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如何快速成為“全村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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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超越算是勵志青年的榜樣嗎?

從夏天開始,就有高中同學逼我寫楊超越:“你怎麼不寫她,大豐難得出一個紅人,小姑娘正被很多文章罵,你不是也寫文章嗎?你不該出一把力嗎?”

我一臉茫然:“楊超越是誰?”

上網查了一下資料,還真是大豐人,雖然我只是在那裡上過學,算不上是老鄉,(不過這個理由可沒法說出口)。可我又不是娛樂號,趟這個渾水乾嘛?

“可是”,同學還不死心,“你不是寫勵志成功學的嗎(我靠,我什麼時候成了寫成功學的了),楊超越還不夠勵志嗎?”

這個角度就有點意思了,楊超越算是勵志青年的榜樣嗎?

從表面上看,還挺是那麼回事,出身農村的貧困家庭,父母離異,初中沒上完就輟學,一個人到大上海闖蕩,從“廠妹”和端盤子的“小妹”幹起,抓住了一個“足球寶貝”的機會,進入娛樂圈最底層,從男人色咪咪的眼神和成名主播的騷擾中一路殺來,終於靠一檔娛樂節目鹹魚翻身,俘獲億萬“宅男”之心,入選《中國新聞週刊》“影響中國2018年度人物”,夠魔幻吧……

可楊超越的例子又很不“成功學”,因為她的成功跟她的努力和生活經歷,沒有太大的關係。

她那些底層生活經歷的作用,充其量不過是給她增加了很多有衝突感的話題,讓她的形象更親民;而她的努力,也並沒有明顯提升她唱歌跳舞這些專業能力。很明顯,她的人氣來源於她的人設、顏值這些天賦。

楊超越的成功,成功地擊中成功學的軟肋——努力跟成功有毛關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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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文章寫完了,是不是有點太敷衍了?毫無新意?那就先放著吧。

於是這篇被逼著寫了一半文章,被放進“未竟稿”的文件夾裡,可能是老天自有安排吧,幾個月後另一個“成功”的大豐人浮出水面,讓這篇文章終於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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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大豐的人

2018年,大豐人都說,全國人民都知道大豐出了兩個奇葩,一個是楊超越,一個就是權健集團的老闆束昱輝。

生於1968年的束昱輝,當時還叫束必和,大豐新豐鎮裕北村人(離我家8公里),是楊超越父輩一代的人。但他們的“成功”,說起來都跟家鄉沒有半毛錢關係。

在媒體的報道中,束必和是被列入“傳銷組織成員”(也有說是派出所抓“聚眾賭博”)而逃走的,而楊超越是書實在讀不下去了,輟學到上海打工。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逃離”大豐的人,這跟我們畢業後不肯回家鄉是一個道理。

因為“村花”這個背景跟選秀明星的衝突太有想象力了,有媒體想看看楊超越的家鄉到底有多窮,千辛萬苦找到了她的老家——王港鎮某村(在我家東邊20多公里),結果寫出的文章是這樣的:

這個村子裡山水相間(這個有點扯,山在哪兒),麥田盪漾,鵝群成片,風景美自不必多說,而且還很現代,一排房屋的規格、牆面、門窗整齊劃一,家家戶戶都裝了空調,很多家還有車庫和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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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豐遠遠談不上貧困,它地處長三角,沿海開放地區,1996年就升級為縣級市。在2015年“撤市設區”之前是“全國百強縣”,之後是“全國百強區”,2018年的排名剛好在貴陽的南明區之上。

但問題是,貴陽的南明區周圍沒有比它排名更高的,而大豐西邊的揚州南京、南邊的蘇錫常南通泰州、甚至北邊都有更發達的地區,當然更主要的是,大豐距離上海也就四、五個小時的車程。

人不怕窮,就怕周圍人都比你有錢。楊超越和束昱輝就是所有離開家鄉的大豐人的縮影,不是因為窮得活不下去,而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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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快速成為“全村人的希望”?

