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研究專家郜元寶先生解讀鑄劍原作:對過去與未來的永恆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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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導演格熱戈日·亞日那導演原創大戲《鑄劍》劇本改編自20世紀上半葉聲名卓著的中國小說家、評論家魯迅的同名小說。

這篇創作於1926年的小說通過重構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直指20世紀初社會騷亂、政局動盪的中國之諸多弊病。君王斬殺鑄劍者而鑄劍者之子意欲尋仇的故事象徵著人民對暴虐與專制制度的不懈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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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研究專家郜元寶先生回答了波蘭作家帕沃斯基對魯迅的創作生平、時代價值的提問。這篇觀點鮮明的對答讓我們重新認識了《鑄劍》的精神高度,以及從古到今令魯迅痛切的國民性。

1.為何受儒家教育的魯迅先生選擇棄醫從文?您覺得這種轉變對對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有標誌性意義?

魯迅本人在1922年底撰寫的《自序》中說,他在日本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學醫時看過一部幻燈片,說的是日本軍人指認一箇中國人是俄國間諜,因此將他斬首,而圍觀的竟然是一大群麻木的中國人。魯迅因此大受刺激,他認定對一國的國民來說,首要的並非身體健康,而是精神自覺,他當時認為,最能引導中國人走向精神自覺的是文學藝術,因此毅然拋棄了醫學,單單靠自學,在留學日本的後期開始“提倡文藝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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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畫像

魯迅的這種選擇,在當時中國留學生中是孤立的,就是贊助他的文學活動的少數幾個朋友很快也離他而去。因此很難說,魯迅的“棄醫從文”是當時中國文化轉型的象徵。

至於魯迅的反傳統,雖然當時有他的老師章太炎等人的思想的影響,但主要還是魯迅受到西方十九世紀“爭天拒俗”的“摩羅詩人”的啟迪。魯迅在1907年左右逐漸成熟的反傳統思想更多得到雪萊、拜倫、叔本華、尼采、斯蒂納、克爾凱格爾等人影響。這種反傳統的思想直到十年之後的“五四”運動,才成為年輕知識分子的共識。所以魯迅當時的思想絕對是先鋒性的。

2.為何方言與白話文在魯迅的作品中具有如此革命性?

很簡單,也正如魯迅在1935年的一篇序言中所說,當時《新青年》集團竭力鼓吹“文學革命”,然而除了少數白話文的翻譯和理論文章,他們始終沒有成功的白話文和口語的文學創作。再這麼下去,“文學革命”很可能流產。這時候魯迅在《新青年》等雜誌發表創作的白話小說,而且非常成功,“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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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雜誌

其次,正如魯迅在1907年、胡適在1918年所說,二十世紀中國作家採用白話文和口語寫作,由此培育“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其革命性意義,相當於但丁《神曲》使意大利從中世紀拉丁文學傳統轉向現代“民族-國家”的“國語的文學”

3.西方文學與哲學對魯迅先生有什麼影響?尤其是尼采對其的重要性?您覺得在魯迅先生的散文或小說中是否有尼采“永恆輪迴”的概念?

這個問題太大。簡單地說,魯迅從一開始決定“棄醫從文”,如上所說,就受到西方和世界文學的廣泛影響。這種影響伴隨魯迅一生。他雖然是中國傳統學問極其深厚的一個作家,但他同時又是一個信奉和實踐自己所提倡的“拿來主義”的充分世界化的中國作家。我本人的研究告訴我,魯迅對西方/世界文學和文化的介紹和翻譯的工作遠遠大於他本人的創作。許多時候他主要看外國的書,主要身份是翻譯家而不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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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從1907年開始就深受尼采的影響,他先後將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翻譯了三遍。但他對尼采的“永恆輪迴”說的接受並不一定符合尼采的本意。魯迅所說的“輪迴”也不是佛教意義上的,而主要是基於他對中國歷史長期沒有變化的認識。1980年代一些激進的中國知識分子說中國文化是一個“超穩定結構”,也是繼承了魯迅的說法。或者說魯迅將尼采的哲學中國化了。

4.對您而言,魯迅對現當代中國文學有什麼重要影響?

魯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直接。事實上不僅魯迅,中國古代與現代絕大多數文學大師在當代中國文學中的影響都不是那麼直接的。原因很簡單,許多中國當代作家文化程度並不高,他們不太瞭解自己的傳統。他們進行寫作,往往僅僅依靠自己的生活經驗,和通過翻譯學到的有限的外國文學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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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代表人物

但是,一旦他們中間的某些人讀到了魯迅,只要具備起碼的文學感受力,就會受到極大的震撼,而立即崇拜起魯迅來。張承志、餘華、莫言等作家都曾經發表過相同的對於魯迅由不瞭解到突然被緊緊抓住甚至完全心悅誠服的閱讀經驗。

最近莫言說,他願意用自己所有的作品去換魯迅的一個短篇。在我看來,這話雖然顯示了莫言對魯迅的恭敬,但很遺憾,他還沒有這個資格。事實上,他的所有作品也無法換來魯迅的一部短篇。他只是說出了真相的一個方面。中國作家認識魯迅的道路還很漫長。

5.他對於中國國民性和形象的洞察是否依舊有效?在哪一方面?

