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採宜:都市保姆的酸甜苦辣


林採宜:都市保姆的酸甜苦辣


作者:林採宜 (本文為小說,人物、情節皆為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第一眼見到桃花,寧蒙有一點失望。她穿著爛花的長款羽絨服,裡面是腥紅色的高領毛衣,披肩發有點凌亂,臉色蒼白,白得像冬日的寒冷,五官看上去還算順眼,但沒有介紹人汪玉描繪的那種“漂亮”。從裝束到髮型,都是典型的縣城款時髦,有一種努力追求洋氣的“土”。但無論如何,比之前家裡僱的那個東北大姐要好看些,無論身材還是相貌。

“小姐,”桃花按照稱呼前東家的習慣來稱呼寧蒙。

“叫我太太。”寧蒙毫不含糊地糾正她的稱謂。

“哪裡人?”寧蒙問得很隨意。

“安徽的。”桃花回答,眼神裡有點忐忑。

“坐吧,來上海做家政幾年了?都在哪裡做?”寧蒙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繼續聊家常似地提問。

“四年了。頭一年在世貿濱江,後來,主人出國了,換了一個小區,帶孩子,加上家務,在現在這個東家這裡呆三年了。”桃花在寧蒙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側身坐下來,偌大一張沙發,她只是半個臀部,小心地靠著沙發邊上,顯得很拘謹。

寧蒙不再多問什麼,五分鐘不到的時間,她已經從對方的回答和神情動作語言中判斷,這個就是她想要的人。

“什麼時候能過來?”

桃花告訴寧蒙,三月底才能過來,因為,做滿一年東家給多一個月工資,即十三薪。她目前要做到三月份,才能拿到這個年度紅包,桃花惴惴不安地說。實際上,她非常想離開現在的東家,只是捨不得差一個月就到手的年度紅包。

“這樣,你現在就來我家,我給你多加一個月的工資。”寧蒙一眼看出她這個心思,二話不說就把年度紅包發放任務給包攬下來。

“那怎麼行,我一整年都在她家做,現在已經2月份了,上一個年度的紅包哪能讓您出?”

“她給5000元年度獎金,和我給5000元迎新禮包,對你來說,不都是人民幣嗎?有什麼區別?就這麼定了。回去跟東家打聲招呼,等她安排好接替的人,就過來吧。”雖然和顏悅色,但口氣非常堅定,桃花知道,要來,只能按照她說的辦。否則,這份工作就不等她了。




週末,桃花來報到。拖著大大的拉桿箱,黑色的,裡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

前任保姆是個四川大姐,在寧蒙女兒圓圓5個月時來的,那時圓圓還沒斷奶,帶孩子的保姆跟嬰兒住一起,就住在三樓,桃花見到圓圓的時候,她已經3歲半,跟桃花很有緣分,一起玩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坐到桃花懷裡,倆人親得不得了。

寧蒙見狀,就跟桃花說:“你就住圓圓的房間吧。”

聽媽媽這麼一說,圓圓伸出她胖乎乎的小手,牽著桃花,把她帶到自己的‘閨房’。圓圓的房間牆面是灰綠色的,米白色的兒童衣櫃,米白色的鐵床,靠著窗戶,床上用品是淡淡的粉紫色,地上有彩色泡沫墊子,沒有完成的拼圖,和一些積木……桃花把隨身衣物放在已經空出來的白色五斗櫥裡,稍做整理之後,就脫了羽絨服,穿著腥紅色的毛衣進廚房,打開各種櫃子,熟悉鍋碗瓢盆和油鹽醬醋藏放到地方,開始張羅晚飯。

剛從冰箱裡取西蘭花和蔥蒜,放在水槽裡,正打算沖洗,寧蒙走了進來,遞給她一件淺色的牛仔布襯衫,舊的,但是很乾淨:“穿上吧,廚房油煙大。”其實,她是不喜歡桃花那一身耀眼的紅,土得掉渣。

寧蒙的廚房,裝修得很考究,不僅全套的德國櫥櫃和電器,連燈光都很柔和,桃花穿上牛仔布的襯衫,一下子洋氣了不少,在桔黃色的燈光下,寧蒙發現桃花的五官實際上長得挺精緻,很耐看,尤其是線條優美的嘴唇和潔白的牙齒,有小家碧玉特有的嫵媚。廚房裡煙氣氤氳,暖暖和和的,桃花的臉頰透出了些許血色,白裡透紅,果然很好看。

第一眼沒覺得她好看,是因為穿得太俗氣。

一個小時以後,飯菜熱氣騰騰地上桌。

涼拌豆腐皮,糖醋排條,清蒸鯧魚和清炒西蘭花,四個菜擺在靛藍色的桌布上,青、綠、白、紅…..顏色搭配得頗為悅目,四個白色的骨盤,分別擺在桌子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筷子整整齊齊地架在盤子上,邊上是小圓碗盛著的西紅柿蛋湯,裡面浸著一個骨瓷調羹。

“今天太倉促了沒有時間熬湯,只能打個雞蛋湯將就一下……. ”

桃花雖然穿得俗氣,但餐桌擺盤、配色以及餐具的配置卻非常有經驗,寧蒙一看餐桌,就知道自己選對了人,她在鋪著精緻檯布的桌邊坐下來,一聲不響地端起飯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放下碗,走進廚房,對正在刷鍋收拾灶臺的桃花說:“一起吃飯吧。”

她是有經驗的女主人,知道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規矩,有些人家的保姆和主人同桌吃飯,有些人家的保姆要等主人吃完飯才能上桌。桃花第一天來,要主動跟她明確是否可以跟主人一起吃飯。

