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子父親闖入約死群:我只為救贖我自己

一位父親,為找尋兒子自殺的原因,闖入了一個叫“煌川河”的相約自殺QQ群,它有475位成員。儘管這位父親以接近自我救贖的心情對他們進行勸生,但“約死群”平均每月還是有3人相約自殺⋯⋯

失子父親闖入約死群:我只為救贖我自己


四天後,胡建國學會了使用QQ。他登陸胡靖的賬號,然後被拉入一個名為“煌川河”的QQ群,胡靖點亮的頭像迅速成為群內的焦點。

“你不是死了麼?”有人@胡建國。

“你到底死沒死?”又一個質問。

胡建國愣了,他盯著屏幕連抽了兩隻煙,答道: “我回來找你們了。”

長子之死

胡靖自殺於今年5月26日,死後第12天才被鄰居發現。

胡靖是胡建國的長子,未滿25歲。同他一起輕生的,還有另外兩位年輕人:楊奇和李笙。他們選擇了燒炭的方式一起自殺。

6月8日,警方到達現場後發現膠帶密閉了整個出租房。門縫、窗戶縫,甚至窗簾都被貼了起來,屋內留有三盆未燃盡的木炭,同時還遺留下一些滷味包裝袋,以及雪碧、果汁等飲料瓶。

胡靖的QQ記錄顯示,他打算在自殺前一晚通宵,讓自己疲憊沉睡,並輔以藥物,以降低人本能的求生欲。

胡建國在胡靖死後第13天接到武漢警方的電話。除了通知來辨認屍體,警方還知會他看一下警情通報。黃陂警情通報寫道:“死者胡某(男,湖北人)、楊某(男,河南人)、李某(男,河北人)三人符合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特徵,初步調查系三人邀約在屋內燒炭自殺。”

6月9日,胡建國夫婦在武漢的太平間裡確認了長子冰冷的屍首,面部凹陷,渾身發黑。警方還提供了“很多很多張”現場照片。照片中有遺書,共兩行字:“我們是自願的,和任何人無關”。

胡建國看著照片中那三個印著“機制木炭”的紙箱,反覆追問:“為什麼買這麼多碳,為什麼這麼絕!”

胡靖是在22日晚飯時間從北京離家的。而28日晚,胡建國從胡靖女友那兒得知,胡靖近日在QQ群上約人一同前往武漢自殺。5月28日後,胡建國曾前往武漢尋找胡靖。他在派出所看到了兩段胡靖和楊奇進出賓館的路面監控以及一段網吧內的監控視頻,這是胡靖留給他最後的影像。網吧中的胡靖看上去在和人聊天,“他不想死,他那時候還在找人聊天,內心一定是很恐懼的。”胡建國當時認為。

胡靖出門時,胡建國聞到一陣香水味。他因此以為胡靖見的是女友,而後才知道胡靖見的是楊奇。5月22日那天,楊奇揣著親戚家借來的4萬塊來北京找胡靖,次日二人前往武漢,爾後與李笙在武漢會合。

胡靖被安葬在老家湖北黃岡。胡建國在墓前燒掉了他的遺像,那是胡靖身份證上的照片,看起來還是小孩子的模樣。胡建國沒把胡靖自殺的事告訴家中老人和小兒子胡倫。胡建國騙他們說胡靖只是失蹤了,或許誤入傳銷,但總有一天會回來。

10天后,胡建國把房子賣了。他們租了個新房子,幾乎清理光了胡靖的用品,只留下了一隻手錶。搬家,扔東西,四個月後,胡靖國妻子重新上班。她在北京大紅門服裝市場看檔口,清晨五點起床,晚上七點到家。妻子說,往前看吧,不要沉溺於過去。

但胡建國做不到。胡靖的自殺對他來說是永遠難以釋懷。他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他沒法去上班,也沒法睡覺。睡覺是一種折磨。一閉眼,胡靖就會出現在他面前,即使洗澡,胡建國也不閉眼。他搜遍整間房子找尋線索,卻找不到胡靖在現實世界留下隻言片語。

失子父親闖入約死群:我只為救贖我自己


475人

回到固安的兩週後,胡建國學會了QQ,加入了“約死群”。

害怕。胡建國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背後冷汗直流。第一次進群,眼前手機滿屏都是“死”,文字的,圖片的。

