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要寫尚華先生，而不是直接寫“震驚！我的叔叔尚華死了！”，並不純粹是厭惡標題黨的無恥行徑，也不是擔心我的複雜心情和家族眾人對他的鄙視情緒起衝突，大概覺得是寫了可以頂替安眠片能踏踏實實睡一覺，不會為此事輾轉反側，不會因為太多人對他的厭惡讓我經常起床去尿一泡。
尚華先生死在幹休所裡。媽接到電話的反應很淡然，只是和爸爸說，他死了，然後看我一眼。爸的眼神突然很煩躁，但卻有手倦拋書的閒適姿態。我明白他是矛盾的，此前再也不見的誓言抵不過十指連心的疼痛。
我說，去吧，我陪你去一次，看一眼心靜。
然後就去了，爸爸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是看看尚華先生死寂的臉頰。
回到家，他去了臥室關上門。我知道他在哭，媽也知道他在哭，但我們倆都假裝不知道。
媽問我，你嬸子和你弟們在不在？
我說，睿珂月末論文答辯，我想去一趟上海。
媽問我，他們哭沒哭一聲？
我說，睿琪說小雅感冒好幾天了，她媽和她婆婆亂支招，你去一趟才管用。
媽說，睿珂睿琪都有老公，她媽也在，挨不著你操心，你叔這事不弄完咋走？
我說，心理依賴吧，這倆寶寶從小依賴我。
媽嘆口氣說，你叔要是懂得這個，哪會讓一圈人心裡彆扭，總不至於死在幹休所裡。
我說，你明知道他們不會哭，還問我？
媽說，人死恨消，他們就算假裝給人看也得哭一聲。
我說，凡事總有因果，世上人哪有你和爸爸這樣豁達的。
媽說，我恨他，若不是他，你小妹妹就能救出來。
我說，你買東西讓爸爸偷偷去養老院看我叔，可惜他認不出爸爸了。
在客廳裡說話久了，媽起身去了臥室。她知道爸爸身體不好，擔心他哭暈過去。但過了一會，媽媽出來悄悄說，你爸在寫東西。我問寫啥。媽說，十大告，準備在追悼會上發言呢。我說不至於，但說完就後悔了。我太明白爸爸和叔叔的倔強，尥蹶子頂牛不算稀罕事，耳濡目染的早就習慣了。
追悼會很隆重，花圈也很多，市委書記市長領著一大群人都來鞠躬了。我嬸子和我的兩個弟弟兩個妹妹接受領導們握手慰問，我和爸爸媽媽女兒女婿們排在後面也享受了這個榮耀。叔叔是這個市的市委第一任書記，死在84歲這個坎上也算高壽，但從追悼會的氣氛上看，表面上很肅穆，但實際上能看出來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緊閉的嘴唇裡似乎都藏著一句很溫馨的話：早就該死了。
叔叔尚華先生葬在公墓，墓碑是標準制式。墓園主任說，這是雲南大理石。我的幾個老弟老妹都是有身份的，不在乎這幾個錢。但我嬸子終於忍不住說，什麼雲南大理石，弄成漢白玉的他配麼？！老妹趕緊圓場說，媽別說了。但我嬸子是什麼人，我很明白。
出了墓園，還沒上車那時候，我嬸子的弟弟多嘴一句埋怨道，你好歹顧忌點場合，哭不出來沒啥，總不至於笑逐顏開吧。我嬸子於是發飆了，大聲嚷道，狗屁，他死一千次死一萬次，我也不會難過，我哈哈大笑。
她說完，果然哈哈大笑，我扭身上車。
看見爸爸臉色鐵青，媽媽面色也慘白，我吼兩個女婿：等什麼等，還不開車走！
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紅夢樓聚餐，也未去嬸子家置辦的答謝飯局。我抱著小雅頭前開路，進了雅間說，寶寶，咳嗽好點沒有？
小雅說不好，特別難受。
她說完還咳嗽了兩聲。
一圈人聽出小雅在裝，都笑了。
小雅也笑了。
睿珂睿琪坐在爺爺身邊逗爺爺說，聽說你老人家神采飛揚寫了十大告，看看唄。
爸爸氣色漸好，說，你叔這個人，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好的官員，但卻是最壞的親人。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傑，但在官場上一旦染上情，那他就完了。他為了他的所謂崇高目標，捨棄的太多。你嬸子和你弟弟妹妹們那種嘴臉，用報復來回答你叔叔的另一種情懷，我怎麼能去再落一塊石頭呢。我只是覺得你叔叔這樣做有沒有被人懷念的價值，從我的眼光看不值得呀。我要是也這樣來，你們受的苦可能會更大，我捫心自問做不到。你叔叔這類人基本死完了，剩下我這類人老而不死，我難過這個，你們不會懂得。
這時候，有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推門進來端上一盤鹽水花生，說，長生果，請慢用。
我說，一人一份甜點，不急著上菜。
服務員說，好咧。
她說完卻不走，嘴裡振振有詞，一、二、三、四……我說你數啥呢？
女孩抿嘴一笑說，我屬狗。
屋子裡沉寂了一會，然後我爸爸哈哈大笑，然後是媽，然後是睿珂睿琪和她們的夫婿，小雅也呲著嘴笑了。這小雅，也是個小精靈。我快樂地想，我叔叔尚華先生若在，這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大概不會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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