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納博科夫,究竟該聽誰的

“優秀的讀者不會到一本俄國小說中去尋找俄國生活的圖景,因為他知道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筆下的俄羅斯不是歷史上平常的現實,而是一個作家憑著個人天才創造出來的特殊的世界。”在《文學講稿》中,納博科夫這樣寫道。

納博科夫寫的文藝評論不多,只是每次上課前,他會寫下長長的講稿。隨著課程展開,納博科夫會不斷修改它。他幾次想拿出來發表,幾次又以還需修改為藉口收回。直到他去世後,《文學講稿》《〈堂吉訶德〉講稿》《俄羅斯文學講稿》才得以面世。

3本書很早便有中文版:《文學講稿》是1991年,《〈堂吉訶德〉講稿》是2007年,《俄羅斯文學講稿》也是2007年。

這些作品能如此快地被引入,因為文論家納博科夫,與小說家納博科夫,反差太大:後者冷酷、犀利、不近人情,前者卻有極強的思辨性和深厚的專業素養。如果說前者像穿著晚禮服、行動拘謹的老教授,後者則是戴著蛤蟆鏡、動輒吹口哨的小混混。可只有深入瞭解前者,才知納博科夫為何會選擇後者。

今年,上海譯文出版社集中出版了納博科夫的3本文論,對全面瞭解另一個納博科夫頗有幫助。不妨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來描述這3本書的價值,即使比喻不甚恰當:把它們壓縮成1本書,大概就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在文論的邏輯上、視野上、方法上,米蘭·昆德拉遠未超出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為何成不了安蘭德

在旅美俄國作家中,納博科夫與安蘭德可能是最有讀者緣的兩位。

他們有很多相似處:少年時代在俄國均接受了極佳的教育,均在很年輕時便顯露出文學才華,均以出逃者身份離開故鄉,此外,他們都是彼得堡人。

在俄羅斯歷史上,彼得堡和莫斯科代表了兩極。

彼得堡本是一片荒地,是“世界上最不適合建立城市的地方”,只因強硬的彼得大帝,它一度成了首都,成為舊俄羅斯開放的窗口。彼得堡沒有歷史,這裡的貴族都是半強迫遷來的。他們更喜歡用法語,按法國方式生活,父母基本不與子女溝通。所以在回望童年時,納博科夫更喜歡寫他的保姆。

彼得堡人作為更歐洲化、更“上等”的俄國人,帶有深深的身份焦慮,這份焦慮因俄法戰爭被空前強化——逃跑的貴族和戰鬥到底的農民,構成人們的刻板印象,以致貴族們也開始在農民身上去尋找“俄羅斯性”。

在幾代作家努力下,“俄羅斯性”被填入這樣的內容:粗獷的表達方式,深含不露的激情,發自內心的誠懇,對命運無常的悲情,對道德原則的堅守……

顯然,這是一張貴族作風與貧民作風雜糅的菜單,它真正滿足的是貴族們的審美趣味。體現在小說中,便是:用所謂現實主義的瑣碎描寫,建構出生命意義來,然後讓小說中的主人公代替自己反覆跪倒。

這種偽啟示錄因無歷史基礎,所以只好與謊言同行,舉一個小例子:在俄國小說中,伏特加是俄國人的第二血液,是民族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事實上,這種酒是從國外傳入的,沉溺於它,是後來才形成的風俗。

近代俄羅斯命運多舛,因太多挫折,產生出一種自怨自艾的矯情,使人忽略了偽啟示錄的風險。

顯然,安蘭德便掉入了這一陷阱中。安蘭德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但她的寫作姿態卻是傳統的,依然在用文字來裝飾思想。她描繪出一個不存在的世界,讓人們去向往、去追尋,僅僅因為她覺得它是“正確的”。安蘭德掙脫了舊意識,卻沒能掙脫舊習慣,她不斷拋出“響句”與“大詞”,努力扮演著激情萬丈,其實仍在偽啟示錄門限內。

相比之下,納博科夫要親切得多。在小說世界中,他是如此淘氣、智慧、幽默,儼然只是一位局外人。只有閱讀他的文論,才發現:納博科夫的小說是深思的結果,其中蘊含了他對俄羅斯苦難歷史的深刻反省。

偉大的小說都是偉大的童話

納博科夫的文學觀可用三句話概括:

首先,反對所謂的寫實主義。畢竟小說中的“實”並不是真正的“實”,小說是無力真正反映“實”的。所以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說:“在我看來,任何一部傑出的藝術作品都是幻想,因為它反映的是一個獨特個體眼中的獨特世界。”

其二,小說的核心是文本,脫離了文本,小說就什麼也不是。小說的文本是歷代層積而成,後代作家總會根據對前人經典的閱讀,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形式,即“文本是一個世界”。這本是新批評理論的基礎,但納博科夫很可能是從實踐中獲得的相關認識: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中,小說家只是一個職業,從業者為消費者服務。可在俄羅斯,小說家卻是藝術家、政治家、社會良知的代言人和意見領袖等。在《俄羅斯文學講稿》中,納博科夫寫道:被稱為偉大的俄羅斯文學傳統,其實只有100多年,在此期間,俄羅斯在其他精神方面並無進步,遠遠落後於歐洲,只有小說領先。這顯然不正常。