七月初進入“煌川河”時,該群組內成員總數為475,四分之三為男性,90後近半,實時活躍人數接近300。不到五分鐘就會有99條以上的消息,胡建國跟不上他們的速度:“誰真的想死的一起走。”“割脈需要40分鐘,太慢了。”“我覺得電死應該沒有痛苦,最好有麻醉針。”

胡建國費了些時間才明白,在這裡,“燒烤”是燒炭,“蹦極”是跳樓,“盪鞦韆“是跳崖,“潛水”是跳河。

胡建國是進來找尋兒子死因的。為何自殺?為何在QQ群內約人自殺?

“你是鬼麼?”有人問胡建國。

“不是,我是胡靖的父親。”胡建國回答,“我想知道我兒子為什麼自殺。”

他加了兒子曾經的群主為微信好友,卻又很快刪掉了對方。“頭像太可怕了,有煞氣”。對方的頭像是一位瘦可見骨,雙眼深陷,面色青紫的女人。

既然群裡都知道他不是胡靖,胡建國便註冊了自己的QQ號。他在不同的“約死群”被踢出去,又設法加進去。胡建國太不合群了。群裡的人求死,他要勸生。

7月初入群時,胡建國在群裡罵人,說恨透了這些教唆別人自殺的幫兇,他們是瞎起鬨的冷血看客。半個月後,他卻是對群裡的人多了幾分理解,改說些克服困難,認真生活的話。別人發跳樓圖,胡建國發美食圖;別人發自殺教程,胡建國發心靈雞湯;新加入的成員在說生活艱難,胡建國拉自己的球友入群一同鼓勵打氣。

除了討論自殺計劃,“約死群”內主要談論的是生活困境和內心苦楚。一段訴苦引起另一段抱怨,看似彼此間可以互相理解,可誰也不知道這是抱團取暖還是墜入深淵。

胡建國是被胡靖的QQ好友“前度”拉入群的。“前度”是和胡靖約死的第四個人,但最終沒有赴約。胡建國問他,為什麼胡靖想自殺。

“別問我了,你兒子約我,我只是害怕沒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在群裡吹吹牛。”“前度”害怕胡建國會起訴自己,他反覆強調,“並不是沒勸你兒子,群主也勸了我也說了,他自己要去。”

“你咋勸了?”胡建國問。

“你死了你父母怎麼辦?這是不是勸?”

“他怎麼說?”胡建國有點緊張這個答案。

“我死了就好了。我還能說什麼。你兒子自己的原因,方法是他的。我要是去了我也掛了。”

“你去了多了,床睡不下,就不會掛。你說一下,他為什麼那麼有經驗?”胡建國問。

“我不知道,他研究的。我只是在群裡閒聊吹吹牛逼。”說完這句,“前度”拉黑了胡建國。

“瘋癲狂人”

還是因為這個群把胡靖推上了絕路,胡建國心裡這麼想著。他去找群主之一“瘋癲狂人”聊,要勸勸他珍惜生命,解散約死群。

起初,胡建國常發百元紅包哄著“瘋癲狂人”和自己聊天。“瘋癲狂人”告訴胡建國,他家庭不好,身體也不好,活得很痛苦也很矛盾。可隨著胡建國一點點“引導他認識到這個行為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瘋癲狂人”也拉黑了他。

“瘋癲狂人”管理著十個左右的“約死群”,只要加了“瘋癲狂人”為好友,就不會與“約死群”走散。QQ群封一個建一個,“瘋癲狂人”持續邀QQ好友入群。胡建國曾被拉入一個名為“彼岸花開”的QQ群,專門用以發佈新群信息,唯有群主可以發言。

“瘋癲狂人”自稱17歲,年滿18的時候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他通常以“黑色星期六”、“忘川河”、“黃泉路”、“另一個世界很美”等為名建立QQ群,群內公告板上寫著“本群相約自殺,言論自由,騙子勿擾”。

不同群之間還流傳一首打油詩來稱頌“瘋癲狂人”建群的目的,“瘋癲聖人創四群,成全多少苦命人。奈何橋上傳喜訊,閻羅殿裡送佳音。”

