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的另一群,你对他们怎么看

在北京,总是有一群群微不足道的人群,不时打扰你的视觉。

往些年,他们堵在另一个世界里,其尊容你真还难得一见呢。城市森严的大门,一关就是几十年,现在放他们进来走一走,已经是很客气了。

他们自以为也很荣耀了。

看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处境。

他们是人群中的另一群。

京城里,你处处能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像些游离于群外的役畜,目光戚戚的,显得很认生。

他们不知道理直气壮是怎样一个词儿。在各车站上,他们分群聚集着,路宿着,望着来去匆匆的旅人,占卜自己的命运。

那些曾经包装过化肥的纺织袋,现在依旧憋囊囊的,再次被他们的行李充满。

它们本是这座城市的产物,而今在乡下兜了一圈绕回来,已经显出另外一种意义了。

它是贴在他们脸上醒目的标签呢。

是的,他们是一伙伙货真价实的农民。

平日里,你说不准会忽略它们的。

当他们操着一口土话,找你问路的时候,你便注意他们了。赶上你心情好,你可以用在家主人的口吻,对他们指指点点。

你去商场买东西,你看见他们就像看见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心里乐得直想笑。

当你有一大车货,需要装卸,他们自会拢到你身旁。只要工钱对路,这些没啥文化的家伙,总是乐颠颠地,比专事驮运的毛驴还干得出色。

有时,也会出现平起平坐的情况,那准是你们一起挤在公交车上了。

特殊的环境,缩短了彼此打量的距离。

尽管你挺留神,扔过一个又一个冷眼,这些鱼目混珠的家伙,还是免不了往你跟前蹭,染指了你的衣服。

其实,对人群这种“另类”的拒绝,并不是咱们祖国的特有风景。

在人类文明的进化史上,纳粹的排犹,美利坚的岐视黑人,大和民族对亚洲国家的暴行,都是我们难以比肩的。

不过,与之类似的对峙气候,已在我们这个汉民族的内部悄悄形成。

在这座城市里兜了一圈,如果没碰上好运气,他们自会打道回府,或到其他地方找活计了。那些执著留下来的,便以可观的数量,渗透到这座现代化城市的各角落,收拣起城市人为之唾弃的职业,廉价地兜售自己,出卖自己。

他们或是建筑工,出现在城市各种建筑的工地上。

他们或是蜘蛛人,在令人悬晕地在耸入云天的玻璃装饰的高楼上作业。

他们或是没有休息日的保安,拿着最低工资,不易寒暑地在商场和小区里巡逻。

他们或是同样没有休息日的保洁,在各条马路,各大商场,公共厕所,豪华酒店、商业写字楼,土豪与政客们的家中都留下他们挥汗如雨的身影。

他们或是快递员,奔跑在城市的每条街巷,把白领们或公务员们在网上下单的货物送到家中。

……

这些渺小的个体微不足道地活着,如同北京这个巨兽身上的附加物,担心它来个心血来潮的颤身,像沾在它身上的一块泥巴一样抖掉。

十几年前初来北京时,在通州果园住着。

每天在为找工作的事,大伤脑筋。

有时,不出门,便以写作抵御心中的渺茫。

累了,便出去走走,驱撵笔耕带来的疲劳。

有一天,我到潞河中学附近转游,见正在扩建的马路边,有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给一伙身着统一服装的民工围扰着。

其时,著名的沙尘暴刚刚袭击过这个城市,楼谷之间呼啸着强劲的风势。那里吵吵嚷嚷的。我原以为,是那些民工搬运东西不小心,把娇贵的小车给撞碰了,招惹了麻烦,过去一瞧,才知是辆关饷车,正给他们发工资哩。

这是一伙负责挖掘壕沟的民工。

他们一律是标号的。米黄的安全帽上,次第书写着红漆的阿拉伯字母,一如羊群的耳记。车门旁,立一个便便大腹,戴红色安全帽的高大男人,说是他们的头儿。

头儿随意骂着。看不顺眼,伸出去的脚,随便落在不知哪个臀上,腿弯上。这些刚从壕里爬上来的民工,见了那尊贵的运载工具,免不了贴近车窗,朝里一阵乱瞧。

挨揍后,讪讪地笑笑,拍拍身上的土,规规矩矩去排队,看着再被吆喊过来的人,重蹈被揍的覆辙。

“这么做得赖!”他们小声嘟囔着。

于是,这些丧失尊严的人,在同一张表格纸上,笨拙地签上各自的大名。

车厢里便会伸出一只保养得白胖胖的嵌戒指的手,把一帧装有现钞的牛皮纸袋子递出来,让他们那双粗糙的大手接住。

接着,他们便歪到一边,得意忘形地数钱。

这双曾经操弄土坷垃的手,现在又对付水泥砖块了。

不管走到哪里,这双布满茧壳的手,都不能扔掉同一种东西:铁锹。

对他们来说,城市拔地而起的建筑,莫过是一片茁壮成长的庄稼。

他们从来都是只顾耕作,不问收获的。

当城市人消化着来自别处的五谷杂粮,鲜美的肉食,西装革履出现在繁华的街头时,常使他们想起一年年被掠夺的土地,一次次被屠宰的家畜。

城市是头魔化的巨兽,每天都需要大量的吞食,以补充体能所需。

当一条条马路从他们手中拓宽,一座座高楼从他们手中升起时,他们得到的是些什么?

几个民工因反复点数钞票,没及时走开,到位,又遭到头儿脚板的奚落:

“吸毒去!”

“找小姐去!”

民工们一阵讪笑。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吹得遥远,不着边际。有一位红脸膛小伙,从我身边经过,我问他:

“领到工资,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得到的是一个不加思索的回答:

“糊弄肚皮!”

 没走几步,他回过头来补充道:

“找个馆子,好好撮一顿!”

 我问:

“你们公司没有食堂?”

“比饭馆贵多啦。刚来没钱,我们一直在那里吃”。

“……”

须臾,那条准备安置电缆的壕沟,把他跳下去的身影埋没了,只见一锹一锹的土,从地下冒出来。

后来,我到前面的新华书店转了转返回,周围已是一派华灯初上的光景。

下班的人潮过去了。街上人影稀寥,高耸的宿舍楼里亮起盏盏温馨的灯光。

那些民工继续干着。

比黑暗更黑的泥土,雨点般往外飞着,无言地像倾诉着什么。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可以感觉到异化的力量,已把他们链成一条起伏一致的整体。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手中的工具依然是那样的工具,劳作的资势依然是那样的姿势,所有的一切依然没有改变。

要说改变的话,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人,多了他们的儿子。

一看到他们的身影,我的心里就不会平静。

于是,诗人布罗基斯基那首著名《动词》,就会断鳞片爪进入脑际:

……

在地下生活的动词

说话——在地下

生下来——也在地下

在世界上普遍的乐观主义的无数层底下

每天早晨它们出来工作

拌灰泥  拉来石块

建造城镇  但建造的不是城镇

而是自己孤独的纪念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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