“你們先吃,我馬上來。”桃花是聰明人,她知道女主人說“一起吃飯”既是允許,也是客氣,做保姆的,應該先把廚具和灶臺收拾乾淨了再上桌,這樣一方面顯得自己知道主僕有別的規矩,另一方面,炒菜的鍋鏟勺子趁熱洗刷,比較省事,灶臺的油膩一旦涼下來,反而不容易擦乾淨了,都是份內的活兒,何不以最省力的方式做了。




桃花家裡有六個兄弟姐妹,她老大,六歲開始就幫家裡幹活,給弟妹餵飯,打掃房間,9歲的時候才上學,揹著二弟去的,只上了不到兩年,被迫輟學,因為媽媽又生了二妹和三弟,父親在外面打工,母親要下地幹活,大妹妹一個人照顧不過來這麼多弟妹,桃花只能輟學回家做飯,洗衣,幫著照看弟妹。十五、六歲時,已經出落得俏麗可人,聰明伶俐,不僅家務活做的麻利清爽,還會開小店做生意,貼補家用。

十九歲嫁人,婆婆早逝,婆家的裡裡外外,都是她一個人操心,不僅要帶兩個孩子、燒飯、洗衣,料理家務,還要上山採茶、下地種菜、養豬…….少婦時的桃花,長得和她的名字一樣美,唇紅齒白,身段窈窕,是遠近聞名的茶山美人。聰明和美貌給她強烈的優越感,不僅婆家的活兒歸她幹,大事小事她拿主意,村裡有個大事小事的,也少不了這位潑辣女子的話語權。

剛來上海的時候,在一個純別墅的高檔社區做住家保姆,活兒不多,主人很友善,但桃花卻度日如年,她非常不適應那種孤獨。

別墅區的步行道上幾乎看不到人,梧桐茂密,非常幽靜,許久,才能看到偶爾一輛轎車駛過路面,爾後很快便消失在拐彎處。從家裡走到小區門口就要20分鐘,去超市和商業區,必須得開車,桃花只有小學二年級的文化水平,不會開車,整天只能呆在家裡,閒得難受時,就把樓梯、地板擦了又擦,花園裡的草坪修了又修,尤其是主人一家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她一個人呆在家裡,聽著麻雀嘰嘰喳喳地在樹杈上叫著,越聽心裡越是孤單,看著落地窗外的光線由晨曦轉為夕陽,漫長的一天,不知如何打發。

黃昏的時候,司機把孩子先接回家,繼而是男主人和女主人相繼回來。晚飯的時候,他們在餐桌上說說笑笑,桃花插不上嘴。雖然生活在同一個空間,但他們的興趣喜好,關注焦點,思維方式,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

即便一家人熱熱鬧鬧地都在,桃花也依然覺得孤獨。

桃花報到的第二天,是週一,先生跟她說:“家裡的地板很久沒有保養了,儲藏室裡有一箱保養地板的精油,有空把地板保養一下。”然後就上班去了。

晚上寧蒙下班的時候,看到桃花在木樓梯上刷精油,已經刷過的階梯油光錚亮,趕忙說:“別刷了,這個精油很滑,刷在樓梯上,人很容易滑倒……”

“先生讓我刷的……”桃花不緊不慢,繼續刷,根本不理睬寧蒙的吩咐。

哦,寧蒙明白過來了,桃花原先服務的那個東家,應該是先生說了算,太太說話不作數的。

她二話沒說,進了先生的房間。

過了不到一分鐘,先生出來對桃花說:“把精油和刷子都收起來,以後不用保養樓梯了。”

“就是嘛,人比樓梯重要,樓梯地板乾燥開裂,大不了換一個,人摔著了怎麼辦。”寧蒙看桃花已經把上精油的工具收起來了,就踮著腳,小心走上樓去。在樓梯上丟下這麼一句話,像是給桃花聽的,也像是給先生聽的。

這個家和前東家不一樣,太太說話是算數的,桃花從‘樓梯地板要不要保養‘這麼一件小事上,一眼看清了這個家庭的權力結構。




寧矇住的小區,是一個小高層和別墅混合的社區,有會所,健身中心,美容店,小區門口有超市,超市門口還有各種小攤販,每天黃昏的時候,各種老頭老太太拎著自己種的一點蔬菜、水果沿街叫賣,從寂靜孤獨的別墅區來到這裡,桃花感覺又親切又溫馨,尤其是,晚上把家裡收拾停當,還可以去社區老人活動中心跳個健身舞。跳舞的多半是小區裡帶孩子的奶奶、外婆,也有一部分是住家保姆,那些從農村和小城市來帶娃的奶奶、外婆們跟小輩共同語言不多,跟保姆們倒是挺投緣,家裡不用的舊衣服,不合腳的鞋子,送給這些保姆,算是找到“斷舍離”的出口,順水人情做得歡天喜地。而來自安徽、河南、四川的保姆們把這些衣物拿回家鄉,送給貧困的親戚也很得人緣。

白天太陽好的時候,她們推著嬰兒車出來曬太陽,一堆奶奶、外婆和保姆,站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桃花很快加入了這個群體,並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

寧蒙是獅子座,抓大放小的處事風格,家裡的日常事務,大部分都委託桃花做主,一日三餐的菜餚怎麼搭配,幾天換洗一次床單,哪些衣服要手洗,哪些要乾洗……基本不做具體要求,甚至家裡的管道堵塞、電器故障,也是桃花去聯繫物業來修理,桃花說是住家保姆,實際上等於半個管家,在居家過日子的細節中,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

桃花最喜歡的事兒,就是提著小包出去買菜,在熙熙囊囊的菜市場裡穿梭,跟攤販討價還價,用最便宜的價錢買到最可心的菜讓她很有成就感。寧蒙對菜餚選擇只要求品質上乘,其他都隨意,連價格和日常開銷的上限都沒有限制。

買菜等日常開銷的明細,桃花每天記賬,寧蒙每月結一次帳,通常她只看總數,不看明細,桃花剛來的時候總說:“太太您算一下帳吧,萬一我算錯了呢。”