但因為胡建國,“瘋癲狂人”在今年突然被澎湃新聞、法制晚報等媒體關注,一時成為眾矢之的。他把有關他的報道文章,截圖後發在朋友圈:“我居然成為了一個惡魔。胡建國才是救世主?胡建國、李俊華這些卑鄙小人寫幾篇感人的文章博取大家的同情。”好幾次,他在群內聲稱自己因為胡建國“進了局子”或者是“可能要再進警察局一趟。”

胡建國也屢屢收到“瘋癲狂人”發言辭激烈的辱罵。“你終究還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胡建國說。 “瘋癲狂人”便在QQ群和微信朋友圈中指責胡建國的迫害,同時還改了自己的QQ簽名:“封我號暴斃身亡”。

瘋癲狂人為自己寫了首打油詩,結尾道:“我若非失意,緣何來此群。紅塵多寂冷,唯此有餘溫”。

群裡的負面消息太多,讓胡建國透不過氣。他一看到自殺行動,就要去找張子淵商量,該怎麼勸,如何報警。張子淵是《法制晚報》的資深記者,也是第一位報道胡靖約死事件的記者。他們都加入了“約死群”,“老來看看他們聊天我心情也不好,我自己生活的不如意,都會隨著群裡的聊天湧上心頭”,張子淵說。QQ群內的聊天多是比慘。生活不易,誰都不好過。

消極情緒蔓延迅,讓人深陷其中。“約死群”之所以是“約死群”,是因為“這個群把你心裡那點不如意勾起來後,就把你引導到那個方向上去,幫你提供便利。”張子淵說。

8月,有人約張子淵一起去跳崖,張子淵勸道:“別跳了,我沒見過那種絕壁懸崖的。回頭沒跳成掛樹上很痛苦。”對方立刻發來一張太行山某處的懸崖圖,並告知準確地點,“那村子背後就是絕壁懸崖”。

懸崖圖和高空墜落動態圖是“約死群”中最常被分享的圖片,比如今年9月峨眉山兩起跳崖的視頻新聞截圖,近期就頻繁地在群中轉發。

地名是暗號。網友報出自己所在的地點,立即有人跟上一個“約”字,表示願意同行,“你幫我吧,求求你帶我走吧,我一個人不敢”。

“約死群”內有背景樂,是喪樂。在這裡,每一個死訊都是鼓勵,像是在群內吹起的號角,給了下一個以輕生的勇氣。

失子父親闖入約死群:我只為救贖我自己


紅包

“有的人發個小紅包就能醒悟”,胡建國在會群裡發紅包拉近關係,“人與人之間最快最直接的親近方式就是錢”。

今年7月起,“胡建國三個字”成了“約死群”中的專有名詞,他代表求生欲和伸以援手。有人問他要幾十塊錢吃飯,有人要個路費去找工作。兩個月時間裡,胡建國對這些小額請求幾乎有求必應,50元,66元,88元,100元⋯⋯胡建國說,這些紅包金額湊起來超過了四千。

“發個紅包能夠更容易更簡單更直接地建立起情感,相信你。”聊天難以進行時,胡建國就發個紅包,胡建國用紅包哄著孩子們,“為了讓他們說出自己的心聲”。胡建國想知道,是否胡靖也有相似的心境?

“我不想活了,胡建國你來勸勸我。”有人認真地希望引起胡建國的關注,“自殺熱線打不通。”更多人主動加胡建國為QQ好友:“在麼?能聊聊嗎?”。

胡建國是個好的傾聽者,也是個喜歡的提問的人。他先在群裡問,再一個個私聊:“為什麼想自殺?”“你有什麼愛好嗎?”“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你的理想是什麼嗎?”