雖然束昱輝的履歷寫著畢業於清華大學,但在老鄉們的記憶中,這傢伙明明是初中畢業(也有說是高中畢業的)。

這倒不一定是學習成績不好,我覺得,大豐人有一種天生的“反智主義”傾向,讀書好而不通世事的人常常被說成是“讀書讀呆掉了”,我小學時的同學,至少有三分之一連初中都沒上。

在大豐人的評價體系中,最厲害的人是那些做生意做得溜的人,叫“腦子活”,而在老鄉們的記憶中,束必和正是這樣一個人,先在鎮裡的軋花機械廠上班,然後全國跑一些文具生意。

從家鄉人的記憶中消失,應該是在2000年前後,而這個時間,剛好與束昱輝在天津做傳銷的起始時間吻合。

到2004年,束必和終於時來運轉,完成原始積累,改名束昱輝,成立了天津權健自然醫學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但這幾年,卻是束必和留在家鄉的家人最悲慘的幾年。

“澎湃新聞”的報道是這樣寫的:

更多的時候,這個年過六旬的農民(束必和的父親)需要面對經濟拮据的窘境。兒子遠走他鄉,數年不回家,撫養孫子不能沒有錢。一位村婦說,公公時常成了兒媳撒氣的對象。

2004年的一天,據鄰居們回憶稱,那是夏天,束昱輝的父親在家中非正常死亡。家人發現時,他已經過世,這個66歲的農民結束了自己不願意再堅持的生活。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

……一位近鄰回憶,在送逝者去殯儀館前的一天晚上,束必和回家了。“他偷偷回來的,又偷偷離去,不想被別人看見。”

——澎湃新聞:裕北村束家往事(記者王去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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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離束家東南30多公里的王港鎮,楊超越正經歷她灰暗的童年。

根據“智族GQ”的報道:楊超越的父親一直在鄉鎮工廠裡打工,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娶了貴州山裡來的女人——這也是大豐農村比較窮的人家避免打一輩子光棍的唯一方法。此時,他和束必和的差別,尚屬於家鄉人認知體系中的“老實人”和“能混的人”的差別。

楊超越的童年如同她家“泥砌的房子”一樣灰暗:

她膽子小,不敢和其他家孩子玩。一年暑假,在城裡上班的老師回村開舞蹈班,楊世明拿出積攢的兩百塊錢送她去學,去了一次,她就不想再去了,因為是跳拉丁舞,要跟小男孩拉手轉圈,她害怕。

她習慣一個人待著,無聊的時候,就打開電視。1998年,村裡人紛紛用上彩電冰箱的時候,楊家買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家裡沒人陪她,她就把屏幕方向扭向窗外,跑到外邊看,想象外邊的人都在陪她一起看。

——智族GQ :楊超越變形記:這不是我的世界(洪蔚琳、何瑫)


其實,農村的貧富差距沒有城市大,頂多是“別家紛紛蓋起了磚瓦房,楊家房子是泥砌的”,主要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窮的人家,富的人家,都很扎眼。

這兩個人的家鄉我都去過,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同學的父親是村支書,他的房子跟別人家的幾乎沒什麼區別。真正拉開差別的,正是從束必和出逃的九十年代末開始。

2003年,大豐首次進入百強縣,此後排名每年都在提升,但具體到每一個人,其排名上升還是下降的決定性因素是“有沒有人在外面賺錢”。農村生活開銷低,只要有一個在外面打工的,就能讓全家脫離窮困,只有有一個做生意的,就能讓全家成為“全村人的希望”。

當然,如果在外地“混得太好”,家鄉又留不住人了,根據澎湃新聞的報道:

“大概是2006年左右,束昱輝就開始賺錢了。夫妻倆把兒子接到天津,送進貴族學校,改名束長京。”

平靜的鄉村生活只是城裡人的想象,想要追上週圍人上升的速度,家裡就要有人出去,這才是命運的分水嶺。大約在2013年前後,沒上完初三的楊超越,也離開了家鄉,當然她的目的地不是天津,而是離大豐更近的上海。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但無論如何,家鄉人對“闖蕩成功”的想象,也僅僅止於在大城市中心地段有房,經營一家生意穩定的商鋪,把子女送進“講素質教育的學校”。而在2018年到來的那個更瘋狂的世界,卻是他們無法理解的。