“不用。”寧蒙瞄一眼總數,然後簽字、註明日期,結清賬款,同時把下一個月的菜金,夾在賬本內,還給桃花,前後不用一分鐘。

桃花看見寧蒙從來不算細賬,就開始用專門的錢包裝菜金和日常開銷,月底的賬款和錢包裡餘額一致,說明沒錯,如果不一致,她就重算一次,直到找出差錯。

寧蒙很滿意桃花的聰明,桃花也很滿意寧蒙的大氣、以及對自己的信任。

主僕皆大歡喜。




一晃兩個月過去。週六是個大晴天,太陽把門前的草地曬得暖烘烘的,桃花正在露臺上晾曬床單,看見解陌推開黑色花園鐵門,走進來,後面跟著她的丈夫“秀才”和兒子陶逸,隨行的還有她家的保姆汪玉,汪玉手裡捧著一個小花盆,盆裡種了一枝纖細的蘭花。

解陌是寧蒙的閨蜜,天分極高,為人卻很率真,像個任性的大孩子,解陌的丈夫綽號“秀才可見其為人之書卷氣,兩家常來常往,週末經常去對方家裡吃飯,喝茶。所以,桃花對他們不陌生。

汪玉小個子,鵝蛋臉,看得出年輕時模樣挺俊俏,中年後發福了,加上個子矮,因此臉蛋到身段,都顯得圓嘟嘟,很福相。

她和桃花一樣,也是安徽人,嫁到男人好賭懶做,二十八歲就得病死了,留下一大筆賭債,汪玉一個人帶著五歲的兒子,在村裡開個小賣部,一邊供孩子上學,一邊還要贍養老母親,生計艱難。一開始,債主們時不時地上門要債,汪玉嘴巴甜、身段軟,一包香菸,二兩白酒總能把氣氛調節得熱熱乎乎,討債的難聽話也就說不出口了。就這麼一拖兩拖,大家看孤兒寡母的,也就漸漸不為難她了。

後來,村裡的年輕人大部分外出打工,小賣部生意越來越不好,汪玉就關了門,到上海來當保姆,八歲的兒子就留在外婆身邊,繼續在老家唸書。

桃花沒來的時候,汪玉就經常跟著解陌來寧蒙家做客,跟寧蒙一家人混得賊熟。在汪玉眼裡,寧蒙的家比解陌的住所高級。寧矇住的是大院子,不僅有前庭,還有後院。門廳的右邊是淺灰色的鞋櫃,邊上放著一張非常有設計感的橘黃色沙發,供客人進門換鞋時坐。左邊是掛大衣、圍巾、帽子和客人外套、提包的衣櫃,也是灰色的基調,正前方一個一個橫幾,上面有現代風格的檯燈,法式的香氛沙漏,散發著隱約的香氣。透明的玻璃瓶裡養著姿態婀娜的蘭花,一年四季,不同顏色,不同品種,每一款都鮮活、高貴。再邊上,是一高一低兩個銅質的燭臺,歐式的線條,格調浪漫。

客廳裡是意大利進口皮沙發,波斯地毯。定製的書架,褐色原木隔板,不鏽鋼的架子,集現代與古樸為一體,上面不僅有書籍,還有陶器、銅器等各種藝術品,優雅和諧,跟女主人的風格很一致。

客廳通往餐廳的開闊區域,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是搖曳的竹子,窗內是一臺黑色的三角鋼琴。據說是斯坦威的,汪玉不懂啥叫斯坦威鋼琴,只是覺得那真皮的琴凳看上去非常高級。

“太太呀,你看,我給你帶來一盆蘭花來,這可是名貴的公主蘭,最適合你們家了。”

汪玉一進門,就忙不迭地向寧蒙獻殷勤。

“哦,還有公主蘭,我只聽說過君子蘭。”寧蒙知道汪玉又在胡謅,編了個公主蘭來哄她高興,不過她還是開開心心地接過那盆小蘭花,隨手擺在正方形的楠木茶几上。

寧蒙喜歡汪玉的喜氣和熱乎勁兒。

每次來家裡幫廚或者整理花園啥的,走時都不忘往她手裡塞個三百、兩百的小費。

一會兒樓梯響,寧蒙的兒子下樓,“哎喲,這幾個月不見,大公子越來越帥啦,而且,那眉眼,那氣質,越來越像媽媽。”一句話,把兒子和媽媽一起誇了,這也是汪玉的本事。

小夥子羞澀地打聲招呼,就出門了。

這時,桃花在廚房裡喊:“玉姐,你來搭個手好嗎?今天家裡吃飯人多。”

汪玉轉頭看著寧蒙,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寧蒙的下巴往廚房一指。

“嗯,這就來了。”汪玉屁顛屁顛地進了廚房。



中午飯的菜上齊了,寧蒙一家四口和解陌一家三口都坐下來了,桃花忙著給每個人盛飯,汪玉拿公勺挖了一勺熱氣騰騰的雞丁放在寧蒙的餐盤裡:“太太您嚐嚐這是我燒的宮爆雞丁,味道怎麼樣?”

桃花正好一手端著一碗飯出來,看見這情形,嘴角撇了一下,不冷不熱地說:“我們家太太這兩天上火,不能吃辣,你這宮爆雞丁裡放了那麼多辣子。”

一句平平常常的提醒,寧蒙聽出味道來了,桃花在吃醋。她話裡話外的潛臺詞是:一上午廚房的活兒全是我乾的,你就燒了個宮爆雞丁還要這麼邀功請賞。

一句平平常常的提醒,寧蒙聽出味道來了,桃花在吃醋,那話裡話外的潛臺詞分明是:一上午廚房的活兒全是我乾的,你就燒了個宮爆雞丁還要這麼邀功請賞。她不動聲色嚐了一小口宮爆雞丁,然後轉手把這雞丁給了坐在邊上的先生。“你看汪玉燒的這雞丁味道確實好,不過這兩天我上火,這美味只能歸你了。”接下來,用公筷夾了一小塊清蒸鯧魚給陶逸:“來,嚐嚐桃花阿姨做的魚,好不好吃?”