“這都是我想問胡靖的,我不知道他的愛好,也不知道他的理想。”胡建國挺懊悔的。

再過了些日子,胡建國有些忐忑地發起了一個“紅包話題”:你心目中的父母是什麼樣的?群內成員均可作答,最後由群內成員投票評出一二三名的回答,共享200元的紅包。

“其實想知道胡靖可能怎麼回答,也引導下群裡的孩子緩和家庭關係”,胡建國說。令他意外甚至憤怒的是,“瘋癲狂人”的票數最高。“瘋癲狂人”回答:“父母就是惡魔。沒有能力養我,為什麼帶我到這個世界來,讓我面對這個摧殘的家庭。”

胡建國後來總結道,群裡面最主要的自殺動機還是經濟問題,“沒有什麼比錢的要更大,因為會不斷有人催你。”經濟問題主要集中在欠債:欠高利貸,欠信用卡,欠裸條貸,和欠花唄。

“叔叔,我生病了,你給我打幾千塊治病吧。”

“叔叔,我花唄欠了六千,還不上我就去死。”

“叔叔,我信用卡欠了三萬,你幫我還上吧。”

這樣數額的請求胡建國愛莫能助。而他更大的困惑也由此產生:胡靖,並不缺錢。那他為何要在群裡相約自殺。

胡靖

三十年前,16歲的胡建國帶著妻子從黃岡去往武漢。從餃子店到承包四星酒店後廚,他在武漢當了近二十年廚子,胡靖也成長於此。

2007年,胡建國跟著北京的親戚轉行做服裝生意。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經被老鄉們鋪滿,只能選擇緊挨北京南面的河北固安縣。固安本地的出租司機通常和外地人這樣形容固安的地理位置:“我們開到北京天安門只要一小時”。

選擇固安是為了以後進北京。十年前的固安只有一條新中街,胡建國和妻子在那兒開了家小店,“一年賺二三十萬非常幸福”。

在這之前,胡建國也曾來過北京發展。但“胡靖不聽話,不讀書,爺爺奶奶帶不好”,沒多久夫妻倆又回到武漢。“現在想來回去是錯的,回去做餐飲真的很忙,早出晚歸連胡靖的面都碰不到。”胡建國說。

這次胡靖也跟著來了。2009年春節前,14歲的胡靖從武漢來到固安。春節過後,胡靖沒有繼續初中學業,轉而去往北京大紅門服裝批發市場幫小爺爺小奶奶管理倉庫。隨後,胡建國關掉自己在固安的門店,也前去幫忙。胡家人在大紅門的生意做得很大,每個家族成員都忙得晝夜難分。即使胡建國同胡靖只相隔了五分鐘的步行路程,他們每週也很難見上一面。胡靖只有在淡季才會回到固安的家中,而胡家生意的淡季只有一個月。

忙歸忙,但胡家人不缺錢,至少不缺一個具體數額的錢。“約死群”的人談起胡靖,往往都說他和咱們不一樣,“他家條件挺好的。又不負債,家人也對他挺好的,還有一個異地女友。”

胡建國仔細搜尋了記憶,確定胡靖很少開口問家裡要錢。但每次離家,家中親戚都會包點錢給胡靖。“最少是五份。這五千塊錢肯定是有的,也可能更多。他要錢的話,爺爺一兩萬也給,但他沒要過。”

大紅門遍地是天南地北的有錢人,“開個小菸酒店的老闆,開的車都是四五百萬的”,胡建國說,“做網絡服裝生意真的特別容易暴發”。

2016年下旬,胡靖開始自主創業。在這之前,他曾一度跟著一個東北朋友做服裝生意,眼見這個朋友四個月賺了三百萬。

那時候,胡靖在大紅門附近租了一間房。有一次胡建國提著水果去看他,胡靖就耷耷地坐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回話,就對這個電腦,“整個人都傻掉了”。因為日日都在吃外賣快餐,胡靖的體重在那段時間從130斤迅速增長到170斤。

創業最終失敗了。2017年年初,胡靖關掉了自己的淘寶店,回家過年。胡建國告訴他沒什麼,淘寶的遊戲規則日新月異,入場太晚,成功更難。至於虧損的那七八萬,胡建國說,自己也沒當回事,家裡也沒當回事。年後,胡建國介紹胡靖前往江西的一家酒店幫工,在那裡,胡靖學會了炭火燒烤,也談了自己的第一次戀愛。

回憶到這兒,胡建國再次總結道:“不像群裡那些欠債的,我感覺經濟這方面的壓力,胡靖是沒有的。”

失子父親闖入約死群:我只為救贖我自己


輕生

在胡建國心裡,他依然不明白鬍靖在“約死群”裡的話:“我已經計劃了兩年(自殺)了。”