這兩個老鄉的命運在2018年再次交匯,只不過一個急速上升,一個轟然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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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楊超越離開家鄉的一年之後,2014年,一架直升飛機在空中盤旋了幾分鐘,引起了瘋狂圍觀和交通堵塞後,降落在大豐和平飯店門口,這是已從鄉親們記憶中消失的十幾年的束必和的首次正式亮相。

老鄉們並不明白傳銷大佬的套路,“高調炫富”絕不僅僅為了衣錦還鄉。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果然,接下來束昱輝開始了在家鄉的一系列投資項目,首先亮相的是權健華東總部會議中心,高速收費站下來就能看見,尤其是正中的“雙面藥師佛”,在權健的設想,這將是未來大豐的城市名片。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還有權健腫瘤醫院、權健公園、中醫博覽館等組成的健康小鎮、生命科學產業園,就連權健足球隊訓練基地也搬到了這裡,甚至在大豐汽車站,還有一個“權健家人售票專用窗口”,我也是通過這個窗口,第一次知道權健這家公司。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當然,跟大手筆投資同時出現的也有“反權健”的聲音,在百度的“反權健吧”,有人在2017年就發出這樣的疑問:


從楊超越到束昱輝,兩個老鄉和一座縣城的命運沉浮


“權健事件”發生之後,大豐人對束昱輝的評價完全呈兩個極端,一部分人認為,一個靠傳銷起家、讓無數人家破人亡的敗類,被當成“飲水思源,反哺家鄉”的“大豐驕傲”,真是莫大的恥辱。

不過,仍然有相當多的人認為,不管束昱輝發得什麼財,人家對家鄉經濟是有大貢獻的。更何況,現在還有人不知道傳銷是幹什麼的嗎?說穿了,有些人想錢想瘋了,火中取栗,咎由自取。

與此對應是,大豐人對楊超越的評價同樣跟全國人民一樣,走向兩個極端,不過“焦點”卻很不一樣:

一部分人認為,大豐的教育基礎本來就不好,肯學習的“細伢兒”本來就不多,現在身邊又出了個活生生的“學又學不進、歌也唱不好,舞也跳不好”卻能當大明星的“成功案例”,家長以後還怎麼教育子女?

另一些人則認為,時代不一樣了,顏值即正義,能成功就是本領,你管人家是怎麼成功的。

而更多的大豐人,陷入無語的狀態。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在一個什麼都可能發生的瘋狂世界中,失去價值體系的人們,其評價體系也會陷入混亂:如果你說這是錯的,請告訴我什麼才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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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的名人效應

楊超越的報道中,媒體提到了一個細節,她的母校大豐二中校方不希望老師提及這個紅人的江湖往事,因為這個“全村人的希望”已經明顯影響到在校學生的正常學習了。

無獨有偶,權健事件之後,大豐區政府也竭力淡化權健對大豐的影響,在媒體報道中,大豐當地一名官員稱:“不管最後權健如何,不會對大豐造成太大影響,我們政府最早也沒有圍繞權健做文章,權健在這裡的投資也就幾十億,我們招商引資已經500多億。”

地方政府需要名人來提升地方的知名度,但有爭議的名人卻總讓地方上更尷尬。

在權健的集團網站上,束昱輝出生於鹽城的醫學世家,而非大豐農村的普通農民;相反,媒體對楊超越的報道中,卻喜歡渲染“村花”家鄉的貧窮。這兩者當然都不是大豐人希望看到的。

在百度的“大豐吧”,一片討論楊超越和束昱輝的帖子中,有一張帖子回憶了一件往事:

1996年,大豐撤縣建市,全市歡慶,煙花爆竹聲通宵不絕;而2015年,大豐撤市,成為鹽城市的一個區,儘管全體公務員加半級工資,但沒有任何宣傳,只有政府各部門在雨中悄然換了牌子。

大豐,解放前叫“臺北縣”,因為與臺灣的臺北縣重名,1951年更名為大豐縣。所有大豐人都明白,變成區意味著這個用了幾十年的名字,終將被子孫遺忘。

命運就是這麼公平:給你想要的東西,同時必附贈你不想要的東西;丟掉你不想要的東西,同時也就失去了你最珍視的東西。

無論是名字,還是名人。

(注:束昱輝“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案”正處於司法程序,本文有關情節來自一些主流媒體的報道,涉案部分內容以司法機關最終公佈的案情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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