“嗯,好吃。”陶逸很誠實。

而後,寧蒙低頭用小勺嚐了一口松茸老鴨湯,轉頭對站在廚房門口的桃花說:“桃花姐你這湯,做得越來越地道了。”桃花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謙虛:“哪裡啊,這湯我也是剛學著做,沒嘗過,鹹淡不知道對不對你們口味。”話是這麼說,臉上的表情顯然已是春回大地。

桃花和寧蒙,都很精明。

桃花的精明在小處,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寧蒙的精明在大處,她只看山川,不看草木。

吃好飯,男主人陪著解陌夫婦倆喝茶,聊天,解陌的兒子和寧蒙的小女兒年紀相仿,兩個人到門口草地上轉呼啦圈……

氣溫有點上升,寧蒙獨自上樓,想換一件薄的羊絨衫。

剛進臥室,汪玉就躡手躡腳跟上來。寧蒙轉頭看見她,很是驚訝:“咦,你怎麼不去幫桃花收拾廚房?”

“太太呀,有幾句話,我得跟你說。”汪玉滿臉堆笑。

“啥事?”寧蒙一邊在衣櫃裡找她的羊絨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太太,我見過這麼多人,沒有人比得上您的學識,您的涵養,我一直在想,要是哪天能夠來伺候您,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你來伺候我,那解陌他們一家怎麼辦?”寧蒙知道,汪玉一直想跳槽來自己家當保姆,當然,她也明白,汪玉看上的不是女主人的涵養、學識,而是她家的保姆工資比解陌家高出20%,而且逢年過節,客來人往的時候小費紅包分量足、頻率高。

汪玉也知道寧蒙喜歡她,這乘著邊上沒人,想試探一下口風。見寧蒙這麼說,知道沒戲,於是話頭一轉,“我是說,如果解陌他們家不需要我的話。”

“不會不需要的,他們陶逸還那麼小,你好好照顧他們吧。如果沒有其他事,先下去幫桃花收拾一下廚房,我要換衣服了。”聽寧蒙這麼一說,汪玉只能悻悻然走開。




換好衣服,寧蒙下了樓,看見兩位先生一人手裡拿一個羽毛球拍,出去打球了,只有解陌一個人還坐在沙發上喝茶。她走過去,坐在解陌對面的沙發上,順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鐵觀音。

“你知道麼,上個禮拜,汪玉擅自在沃爾瑪超市買了兩個玻璃花瓶回來,還配了兩束五彩繽紛的塑料花插在裡面,放在我家餐櫃和五斗櫥上,把我原先那兩隻很古樸的景德鎮陶器直接送進儲藏室,這還不夠,她自作主張,買了一個無比俗氣的大花毯子鋪在白色沙發上,說是打折便宜,她看著好看就買回來了,我家客廳被她這麼一‘打扮’,跟縣城的農民家差不多,我下班回來一看,氣得鼻子都冒煙了。”

“那你不發火?”寧蒙慢慢放下茶杯。

“能不火嗎?可是我還沒開口,秀才就出來打圓場,他說‘算了算了,玉姐也是好心,她美化家居的積極性不要打擊嘛。’你說說,她這是美化家居,還是醜化家居?”解陌的性格像太陽,熱力十足,縱情起來有著摧枯拉朽一般的感染力,就連生氣,都能生得光芒四射。

“去年夏天,她也幹過這樣的事兒,自說自話把我種在花園裡的紫藤給拔了,種了兩棵絲瓜。把我氣得不行,還沒說她幾句,眼淚就掉下來。結果秀才說:‘不就是一棵紫藤嘛,不能吃不能喝,汪玉拔了種幾棵有機絲瓜也是好心,犯得著發這麼大火嗎?’弄得我進退兩難。”

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秀才總是“大義滅親,替她開脫。”

聽到“大義滅親”這四個字,寧蒙噗哧一聲,笑得茶水直接噴出來。

“這得怪你,誰讓你跟汪玉處得像姐妹,又像閨蜜,讓秀才來當這個裁判,他能怎麼辦?只能高風亮節,‘大義滅親’咯。”

“你有沒有想想,誰給她的膽子,敢把女主人種的花草拔了,自己想種啥種啥;誰給她的權限,拿家裡買菜和日常用品的錢去買花瓶、塑料花和沙發毯,是你!尊貴的夫人,你不知道怎麼當主人,所以,她就不知道怎麼當傭人。”

“保姆的懂事多半是聰明的女主人調教出來的。你自己腦子糊塗,不知道把握主僕之間的人際邊界和處事分寸,才能把她慣成這樣。”寧蒙不輕不重地一頓奚落。




冬天是桃花比較舒服的季節。只要不出去買菜,她喜歡坐在地板上整理衣物,溫熱的地板對她的腿關節有一種慢性理療作用。一天,小區裡的保姆們聊天說起關節炎,桃花說:“地暖可以治療關節炎,以前我的膝蓋冬天怕冷,在圓圓家,睡在地板上比床上還暖和,睡了兩個冬天,這風溼關節明顯好多了。”

從兒子一落地,寧蒙就開始用保姆,開始是洗衣服、洗尿布的鐘點工,後來是買菜燒飯接送孩子的‘鐘點阿姨’,再後來,是住家保姆,孩子長大以後,住家保姆漸漸轉型成管家。在這個過程中,各種性格,各種家庭背景的“保姆”都用過,寧蒙和她們相處舉重若輕,她是大戶人家的後代,待人接物既有薛寶釵的圓潤,也有賈探春的果斷,血液裡天然帶著善於和各種“下人”相處的基因。