胡建國登陸了胡靖的QQ空間。胡靖自小性格隨奶奶,寡言。可單單今年1月5日,胡靖就在QQ空間發佈了11條心情狀態。第一條是這樣寫的:“嗨,你好嗎。我叫胡靖,今年22歲,天蠍座,我有一個女朋友,她叫劉茜,她每天好像很忙沒有時間理我陪我聊天所以以後我跟你在qq空間聊天吧。”

劉茜是胡靖生活的出口。他說除了女友劉茜,生活中沒有什麼能讓他開心起來的事情了。胡建國挺高興胡靖談戀愛了,說這之後胡靖整個人懂事了許多,也願意和父母多說幾句話。胡靖健身了四個月,重新瘦回130斤。

胡靖在網上留言承諾要給劉茜幸福,“我是一個男人,我必須要努力要奮鬥要創業要成功才能有錢買房買車。說實話,我壓力挺大的,沒什麼學歷,沒什麼手藝,感覺挺迷茫的。”

現在想起來,胡建國覺得胡靖那時候應該很苦悶。他在整理胡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些沒有拆封的書籍:《孤獨是生命的禮物》、《自在獨行》、《別讓不成熟害了你》、《對自己狠一點,離成功近一點:自律篇》等。

胡建國感受到胡靖對成功的渴望。胡靖在QQ空間裡說:“做人就不能比較,想想為什麼那些人條件那麼好生下來就過得那麼舒服,我為什麼就那麼不幸呢?”這像一把針紮在胡建國心上。胡建國也想成功,他不想一直在大紅門給家裡的親戚打工。胡建國怪自己,“還是因為我沒有自己的公司”,讓孩子感到這麼大的壓力。他還怪自己性格太過溫和,沒能給胡靖樹立一個堅強的榜樣。

但也有些隻言片語也顯示,胡靖並非時刻都如此頹喪,他曾在QQ空間裡對自己說:“有人比我更不幸他們也為了生活在努力著,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呢?所以不要想那麼多了胡靖,你要好好努力要奮鬥,要拼搏為了生活為了以後的日子。加油。”

可兩天後,胡靖又寫道:“一個人心裡有話沒地方說憋屈久了會瘋掉會抑鬱嗎?”

胡建國不敢想象,他感覺胡靖還是個孩子。“在結婚之前,家庭責任都在父母身上。沒必要感到太大的生活壓力。”

在胡建國眼中,也許胡靖並沒那麼大的壓力,但“他的小煩惱和(約死群裡的)那些人產生了共鳴,變成了大的煩惱。”

這是共鳴帶來的後果,胡建國由此認為“約死群“所在平臺是有責任的。他曾和張子淵一起,向深圳警方報警十多次,希望警方重視。

當前,國內幾個大的網絡平臺,也對此做出了反饋。每一個新建的“約死群”基本上都在三天內會被封停,搜索“自殺”、“約死”等相關詞組也遭到屏蔽。群主之一的“瘋癲狂人”怒罵胡建國害得“約死群”四分五裂,在“滅絕的邊緣”。

如果不是“約死群”,胡靖雖然抑鬱,但不至自殺。胡建國這樣想。可他緊接著又說道:“小孩子會走上自殺這條路肯定是家庭負主要責任”。

全部歸因在自己身上太痛苦了。

約死

胡建國是球迷。今年夏天,每一場凌晨兩點的世界盃他都看了。

看世界盃是個藉口。藉口看世界盃,胡建國將自己磨到十分疲憊,疲憊到無意識地就在沙發上睡去。若是清醒著閉眼,胡靖就會出現在他面前,胡建國嚇得戰慄起來,眼淚也會止不住流。所以即使洗澡,胡建國也不敢閉眼。走在路上,胡建國害怕看到年輕的男孩女孩,他覺得胡靖也應該有這樣快樂的生活,他對不起胡靖。