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洞察,當然至今還非常有效,而且越來越顯示其不可替代的價值,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國文學對中國國民性的描寫與魯迅曾經達到的水平相比,差距無疑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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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魯迅影響當代中國文化的方式,與其說是通過文學,不如說是通過反反覆覆的現實的教訓在起作用。

6.您對小說“鑄劍”有何解讀?我對其中的標誌性元素和虛構的意象尤其感興趣:劍、頭骨、黑色人的角色——“黑色人”很容易在西方語彙中很容易被誤解。您對最後一個有關頭顱場景——在滾水中鬥爭,以及國王葬禮上棺材中有三個頭顱,這兩個場景有何解讀?

劍在中國文化的不同歷史階段,具有不同的意義。魯迅非常反感過去中國人將許多不切實際的意義強加給“劍”,使“劍”變得神秘莫測,稀奇古怪,不近情理。尤其是在東漢末年開始的道教文化傳統所孕育的“劍仙”,魯迅最不喜歡,他斥之為“中國的奇想”。這樣關於“劍”的“奇想”,在現在的中國某些人的頭腦中還相當豐富,比如痴迷金庸的那些武俠小說的讀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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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除戰國素劍概念圖

《鑄劍》雖然寫到“雌雄雙劍”的不同凡響,比如劍的原材料是王妃生下來的一塊鐵,眉間尺父親將劍鑄就之後,“劍”所發出的光芒直衝天空,遠近因此都知道寶劍已經鑄就。但這些“奇蹟”不過是魯迅為了小說敘述的需要而設計得,也可以說是魯迅為了滿足普通中國人對於“寶劍”的想象而故意寫出來,而他實際想說的並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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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故事中,“劍”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否則為什麼還要出現三個頭顱呢?魯迅以頭顱的肉薄解構了“劍”的神話。他告訴讀者,正如黑色人和眉間尺的“奇怪的歌”所唱的,人間正義的力量不能依靠物質形態的“寶劍”,也不能依靠國王的“千頭顱萬頭顱”,而只能依靠孤獨的個人內心的復仇意念。頭顱,是寄寓中國人的幻想的寶劍的反面。

“黑色人”是魯迅的化身,他主張復仇,善於復仇,因為他身上有太多“人我所加的傷害”。他反對在樸素簡單的復仇行為之上添加太多像“同情”、“正義”等等的好名稱。這些好名稱本來是乾淨的,但經過反覆使用,已經被玷汙,變得不乾淨了,所以魯迅要在一切“名”——說法——之外,還原一個樸素的復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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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藝術家鄔建安作品《三王冢》

最後三個頭顱,無法分清,只好合葬,完全實現了《詩經》就開始的不得不反抗也懂得反抗的中國人的一種說法:“時日曷喪,我與汝諧亡”。復仇,必須做好和報復的對象同歸於盡的準備

7.鑄劍的原神話出自於哪?

請參考《魯迅全集·鑄劍》對“干將、莫邪”的解釋,以及《魯迅全集》所交待的中國古書上關於這個故事的各種不同記載。抱歉我不能(也不必)重複這些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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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間尺在有些傳說版本中叫赤鼻

我只想強調一點,魯迅創作《鑄劍》,故事情節雖然只是“鋪排”(copy)那些古書的記載,但內核大幅度改寫了。原因很簡單,中國古書從不同角度記載這個故事,那些無名氏或假託某人的匿名作者們並沒有清楚地表達他們的意思。從這個角度說,《鑄劍》完全是魯迅的一個創造,並沒有太多所謂“中國傳統”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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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原稿

這隻要想想司馬遷《史記》所描寫的那些“刺客”如何為了忠於自己的“主人”而去用“劍”復仇,結果往往可笑地失敗,就足可以理解這一點了。

8.在中國文學裡《鑄劍》是否是唯一一個國王被殺的小說?為何這件事很重要?

不是的。中國古代史傳文學中,各種人用各種方式“弒君”(殺死各種各樣的皇帝)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但是,像《鑄劍》這樣殺死暴君的故事,只有一個。它的重要性不在於謀殺了皇帝,而在於是用了魯迅所創造的眉間尺和黑色人的特殊的驚心動魄的方式,殺死了仇敵和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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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主創團隊參觀魯迅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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