就比如桃花,就是家裡的管家。只要寧蒙不說話,日常瑣事桃花全權處理,“自行決定”對於桃花這樣既能幹又強勢的人來說,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然而,只要寧蒙開了口,吩咐一句,桃花就要執行一句,吩咐十句桃花執行十句,太太和管家之間,沒有是非對錯,只有命令和服從。這一點,桃花和寧蒙都心知肚明,因此,她們相處起來角色明確,沒有矛盾,也談不上衝突,從未發生過需要第三者介入當‘裁判’這種故事。

而解陌是個沒有心機的人,簡單率真,她懷著最本真的善意對待汪玉,倆人處著處著卻處成了一種極為複雜的關係,好起來像姐妹,像親戚,像朋友,不好的時候就各種“官司”和爭執,需要男主人出來平衡和協調。只有發工資、領紅包的時候,汪玉才記得自己是解陌僱來的保姆。

解陌一直想不明白的一點,就是為什麼不僅桃花對寧蒙言聽計從,連自己家的汪玉寧蒙也是卑躬屈膝、各種討好。

“唉,你就會說我慣她,你不慣,三天兩頭給小費,難怪她整天圍著你轉,嘴巴甜得像抹過蜜。”解陌的話裡也滲著酸溜溜的味道:“我對她那麼好,把她當親姐妹看,可我看她,整天就知道跟在你後面太太長太太短,對你們家圓圓比對我們陶逸還親。”

“人家背井離鄉出來打工,是來掙錢的,不是來當你的親姐妹的。”寧蒙冷冷一笑,接著說:“逢年過節該給紅包你不記得給,親友來暫住來吃飯,工作量增加,你不曉得給小費,那是人家的加班費。”

“我是沒怎麼給小費,可是每次出差、探親回來都沒忘了給她帶禮物,平時出去吃飯、甚至旅遊都儘量帶上她,讓她一起出去玩玩,見個世面,開心一點。我哪裡對她不好,如此真心實意,換來的卻是各種不領情。”解陌越說越委屈。

“她們拋家棄出來打工,是來領工資的,不是來領情的。你買禮物要花錢,可你喜歡的東西她未必喜歡啊,為什麼不把買禮物的錢折現,給她現金紅包?”寧蒙繼續說:“什麼‘工資不重要,感情最重要’都是自欺欺人,人家姑妄說,你姑妄聽就是,還真信呢。”

“再說呢,住家保姆實際上就是貼身傭人,你打個噴嚏,她都本能地去拿個紙巾來,在家吃飯,她伺候你,出門吃飯、旅遊還是在伺候你。你覺得帶她一起出去吃飯、旅遊是給她福利,但她覺得陪在你們身邊,端茶倒水,在哪兒都是工作。雙方認知不一樣,你光想自己是好心,可是你想過她的感受沒有?”

經寧蒙這麼一剖析,解陌恍然大悟。汪玉只是想要一個香蕉,而我卻給了她一車蘋果,費而不惠。主僕之間的彼此不滿意主要來自於雙方的認知差。

寧蒙出門做客,或者全家外出就餐,從來不帶桃花。只是吩咐一句:“今天我們不在家吃飯,你不用做飯。”

她知道。住家保姆,最辛苦的往往不是家務,而是相處。跟來自不同社會圈層、文化背景、生活習慣的東家生活在一起,伺候他們吃喝拉撒,分分鐘不得自在。

主人不在家裡吃飯,桃花一個人呆在家裡,可以看看電視,跟親友或者別的保姆煲煲電話粥,或者附近商店逛逛,餓了冰箱拿點食物出來自己做著吃。有時候,膝蓋不舒服,她就打開洗手間的換氣扇,關上門,拿出艾條來灸一灸膝蓋以及周邊的穴位,然後把衛生間窗戶全部打開,透氣,等主人回來時,艾灸的氣味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自由,才能自在。




上海的夏天特別長,又熱又悶。

桃花在保養皮膚和身材方面很講究,她用的五斗櫥上擺滿了各種化妝品護膚品,早上起來洗臉用洗面奶,晚上敷面膜,出門搽防曬霜,還要加一頂遮陽帽,即便在花園裡伺弄花草,也要搽了防曬霜,加上長袖,她怕曬黑了手臂。汪玉雖然五官不醜,但是人太矮,長得又胖,穿什麼都像個大冬瓜,她最看不慣穿上連衣裙的桃花搖曳生姿那模樣。

“你看她那騷樣,打扮給誰看呢,我要是她家太太,早就攆人了。”汪玉原先也在這個小區裡做過保姆,熟悉的人比較多。看見桃花這麼,她們免不了背後議論。

“是啊,這種騷貨放家裡,誰能放心!”一位臉色焦黑的胖阿姨應和道。

桃花愛漂亮,出去買菜也要穿得光鮮,比多數保姆甚至奶奶外婆們都要時髦,看上去不太像保姆,因此大家都猜測她在家裡是不是本分。

汪玉一有空,就在寧蒙耳邊吹風,各種拐彎抹角地提醒:你家桃花那麼愛打扮,一定得防著點哦。

寧蒙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她知道桃花骨子裡是個老實人。

寧蒙體質虛寒,夏天怕吹冷空調。所以,家裡的客廳、餐廳大部分時候是不開空調的,只有先生和孩子們的房間開空調,晚上出來上洗手間,上廚房,高溫像一股熱浪,寧蒙穿著真絲背心來來去去都覺得熱,但她注意到,桃花在家裡永遠只穿長袖的睡衣睡褲,再熱的天,也不敢袒胸露臂。

桃花這種避嫌的姿態讓寧蒙深深感受到‘寄人籬下實屬不易’。

秋風吹來沒幾天,溼冷的冬季又姍姍來遲。

冬天是桃花比較舒服的季節。只要不出去買菜,她喜歡坐在地板上整理衣物,溫熱的地暖對她的腿關節有一種慢性理療作用。小區裡的保姆們聊天說起關節炎,桃花說:“我的膝蓋原先也有關節炎,冬天怕冷,在圓圓家,坐在地板上比床上還暖和,兩個冬天下來,這風溼關節明顯好多了。”