意識稍微清醒一點時,胡建國眼前還會走馬燈似轉過警方拍攝的現場照片,“怎麼這麼絕啊”,胡建國嘆氣。

頭一個月,胡建國反覆覆盤胡靖離家後的細節。他與楊奇的母親每天都要發很長時間的微信,彼此在手機的一端流淚。

楊奇今年26歲,河南人。同胡靖相似,他自小就沉迷網絡,經常在網吧裡通宵不歸。他也曾隨父母離開家鄉,去往東北,此後初中肄業,外出打工。去年下旬起,楊奇在江西的表哥家幫工。5月22日,他問表哥借了四萬塊,說出趟門,兩天就回來。23日起,楊奇的妹妹和表哥均與楊奇失聯,他的手機有時開機有時關機,爾後一度忙音,楊奇父親懷疑“孩子把我們拉黑了。”

胡建國在28日看到了胡靖在約死群裡的聊天截圖。這些截圖顯示,5月23日白天,胡靖在群裡詢問有沒有想明白的,和他一起赴死,黃泉路上有相伴。他用“首先”、“然後”、“之後”、“這時候用”、“最好是提前”、“行動的時候”、“前提是”等等詞語串連起了他“研究過很久”的自殺計劃。

“只要有心你跟我一起保證沒問題”、“只要你保證有間房間我就能讓你安慰地離去”、“在我的操作下我保證你死”,胡靖說。

胡建國有刪微信聊天記錄的習慣,如今他很難想起在5月28日之前,他和胡靖具體都說過些什麼,但至少,胡靖答應5月28日回來,因為那天有個手術預約。但5月28日之後,便是再無迴音。

6月2日晚,胡建國向固安警方報警。次日,警方根據胡靖身份證信息確認其5月23日中午從北京乘高鐵前往武漢,這與胡靖在群裡約人的時間重合。6月4日,胡建國同妻子前往武漢,報警,尋人。

在武漢的那幾夜,胡建國曾在燒烤店附近打轉,他希望能碰上在這裡吃宵夜的胡靖。胡靖學會燒烤這件事讓胡建國後悔不已。胡靖在“約死群”說他是真的懂得燒炭,“我幹過三個月燒烤”。胡建國也進網吧挨個兒看。胡靖小時候逃課去網吧,深夜不歸。胡建國下晚班後,就在網吧裡找胡靖,氣不打一處來。現在的胡建國沒有脾氣,走在路上哭起來,“特別無助,這麼大的武漢,到哪裡去找啊。”

胡靖和楊奇於5月23日到達武漢,當晚在網吧包夜。次日早8點入住網吧附近的一家賓館,晚8點離開。當晚,楊奇和胡靖租下了武漢郊區黃陂的一居室。一間80平公寓房被分成了6個小間,租金約為每月800元。

6月6日,武漢網警通知胡建國,胡靖的QQ今日曾一度登陸。胡建國說服自己這是孩子平安的信號,同妻子啟程返回固安。他也在這天同楊奇的家人聯繫上,楊奇的舅舅問他:“你們家孩子愛說話嗎?”

“不愛。”。

“兩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在一起,會出事的。”楊奇的舅舅嘆了口氣。

後來,胡建國才明白楊奇舅舅這句話的意思。胡建國想起那三段視頻,胡靖亦步亦趨地跟在楊奇後面,他想兒子那時候是不是腦袋已經迷糊了。“都是好面子,講義氣”,胡建國幻想過許多種可能。如果約在一起的三個人,有任何一個人提出來不做了,會不會就打破了這個已經程序化的行為。如果沒買到碳,沒找到地方,甚至是沒買到打火機,是不是胡靖就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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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生

“約死群”裡的人都知道,燒炭自殺這件事,失敗率遠大於成功率。

最初,胡建國很費解他們提及胡靖的語氣,好像是羨慕,“他研究了兩年,成功了”,或者“當時跟胡靖一起就好了,有人安排好。直接躺著等死。”

這邊,胡建國用紅包鼓勵群裡的孩子,對他說:“再苦再累,堅持兩個月,情況肯定會有明顯好轉,壓力就沒有那麼大了,要不了半年你的人生就會很精彩。”那邊,“前度”告訴胡建國,“群裡有人在流傳你兒子的燒炭方法,有人在模仿。”

也是在7月初,胡建國看到“璽月”在群中講述自殺計劃,便想勸住他。胡建國說自己只是想知道“璽月”是為什麼自殺,從他的感受中找到胡靖的感受。他言辭溫柔,試圖引導“璽月”說一說生活中的不如意。他希望給“璽月”打氣。