其三,小說無功利性,但有趣。在《文學講稿》一開篇,納博科夫便寫道:“事實上,偉大的小說都是偉大的童話。”

將這三點結合成一點,即米蘭·昆德拉提出的“科學智慧”與“小說智慧”的對立,只是納博科夫用“常識”替代了科學智慧”。

在納博科夫看來,“常識”是現代人創造出來的巨大虛妄,它用一種簡單的、粗暴的方式來定義世界,在“常識”遮蔽下,人們無法看到更巨大的、“非常識”的世界。

“常識”不斷創造著它的幫兇——按一下開關,燈便會亮;扭一下水龍頭,自來水將噴湧而出……它們比教育家更有力量,反覆提醒著人們:這世界是合理的,有因必有果。

如果一切都是必然的,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我還有必要活在這世界上嗎?於是,納博科夫將文學視為驅散虛假的良藥。

納博科夫所說的虛假有兩層含義:一是誤把“常識”當真實,二是主動扮演他人。由此打通了文論家納博科夫與小說家納博科夫之間的區隔——納博科夫小說中的戲仿、惡搞等,並不是低級趣味,而是為了打臉虛假。

納博科夫說:“我們應該盡力避免犯那種致命的錯誤,即在小說中尋找所謂的‘真實生活’,我們不要試圖調和事實的虛構與虛構的事實。”此話可視為進入文學的鑰匙。

小說究竟是什麼

然而,納博科夫給出的鑰匙是反向的,即:他告訴讀者文學不是什麼,卻沒有說文學是什麼。

這中間暗藏了一個哲學陷阱:如果納博科夫說出文學是什麼,則他也變成了編造“常識”的一分子,成為自己最痛恨的那種人。可用不是什麼來解答是什麼,又必然落入反智、含混的困境。

不肯正面定義,納博科夫只好選擇暗示:小說是多元的,又是文本的。

從多元角度看小說,納博科夫極富創見地指出,果戈裡並不是寫實主義作家,其作品的真正價值在刻畫出許多位居中層的邊緣人物。因向上管道已封閉,他們感到迷茫、無助,這其實是果戈裡自身的寫照。正如納博科夫所說:“作為一個作家,他住在他自己的鏡子世界中。”

果戈裡筆下這些人物的多元性構成一種美,納博科夫認為,俄羅斯文學的光彩,正在於它有多元性傳統。

基於多元視角,納博科夫對《堂吉訶德》較苛刻,認為它本是為娛樂讀者而寫的一部較長的短篇小說,最終卻成注水肉,“這是一個疲憊的作者在填充濫竽充數的東西,他此時已經沒有了精力去完成他的主要創作,於是將精力分散到次要任務中去”,認為它是“一部以殘酷為主題的貨真價實的百科全書”。

從文本角度看小說,納博科夫則認為,真正的小說讀者只有一種,即“反覆讀者”。

“反覆讀者”的讀法需精細到這種程度——在《變形記》中,主角格里高爾變成甲殼蟲後,從沒發現自己背上有翅膀,如果他意識到了,也許可以選擇不同的人生。這是卡夫卡決不能允許的結果,所以他必須用更復雜的情節操作,使格里高爾和讀者忘掉這種可能。由此產生的拖沓,給未來創作者提供了開新的空間。

何處有美,何處就有憐憫

納博科夫所暗示的文學定義有漏洞:多元的、文本的就是文學嗎?則日常對話、微信交流算不算文學?八股文算不算文學?

在定義不清晰同時,納博科夫也給文學揹負上額外責任,即:批判庸俗。

納博科夫所說的庸俗和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媚俗”應該含義相同。納博科夫曾說:“文學是庸俗最適宜的滋生地之一,我所說的庸俗文學並不是被冠以低俗的東西,或者英國通常被歸入‘廉價恐怖’之列、在俄國則稱之為‘黃色小說’的東西。一眼就能看出的文學糟粕,很奇怪,有時也包含著一個健康的成分,很容易被孩子與頭腦簡單的人所接受。……那些暢銷書,那些‘激動人心、深邃和優美的’長篇小說;正是這些‘高尚、濃烈’的書籍包含著並提煉出了庸俗的精華。”

然而,反抗庸俗本身會不會也走向庸俗?當戲訪、黑色幽默、惡搞、背叛也成了時尚,則文學的出路何在?如果只能用繼續反對、反對過去的反對來確立自我,則文學必然走向曲高和寡,自我囚禁在憤世嫉俗的牢籠中。

像大多數從事文藝評論的作家一樣,納博科夫也有重感覺、欠嚴謹的缺陷,畢竟支撐文論的基礎是“常識”,納博科夫肯定不甘心受“常識”擺佈。

雖然欠周延,納博科夫的文論依然有價值,它們是通向小說家納博科夫的橋樑——納博科夫的小說刻意放棄所謂“靈魂”,而是用不斷捉弄結構文本,這其中,包含著一種更深沉的嚴肅,一種面向歷史苦難的反思。

“何處有美,何處就有憐憫”。在白銀一代作家中,納博科夫的“俄羅斯性”最弱,他終於未被深情而沉重的抒情筆調所拘束,所以他才是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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