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雲崖寺

掐指細數,雲崖寺該是去了至少有七八趟吧,卻從不曾動念一記。初來平涼那年倒是主動探奇,該有心一記的,卻是無此自覺;後來這樣那樣的應酬被動陪行,要留心這個那個人,要顧應這樁那樁事,走不出個啥興致,自然是更生不出興致記行了。時間這東西最是可愛,唰啦啦衝過去,該褪色該淡去的,盡數洗褪,只那意真只那經典卻是越洗越清晰。

那一年的雲崖寺

莊浪縣雲崖寺


這一刻記雲崖寺,不是去了,而是憶起。憶起是因為眼面前這個人,這個一說起莊浪就整個人都閃閃發光的傢伙,尤其是那一雙細眼睛,日月光華與盛開鮮花都在其中了。一個女子美與不美,不在於大眾的論評,而在於她是不是在另一個人眼裡心裡真正的風華霽月風光旖旎,一個地方亦然。莊浪原只是泱泱版圖許多個小縣城中最平常的一個,卻因為有他這般熾狂的熱愛,倒一下子風華絕代起來,莊浪原本平常的一枝一葉一川一石一山一水甚至街道里頭隨處可見的燒烤攤子,都有了迥然不同的意蘊與豐美。在他的敘述中,莊浪的美簡直如同大西北的黃土疙瘩,就手一抓就是滿把,雲崖寺便是這美之集大成。

那一年的雲崖寺,是四個人去的,是去過的七八趟裡頭唯一不被時間洗淡的美。四人之一,就是一說起莊浪整個人兒都成了發光體的這個傢伙,我們喚之柳生;另一個,是人高馬大卻性情溫厚不笑不說話的蘭哥兒;再一個,是我原本找不出妥帖句兒詞兒給他的青,後來遇見四個字叫做玉淨花明,剎那便知,這詞是隻為他而生的,一玉一淨一花一明,內裡的剔透,外裡的俊秀,質地的純然,顏色的洵美,半點兒誇張或水份也沒有,這就是平鋪直敘述來的青。四個人從平涼起行,一路去莊浪。來回兩天,從白天到夜晚、從夜晚到白天,滿耳朵滿眼睛滿滿的都是莊浪,莊浪雲一樣白瑩瑩棉一樣軟乎乎的大蒸饃是莊浪人民生活豐足性情憨實而生而傳的經典,莊浪不論門第窮富不論城市鄉村家家戶戶都掛字畫的深厚文化底蘊濃厚文化氛圍……莊浪的雲崖寺是被作為臺柱子壓軸出場的。

雲崖寺在莊浪縣與華亭縣主幹道上,約略離莊浪縣城三十公里的樣子,屬韓店鄉東南。這條主幹道大半的路都是在關山裡頭繞,雲崖寺便是這路上的必經。稍微留心一點的話,即便坐在高速行駛的車上也一樣能瞧見雲崖寺大門,大紅色明藍色豔綠色等等華麗色彩與現代匠藝相結合的大門,無甚獨特處,與各地各山各川許多景點大門相似,這無礙於那一次那一行一步一生蓮的美。那個午後整體的感覺是安靜,藍天安靜,白雲安靜,關山安靜,雲崖寺安靜,綠的樹安靜,紅的花安靜,飛翔的鳥兒安靜,碧玉的水安靜,因為太安靜了,所以四個人的腳步聲在青石子小路上便格外地脆落,脈脈笑盈盈語一聲一聲如青瓦簷角的風鈴泠泠至今。路沿峽谷順行,是寬適而平緩的,近旁各式各色恣肆縱情怒放的山花、各種各樣刻意育培造型別致的花木紛紛爭豔,遠些崖壁峭拔植株密佈,偶有一角紅巖在滿滿的綠裡突兀出來,像是疊疊重重綠葉託襯出來的紅色花朵。我是傻傻的小小的孩子,在這靜裡閉眼行,他們的衣襟是我的路,他們的眼眸是我的天。與白翅膀的鳥兒一起,我在這溫暖的天空裡飛翔;與此起彼伏的蟬兒一起,我在這明淨的安靜裡吟唱。