“璽月”表現得很抗拒,胡建國甚至被他的回覆打斷了思路:“你太可怕了,你等等我回復。”

“璽月”告訴他,胡靖以往在群裡說的燒炭方法截圖被打包成名為“最好成功燒炭方法”的圖組,在各種“約死群”裡分享。“我年紀比你孩子大多了,但他在我生命中扮演‘導師’一樣。很多人失敗了,但他成功了,他的成功對我來說是無痛苦的選擇,很多人只要他這個結果。”

胡建國的手在抖,他放下手機,又去抽了幾根菸。他太害怕了,他怕“璽月”說的這些是真的,他為胡靖辯解,辯解胡靖也是被群裡的人帶壞了。

“您繼續您的公益事業,我繼續前行,我們各自執生。”很快,“璽月”再也沒有回覆過胡建國。“這個人真的是自殺了。”胡建國說,他又點了根菸。

在“約死群”裡,胡建國還有個勸生同伴:李文俊。李文俊曾因欠賭債產生輕生的念頭,他加入“約死群”,跟著網友們一起日夜不斷地控訴生活。他曾一度飛去三亞打算跳海,卻因面對大海和遠離原有生活而逐漸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我欠一百三十萬都不想死了,欠幾萬幾十萬的更不該死啊!”李文俊聯繫上胡建國,和他成為了朋友,“並肩作戰”。

他們共享過許多意圖輕生的網友信息,彼此也都勸成功過不少人。胡建國印象最深的是“深海的魚”。胡建國與“深海的魚”聊過,李文俊則是去往海口與“深海的魚”見面。“深海的魚”是富二代,患有嚴重的抑鬱症,自覺人生無趣也無望。李文俊見到了“深海的魚”和一個女孩“阿K”。三個年輕人一起喝了奶茶,打了電動,看完電影《侏羅紀公園》一起去吃宵夜喝酒。

李文俊說那天“玩得很開心”,直到宵夜時,“深海的魚”舉杯,對李文俊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也別祝我啥了,就祝我早點死吧”。

僅此一次,他們聊到“死”這個字。

幾天後,李文俊和胡建國從自殺群中聽到了“深海的魚”與“阿K”從海口一家五星級酒店跳樓身亡的消息。

但也不全是失敗的消息。有近二十人向胡建國表示過感謝,告訴他自己一定會好好生活,努力未來。他也曾兩次報警救下輕生者。還有一次深夜,他擔心自己報警會讓小兒子胡倫聽到,便請張子淵根據手機號和群內聊天信息向四地警方報警,救下輕生者。

可胡建國勸不住屏幕那端的縝密計劃。殺死自己的縝密計劃。

7月17日晚,“望月滄海”進入約死群,進群后開始發照片和短視頻。“瘋癲狂”人提醒他:“這裡有人會報警,你別暴露地址。”

“這次換了QQ,不會暴露地址了。這次準備充分,能避免的都避免了。(笑臉)”

都是燒炭的照片和視頻,胡建國看得眼淚直流。他截圖問張子淵怎麼辦,兩個人都束手無策,沒有“望月滄海”的手機號,也不知道地址,他不知道該怎麼和警察說。

“一會兒退群了,只想說,兄弟姐妹們,另一個世界很美。”“望月滄海”最後在群裡留下這句話,他還感謝了這個群,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給了他一段消磨的歸屬之地。

第二天消息傳來,深圳一家賓館內一男一女燒炭自殺,而“望月滄海”也再也沒有回答過群內的喊話。

胡建國很恍惚,他覺得這個群不能久待,待久了他也會自我懷疑,“是不是真的另一個世界很美。”

他被“瘋癲狂人”清理出“約死群”後,便也不再執著於重新入群。可8月16日,他收到了一封延遲發送的遺書,來自“曼曼”和“海上月光”。他難受了一週多,“說了那麼多,最後還是走了。我分別和她們兩個女孩子聊過的,完全沒想到她們倆約在了一起。”