開春的時候,桃花病了,早上起來就覺得頭疼,她以為是感冒,喝點薑茶、板藍根就過去了,沒想到兩天後症狀越來越重,背也開始疼痛。去地段醫院開了點藥,吃了還是沒有見好。她有點害怕了,只好跟寧蒙說:“太太,我不太舒服,想去醫院看看。”

正要出門上班的寧蒙一看桃花的臉色不對,說:“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吧。”這話一落地,寧蒙知道情形不對勁,桃花是個要強的人,身體不算好,但小毛小病通常自己扛著,不會講出來麻煩東家。今天能主動跟她提,應該是自己扛不住了。

她讓桃花穿好外套,開車帶她去醫院看病。停好車子,她們進入醫院的候診大廳,只見一排排黑壓壓的人在排隊,牆邊是一溜找不到床位吊鹽水的病人,直接在病床上掛個鐵鉤,吊著各種藥水。陪同的家屬沒有專用的椅子,只能在醫院門口買個簡易的塑料圓凳湊合坐著,講話聲,護士叫號的聲音,以及小孩的哭聲……夾雜在一起,亂哄哄的一片。平時看病只掛特需號,走VIP通道的寧蒙真是沒見過這種陣仗,她在病人痛苦的表情和家屬焦慮的神情裡看到了底層社會的無奈。

“走吧,我們去看特需門診。”寧蒙看了一眼手錶,果斷帶著面色焦黃的桃花,穿過長廊,進入醫院的另一個區域,那裡安靜、整潔,幾乎看不到病人,只有個別醫護人員穿著白大褂匆匆進出。乘電梯上了三樓,出來面對一個敞亮的大廳,正面是接待處,類似於星級賓館的前臺,櫃檯上也沒有有機玻璃的隔斷,護士坐在櫃檯裡面,笑容親切,態度和藹,桃花坐在櫃檯外面,把病情簡單陳述了一下,護士就給了預檢單,寧懞直接掏出信用卡,刷卡、簽字,把掛號費付了。一位穿白大褂,護士模樣的人把寧蒙和桃花領到診室,沒有排隊的病人,只有醫生一個人坐在診室裡,態度和藹。

聽了脈搏,做了一些常規檢查之後,醫生看著化驗單,說:“一種比較特殊的感冒,問題不大,注意休息,不要吃辛辣食物,服藥一週,應該會痊癒,如果有任何問題,隨時來複查。”

從診室出來,寧蒙去繳費櫃檯結賬的時候,桃花看見大廳的右側還有個五顏六色的兒童樂園,裡面有滑滑梯,積木,海洋球以及兒童畫冊…….一個混血的男孩,約莫兩三歲左右在裡面玩,他的母親坐在邊上陪著。還有個捲髮的小姑娘在玩滑滑梯,邊上沒有家長,估計是媽媽去診室看病了,把孩子寄託在這裡玩。

醫院裡居然有這樣的兒童樂園,桃花是第一次開眼了。

不一會兒,護士已經把藥配好,連同所有的診療費用清單,一併送過來。寧蒙收好清單,把藥給了桃花,她們一起離開了候診大廳。

到了醫院門口,寧蒙叫的專車已經等在那裡,她跟桃花說:“我上午還有個會議要去參加,你自己坐車回去,好好休息,晚飯不用做了,我們出去吃。”說罷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太太你送我到地鐵站,我自己坐地鐵回去。”桃花往打開的車門裡一看,轎車的後座扶手上有礦泉水、甜點,地墊不僅乾淨,而且豪華,知道這是很貴的車子,她不想坐。

“你要知道,我馬上要去開會,沒有時間送你回去,車費從我信用卡上扣,你不用管,回家趕緊吃藥,好好休息。”說罷,轉頭跟司機吩咐:“你要把她送到家門口,不是小區門口。”

“放心吧,女士。”司機聲音洪亮地回答。

醫院門口一直都有出租車,但是寧蒙怕出租車司機服務不好,把桃花扔在小區門口就走了,雖然從小區門口到家那段路不長,但對於一個病人來說,還是很辛苦的。和出租車司機相比,高端商務車的司機服務相對靠譜。

坐在車上的桃花惴惴不安,雖然不瞭解具體的價格,但她知道,特需門診的掛號費,診療費是非常昂貴的,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人在普通門診排隊幾個小時,都不肯去掛特需的號,一定是付不起那個價錢。



十一


第三年夏天,汪玉跟解陌辭職,說是要去安慶照顧老母親去,收拾了一堆行李。過來寧蒙家借行李箱,正好是週末,解陌一家也一起來了。寧蒙找出一個大號的新秀麗給汪玉,說:“拿去用吧,不必還了。”

“太太呀,這是個名牌箱子呢,我哪裡好意思拿,去了安慶我就託人帶回來還給您。”

“不用了,你在解陌家呆這麼多年了,現今要走,我也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這個箱子算我送你的禮物。”寧蒙一如既往,淡淡地說。

話音剛落,桃花就拽著她的袖子往廚房裡拉,壓低嗓門在她耳旁,“知道麼,她根本不是去安慶,是找到新東家了,跳槽,她的新東家就是我認識的一個老鄉給介紹的。前幾天說去安徽探親都是假的,她是去試工。”

“知道了。”寧蒙一點也沒有流露出吃驚的樣子。

“她這樣撒謊,欺騙解陌,您還送她箱子?”桃花很不理解。“不就是一箱子嗎?無論她去哪兒,既然需要箱子,那就送給她唄。”桃花不吭聲了,她心疼那個箱子,新秀麗的大旅行箱,她也想要,只是一直開不了口,沒想到汪玉嘴巴一張,就被她拿走了。

吃過中飯,寧蒙和解陌兩家一起去看藝術展,留下桃花和汪玉兩人準備晚飯,走之前,桃花問:“晚上想吃什麼?”陶逸和圓圓異口同聲地說:“吃包子,桃花阿姨做的包子。”

他們開著車子走了以後,桃花拿出麵粉準備發麵做包子,汪玉說:“桃花姐啊,你真是死心眼,這包子外面買來現成的多省心,自己做,費勁死了!”