那一年的雲崖寺

緣水而風

谷底的路不長,很快便是大壩了。上大壩時候四人分成了兩撥,蘭哥兒不走石臺階,在堆堆疊疊的石頭灘裡跳來跳去,快活的不行;我們三個乖順的,沿糙粗臺階一級一級上。蘭哥兒的跳脫快活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我便是那個經不住誘惑的,規整隊伍裡頭很快就剩下柳生和青兩個人了,他們也是最忙的一撥,一會兒追逐漸高漸遠的蘭哥兒,一會兒應和我這樣那樣的新奇發現,崖畔的鳥窩啦,石縫裡頭的狗尾巴花啦,圓嘟嘟玉白小臉蛋似的石子啦,誘惑無極限啊,他們倆也不淡定了,也傻孩子似的開始在滿坡滿窪的石頭裡找樂兒了。蘭哥兒是瞧見雲崖寺水域風光的當然第一人,在高高壩面上朝我們可勁兒揮手。人家振臂一呼,俺們紛紛相應,一個個奮勇當先搶第二,——毫無懸念的,那第二人當然是我。總是這般的,進一個普通的門,上一級普通的階,都是讓我在先,無關風度或者禮儀,這是他們自然而然予我的敬與榮光。

黑色長髮飄起來,白色衣袂飄起來,四個人在壩面上站定,相視而笑,綠水盈盈俏了軟風,青山幢幢翠了笑影,多少知意在其中。

不能不說柳生確是奇葩一枚,一口氣能說出那麼多抒寫雲崖寺的古今詩文。那些東西美則美矣,卻嫌太文氣,太文氣的東西大多沒有生活。柳生不服氣,要我現作個有生活的。我故意氣他說,雲崖寺嘛,不就是一隻大葫蘆麼!隨口一謅,再細思了去,倒有幾分意思呢。葫蘆口就是這水壩,聚積靈氣仙氣,亦滌洗塵氣濁氣;有人,山才美,右側便道就是葫蘆頸子上的帶子,把山林與峰巒飄活了,把千年前僧者道者釋者的聖靈飄活了,虔誠的朝山者沿著它一步一級走進去,把興衰沉浮留下去,把雅清詳和帶走。至於葫蘆最敞闊最豐盈處,當然是東南西北四臺了,管你歲月千年嬈嬈妖妖,管你窟寺林立峭峰仞峻,管你慾望嶂嶂塵緣攘攘,一應攏了去,一應洪爐大冶,從此鋒芒盡滌,從此眉目寧和。

相比較而言,我們的行便隨興了許多,純粹了許多,既不揹負種種慾望直奔雲崖寺某個香火鼎盛的廟宇而去,亦不苛求山要怎樣妙絕水要怎樣縈紆,就只是相伴走走,可以在一棵滄桑古樹下久久駐留,可以把山路畔一個普通的沙窩子揣摩出千般滋味。我們亦不刻意記取其森林覆蓋率、主峰海拔有多高以及地貌特徵,不記取那些稀有動物或者樹種,甚至不記取每一處山峰每一座石窟的名字。我們像是自由自在的魚兒,從葫蘆口一路游進去,醉心一座木質的小橋,感慨一段垂直的山階。這樣的行走是不是有點小沒出息啊?是該當玉皇頂極目遠眺,記取雲崖寺東西南北四臺環拱的妙絕,經書開卷歸鶴來戲的南臺,五老觀太極的北臺,赤壁千仞摩崖隱隱的東臺,數峰兀立的西臺;又或者,在羅漢崖、大寺溝、鹽場子、紅崖寺……等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名勝處追索些古今,勾釣些傳說,這才有個尋幽探勝的樣子嘛。