“曼曼”是理財平臺爆雷的受害者。她把自己的積蓄、父母的事故賠償款105000元、以及網貸的10萬元全部投入一個理財平臺,卻血本無歸。胡建國為她找過記者幫忙,但並沒能幫助實質問題的解決。“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希望我的離世能讓騙子良心發現,把我們的血汗錢返還給我的家人。”曼曼在遺書裡寫道。

“海上月光”三年前因工傷落下殘疾,疼痛難忍,單位遲遲不落實賠償,“以前總覺得自殺是件丟人的事,能好好活著,誰都不願求死,這次有好幾個人同行”,“海上月光”請家人尊重她的遺願。

對生活感到無聊無望;缺錢欠債;遭受疾病折磨;與家人或者同事關係緊張;這是“約死群”裡最常傾訴的四類話題。“有的人過不去就是過不去”,群裡的人說群外的人根本不理解他們。從6月末進群到9月,胡建國平均每月都能聽到三個人的死訊。

8月16日後,胡建國連續兩週每天都給“曼曼”的QQ留言“在嗎”,灰色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來過。但胡建國並沒有在網絡上搜索到相關信息,他心存一絲僥倖,希望“曼曼”他們沒做啥事。

直到最近,胡建國看到“曼曼”家屬的微博:“8月16號在白雲山風景區防空洞內發現4具燒炭自殺男女(2男2女)法醫推斷死亡時間為8月14日至8月15日之間”,配圖是寫有“曼曼”真名的醫學死亡證明。

胡建國又睡不著了,他的心好像又墜落了一些。

救贖

9月初,胡建國和妻子說好了,一旦過完暑假,他就不再和“約死群”裡的人聯繫,也不會再面對媒體,他會全身心照顧小兒子胡倫,幫助他備戰高考。

他刪掉了“約死群”中的那些好友,也解散了記者群,刪掉了所有的聊天記錄。他希望自己能和家人一同,向前看。

胡建國曾是個體重190斤的大廚,近三個月他瘦了20斤。飯越吃越少,吃不到半碗米飯就飽了。追索胡靖的死因沒有讓他更釋然,反而更加低落。

“如果有一天我也自殺了,你如何看待?”凌晨三點,胡建國問記者。

“你妻子你兒子你父母怎麼辦?”記者問。

“可我每天沒有食慾了,一點都沒有感覺餓,晚上也睡不著。”胡建國覺得自己理解了“約死群”裡孩子們的選擇,“一個人要是沒有追求,對萬物沒有興趣,可能只能想到死亡之路。”

9月末,他又悄悄通過了一些QQ好友申請,勸慰起有輕生念頭的年輕人。那些告訴他自己放棄輕生念頭的年輕人能給胡建國以安慰,這是胡建國的精神支柱。

“前度”重新添加胡建國為好友,告訴他自己找了一份服務員的工作,現在沒事就在群裡勸生。他以前誤會胡建國了,胡建國是真的好人。而胡建國仍瞞著妻子在接觸媒體記者,“想找人說說話。”人心的苦悶在家裡不能說,他說給記者聽,或者告訴“約死群”裡的孩子們,父母會遭受多大的痛苦。

“我不是在救他們,是在救我自己的靈魂,每一個回心轉意,都是在救贖我的內心。”胡建國在朋友圈寫道。

每一個紅包,胡建國都覺得是發給胡靖了。

■ 通過百度搜索,最早可見的關於“約死群”的報道出現於2010年。據《檢察日報》報道,20歲的範某和22歲的張某在QQ群裡相約燒炭自殺,但在實施過程中張某放棄離開了現場,後張某報警,卻沒有救回範某的生命。範某的家人將張某和騰訊公司告上了麗水市蓮都區人民法院,法院做出一審判決:張某和騰訊公司分別承擔20%和10%的責任,並予以賠償。

自2010年至2018年,每年都能看到通過“約死群”自殺的報道。2016年,兩個95後大學生在南京相約自殺曾一度引起全國小規模關注,而後就是今年,因為胡建國提出追責騰訊,引起了國內多家媒體關注。

為保護隱私,本文除張子淵外,其餘人均為化名。本文所提及的“約死群”,目前大多已被封停,但“瘋癲狂人”、“約死1”、“魚兒3”等群主仍在活躍。截止發稿時,已有多人在群裡談及近期約死行為都迅速被警方定位並阻止。

攝影:王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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