“外面買的包子,那餡都是來路不明的雜肉做的,衛生不可靠,自己包的包子衛生、安全,先生和圓圓都喜歡吃我包的包子,說是比外面買的還好吃。”桃花對自己的手藝非常自豪。

“桃花姐,你傻不傻,咱們做保姆的,省一分力是一分力,你做得這麼實誠,累壞了是自己的身體,不值得!他們這些做東家的有錢,生多大的病都治得起,咱們窮人,沒有醫保,沒有存款,萬一生病了,誰管你?”汪玉跟桃花講著掏心窩子的話。

桃花聽著,心裡一怔,覺得不是沒有道理,但手沒有停,繼續加水、和麵準備做包子。她雖然精明,但也實在,喜歡誰,就真心實意給他做好吃的,先生和圓圓是她最喜歡的人,他們想吃包子,桃花願意做。



十二


一晃六年過去。

桃花的兒媳婦懷孕了,馬上要生孩子。小夫妻倆在三線城市打工,租的房子,勉強維持生計,相當不容易,遇上不期而來的孩子,自然想到了讓母親來幫忙帶孩子。按照他們老家的規矩,兒媳婦坐月子,天經地義要婆婆伺候,在感情上,桃花最疼這個兒子,然而,一想到將來只能呆在寒磣的出租房裡燒飯帶孩子,冬天沒有地暖,洗菜洗碗洗衣服都得用冷水,更重要的是不能生病,桃花一想起醫院診區難民營一般黑壓壓的排隊人群,立刻感到生存的惶恐。

但兒子要添小孩,請不起幫傭,當母親的不得不去幫忙,桃花只能跟寧蒙告辭。

“要當奶奶了,是喜事,兒子向來跟你親,現在是他最需要母親幫忙的時候,你理應要去。”寧蒙貌似挺高興的,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

第二天,所有人都上班去了,桃花神思恍惚地呆在家裡,心裡很不是滋味,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她在這個家裡呆了八年,家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傢俱,包括廚房裡的所有鍋碗瓢盆,都是她熟悉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

一想到春節以後就要永遠離開這裡,內心的酸楚越來越濃。

說不清捨不得什麼,但就是捨不得。

白天空的時候,桃花在慢慢整理衣物,收拾行李。發現呆了這些年,衣服、鞋子積攢了一堆。有些是自己平時逛街買的,更多是小區裡她認識的那些奶奶外婆送的,其中太太寧蒙送的披肩、鞋子也有幾件,都是大名牌,她一邊整理,一邊想著離開這個社區以後,不會再有人送她這些高檔衣物,而且,沒有了固定的工資收入和不定期的紅包,將來想買什麼東西都得伸手跟兒子媳婦要錢,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

看她房間裡攤了這麼多行李,大公子浩浩說:“阿姨,你收拾出來的行李我幫你寄回去吧,這麼多你拿不了啊。”

“好呀。我把不用的衣物寄回老家,要穿的寄到兒子那裡去。”桃花寫了兩個地址給浩浩,當天下午,物流公司就把她的行李全部取走了。

抽屜和衣櫃的東西都清走了,空蕩蕩的,桃花的心裡也空蕩蕩。

正午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露臺上。桃花想著走之前,要把先生的衣物重新翻曬一遍。她來到先生住的房間,把他的棉襖,羽絨服,羊絨衫一件一件拿到露臺上去曬,先生是這家裡最和藹可親的人,從來不發脾氣,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舒服,哪怕是批評,也會說得讓你心悅誠服,不知道以後別的保姆來,不知道是否也會像她這樣盡心照料先生的衣食起居。

把先生的衣物都曬出去以後,桃花開始整理圓圓的衣物,圓圓是她帶大的孩子,也是這個家裡最體貼她的人,無論大事小事,圓圓都護著自己的‘阿姨’,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樣,圓潤溫和;

最後,她來到女主人寧矇住的主臥,更衣室裡掛滿了各種真絲襯衫,裙子,套裝和羊絨大衣,抽屜裡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毛衣和各種打底衫,桃花和寧蒙的身高差不多,寧蒙不穿的衣服,只要少許寬鬆點的,桃花都能穿。寧蒙的衣櫃裡有專門的薰香,因此衣物透著隱隱的香味,聞著這熟悉的味道,桃花的感受非常複雜。

寧蒙像月亮,黑漆漆的夜裡,看見她,覺得很溫暖,如同人間有一種指望,有一種依靠。然而,接近她卻很難,寧蒙是那種不怒而威的女主人,無論相處多久,彼此的心都像隔著迢迢的星河。

八年多來朝夕相處,端茶送水,洗衣鋪被,卻處不出親人的感覺。桃花敬重寧蒙,和她在一起,有安全感,但是她也怕寧蒙,只要寧蒙在,她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拘謹和畏懼。這一點她特別羨慕汪玉,這馬屁精整天花言巧語,滿嘴謊言,寧蒙卻對她寵愛有加。桃花覺得自己對女主人忠心耿耿,百般貼心萬般周到,可就是換不來寧蒙對汪玉的那種親近感,這是桃花最委屈、也最不服氣的地方。

