片。把一個一個的殘片拼接起來,才能勾畫出誰誰誰那副已經斑駁得猶如古壁畫的大致輪廓。

這等窘境,和“裝”與“不裝”無關,只涉及於記性的牢固與否。

鄉村是一個熟人社會,人和人之間,親密無間,不親密亦無間。別家的一切,事無鉅細,皆能看在眼裡、掛在嘴邊,成為東家長西家短的熱烈談資,並迅速被全村所有吸塵器一般的耳朵悉數接收。然而,我卻持久地浸泡於與村莊迥然有別的觀念池塘之中,這裡是人的汪洋,也是信息的大海。在一個與村莊毫無瓜葛的社交體系裡,人們不關心你的過去,只在意你的現在;不關心蔬菜的長勢,只在意蔬菜的價格;不關心麥子是怎麼碾打,只在意麵粉裡有無添加劑;不關心牆根地畔引發的糾紛,卻對官場的勾心鬥角和國國之間的衝突津津樂道……如此這般,自然也就沒有人在與我的交流中,涉及村莊的家長裡短。數十年裡,從未有人向我提及過誰誰誰,我又如何能做到讓他恆久地盤踞於心?儘管我也在盡力地抗拒著遺忘,但記憶卻越來越依稀,越來越渺茫,終究會被時光飄落的積塵徹底覆蓋。

小時候背誦過的詩篇,如果不溫習、不復誦,註定就會遭到新物事的擠兌和驅逐。人也是一樣,如果彼此間久久地不來不往,曾經無比熟悉的人,也會漸漸地淪為記憶深處一縷飄忽的炊煙,消失於無形。(安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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