那一年的雲崖寺

千年古剎

事實是,大家都不在意,行行復停停。柳生說,後山已經規劃了車道,不知啥時候起修,若果修成了,進山的路就又多了一條。其實按我的理解,那路不修也罷,好好兒的一個寶葫蘆,滿裝了仙氣靈氣清氣,幹嘛非得再開一條道放任那轟隆隆汽車臭哄哄汽油來汙?停車場就該在山門外,進山的便道頂多七八里的樣子,一腳一腳走的過程就是把煩擾與塵囂放下的過程,一腳一腳走的過程亦是塵心漸近聖心的過程。哪一個朝山者不需要付出誠意?千年前的僧者道者釋者,哪個人不是一腳一腳走的,這一腳一腳的走便就是他們給予雲崖寺的誠意,是他們給予修行的誠意亦是給予自己的誠意。實在是要迎合市場經濟提高所謂的服務水準,另設一條水上通道即可,以此蓄水量,載不動豪華客輪,但一二十人的小客船或快艇倒是沒啥問題,創收項目有了,亦不破壞寶葫蘆的清靈之氣,還多得個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景緻。

不得不說,莊浪近年來的綠化工作真正是起了大作用了,那些絕跡了的雀鳥一一回來不說,還有許多稀有品種的珍禽異獸也漸次增多。雲崖寺由於地理位置的緣故,植被遭破壞程度小,再加上後期補栽補種,真正是有了森林的味道了,滿眼滿山密密重重全是綠,且一年四季輪換值班,縱然白雪蒼茫也不缺綠意。遙想當年,絲綢古道上馬蹄聲遠,商賈雲集,駝隊絡繹,布履緇衣峨冠束帶的人們熙攘其間,名利場外,鑿窟塑像,棧道旋盤,天造地設的勝景奇觀,鬼斧神工的人文景觀,何等輝煌!柳生說,那無與倫比的鹽場子將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遊客中心,集休閒、娛樂、購物、餐飲、住宿於一體,——不是不失望!每一處名山勝景都打造成同一個模子,有啥意思了?倒不如仿出一個絲路盛況,駝隊、馬場、茶寮、龍門客棧,多好。

蘭哥兒笑指雲崖寺的雙鶴洞,讓我編一個唯美故事來配。這個真不好編,大團圓結局的故事符合國人基本審美需求,但一般不容易出彩。魯迅說,“喜劇不過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無價值的東西掰開來揉碎來,看了也是白看。倒不如給崆峒山的玄鶴洞重新編排一個故事,一隻鶴,能掐個悲劇出來。悲劇好,“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看了不白看,可省之,可警之。青是典型的文人氣韻,對各殿楹聯、石窟造像、摩崖壁畫格外留心些,每每到處,默默肅立,那一雙靈性的眼眸貫透古今,把每一處殘筆每一種斷紋一一修復。方形平頂大窟門口的主山雲崖寺成碑記和雲崖龕石撰書是青留戀最久的地兒,但裡頭的塑像已無存,壁上幾許佛光火焰紋、雲紋也是淡不可見了。

幾個人興致勃勃談討雲崖寺為啥叫雲崖寺,終不得其果。後來專門考證了一下,也似乎沒個明確說法,倒是“雲”字和“崖”字有據可依。雲字源於白雲洞,《增修華亭縣誌》載:宋代僧人法印闢白雲洞,“其洞朝夕多雲,而云多白,”四時“洞中出雲,洞上盤雲,洞前雲駐,洞底雲擎。”;崖字源於第四層窟臺,人們說那一截險道是通天的梯子,說鑽過通天的窗子就能到達佛國的天涯了,有崖壁上的“天”字和“天”字兩側一左一右的小“天”字和“崖”字為證。後來把這考證說給柳生聽,他說太牽強,不靠譜,想想也是,大可不必如此複雜了去,雲崖雲崖,雲之崖,崖之雲,相依相傍,至美亦至險。還是古人厲害,只兩個字,便收了整個關山的魂靈兒進來。

兩天兩夜的暴雨,仲夏憑多了幾許陰冷意,這樣的日子合該賴在屋裡頭享閒,比如回憶。往事是塵封在綠葉上的水珠,隔了許多年以後開啟,依舊是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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