每次寧蒙誇讚桃花菜燒得好,或者衛生做得細緻,桃花總是嘆一口氣:“我們這些不會說漂亮話的老實人,活幹得再好,也不如那些花言巧語嘴巴甜的吃香。”含沙射影指向汪玉。

寧蒙心知肚明這明裡暗裡的各種抱怨,但並不接話。輕輕一笑就過去了。



十三


桃花要回去帶孫子的消息剛傳到保姆圈,小區裡跟她熟悉的‘阿姨’們就來打探消息,毛遂自薦或者推進自己的親戚、老鄉來接這個肥缺。

吃飯的時候,桃花把這些情況隱隱約約跟寧蒙透露了些,寧蒙很爽快:“行啊,你找合適的人來接班,我們家下一個管家你來選,物色到合適的人,讓她來試工。”桃花一夜之間,變成了替寧蒙招聘下一任管家的人力資源部長,一天接好多個電話,寧蒙聽見她在電話裡跟那些介紹保姆的老鄉溝通:“我們家太太從來對人不設防的,她家連一個帶鎖的抽屜都沒有,首飾、現金各種值錢的東西都是隨便放的,你介紹的保姆人品一定要有保障啊,聽見了嗎?”

桃花說話,一向嗓門大,平時在房間裡跟老鄉打電話聊天、視頻,只要門沒有關實,樓上樓下所有房間都聽得見,寧蒙委婉提醒過她一兩次,但桃花聊天一聊得高興,就忘了旁人,嗓子越來越響,寧蒙挺煩她這一點,但想想人無完人,犯不著為這小缺點說重話,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管了。

話音剛落,沒一會兒,另一個電話鈴聲又響了。

“待遇嘛,你放心好了,做得好,我們家太太不會虧待你的,加薪、紅包都不用你開口,她可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看桃花盡心盡力地履行著人力資源部長的職責,寧蒙覺得挺欣慰的。授權桃花去張羅下一任管家,既省心又省力。畢竟,住家保姆的圈子和心態,寧蒙不如桃花了解。

“啊,你問她的為人?她為人不好我能提前一個月告訴她不做了,還到處給她物色人來接替嗎?你自己用腦子想想。”又是桃花的大嗓門。

寧蒙是第一次無意中發現,桃花在背後是如此捍衛自己的女主人,如此的忠心耿耿。心裡也有一種淡淡的不捨,然而這種情緒很快就被別的事情消解了。

第一個來試工的保姆是河南人,長得老實巴交的,膽小得不得了,按照桃花的指點和安排,樓上樓下打掃,洗完衣服拖地板,然後寧蒙給她兩百元錢,讓她買菜去。桃花看新保姆做得挺賣力,就出去找老鄉聊天話別去了,晚上回來的時候,看見新阿姨在廚房燒菜。

“他們家口味很清淡的,你怎麼放這麼多油!”

“牛排沒有用調料醃過,怎麼能直接燒!”

“……”

寧蒙在樓上看書,聽到廚房裡傳來桃花訓斥試工阿姨的聲音,那口氣,可比自己平時跟桃花說話嚴厲多了。

晚飯的時候,果然飯菜的口味都很北方,一家人都覺得不適應,試工保姆走的時候很難過,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寧蒙問桃花該給多少小費合適,桃花說:“不就是試工嘛,看不上給兩百元已經很好了,還要給多少啊?”

“好好好,那就給兩百吧。”寧蒙看見河南大嫂眼裡的淚光,心裡有些不忍,本想多給些,可是既然授權桃花負責,也得尊重她的意見。

寧蒙從皮夾裡取了兩百現金給桃花,接下來的事她就不管了。

第二天,又來了一位試工的。模樣比第一天來的好看,飯菜也比前一天的保姆燒得可口,言語乖巧,眼神活絡,寧蒙覺得挺滿意,就跟桃花使了個眼色,意思說:“就是她了。”桃花送第二位走的時候,把一個裝著水果的塑料馬夾袋塞給對方:“你千萬別給我送這些東西,我也不吃。滿意不滿意,最後是太太做主。”

“不管誰做主,拜託桃花姐你在太太那邊幫俺美言美言啊,我會記得你的好……”那位長得比桃花還要漂亮的保姆很誠懇地說。



十四

聽說桃花要走了,解陌找了個空,過來看她。

陶逸和圓圓差不多大,倆孩子一起長大,寒暑假陶逸經常來玩,在圓圓家吃飯、做作業甚至住兩天,解陌跟桃花也處得像親戚一樣。

“桃花姐,聽說你不做了,要回去抱孫子了?”

桃花一聽這話,憋了一個多月的眼淚一下子控制不住,嘩的一下流下來…….

在桃花眼裡,寧蒙身上總有一種無法親近的冷。而解陌,卻是如初春的陽光般溫暖,桃花見到解陌,感覺特別親。

“桃花姐,你別這樣。”解陌抱住她的肩膀,自己的眼眶也溼了。

“對了,我買了一套小衣服給你的孫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買了黃色的,你看看,喜歡不?”

“嗯,挺好看的,鴨嘴黃,男寶寶女寶寶穿上都好看。你真會買東西。”桃花擦乾眼淚,開始端詳小衣服的顏色。

這時門外鑰匙響動,桃花奔過去打開門,一看是寧蒙回來了,懷裡抱著好幾束花材,有金燦燦的跳舞蘭,雪白的滿天星,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葉,她把這些花材插座玄關櫃的一個大瓶子裡,一邊脫靴子一邊說:“一會兒修剪修剪,插上,又是一個景兒。”



尾聲


別離的日子終於來了。

這一天,桃花穿著米黃色的呢大衣,真絲爛花圍巾,頭上戴了一頂針織的帽子,還化了淡妝。寧蒙一家人把她送到大門口,桃花一步三回頭,這個熟悉的院子裡一草一木都那麼親切,想著此去就不再回來,內心潰不成軍。

出租車,在桃花和寧蒙一家的揮手致意中,緩緩離去。

再見了,悅西花園,再見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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