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英雄的足跡……在本以為離開之地，我們將回歸自我的本心；在原以為萬物終結之地，我們卻和整個世界為伴。”
—— [美] 約瑟夫·坎貝爾 《神話的力量》
對長春人而言，完顏婁室是離我們最近的古代英雄。
初識這個名字，以為他只是一個位高權重的金朝王爺，彼時竟差一點錯過這場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
從我的家去他長眠的山坡大約需要28公里車程，而我去到這裡和他相遇卻花了28年。
2009年冬天，市區裡的一切依然在繁忙著，我坐郊線車來到三道鎮四處打探完顏婁室墓的確切地點，竟沒人聽過這個名字。
最後，一位年輕的三輪車師傅說，他小學時曾在學校的組織下去一處古蹟掃墓，當地人管那裡叫“王八碑”。
租了他的車，經過一路毫無減震裝置的山路顛簸，十來分鐘後，我第一次踏進了這片荒蕪之地。
太陽正要落山，殘雪中，枯草緊攥著大地，墓前幾對石像生顯得格外清冷肅穆。古墓坐落在石碑嶺的陽坡上，目之所及舒朗開闊，開闊得能讓人直面蒼穹。
在將近900年的時間裡，這裡幾乎都是被荒棄的狀態。
蕭條的人文環境裡當然也會生出一點迷人的部分——漫長的時間跨度和接近原始的自然環境給予了這裡足夠的時空疏離感，當你偶爾對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的都市生活心生厭倦時，這片“後花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存在。
在草木蔥蘢的夏日裡，來到鮮有人流的嶺上撫琴、野餐，在嘴角下彎的龜趺旁邀老英雄共飲，思接千載，其神遠矣。
也許是因為名字略顯拗口，
也許是因為青史更偏愛帶有悲劇色彩的角色，
也許是因為1902年梁啟超先生提出“中華民族”的概念前，我們總會習慣性忽視甚至醜化這些少數民族的英雄人物——
比如《三國演義》中的孟獲，比如《說岳全傳》中的金兀朮…
於是，這段橫掃北方的英雄傳奇便如同封印一般被掩埋。
作為金朝開國大將，完顏婁室一生的戰功差不多可以和中國古代史上任何出色的軍事將領一較高下。
他的生平在《金史》中有著非常完整的記載。
婁室的先祖曾居住在今天哈爾濱和尚志間的阿什河源一帶，從他“以財雄鄉里，枝屬浸蕃”的爺爺完顏洽魯直起搬遷到長春東南部的雙陽附近。
在征服了當地幾個部落之後，父親完顏白答成為了七水部部長，“七水”指的就是今天的拉林河、飲馬河、雙陽河等幾道河流。
少年時代的婁室便展現出與眾不同的氣質，他穩重且自律，尤其力大過人，神勇無比。
與眾不同往往意味著出類拔萃，也往往意味著和世俗難以相容。
14歲時，由於擔心他惹事生非，婁室被父親送到後被追封為金穆宗的女真首領完顏盈歌麾下從伍。不久，一位叱吒北方的女真戰神便橫空出世了。
從現代人開始讀中學的年齡起，完顏婁室就開啟了他的戎馬生涯。婁室跟隨盈歌大軍出征，一邊平定叛亂，一邊兼併女真各部。
戰場上，婁室英勇果敢，屢建奇功，顯示出卓越的軍事才能。21歲時，他便接任父親成為七水部長。
在與叛遼的國舅蕭海里進行的激戰中，智勇探察敵營的婁室和揮刀斬落叛將首級的阿骨打雙雙建功，女真人也通過這一次正面交鋒瞭解到，百多年來養尊處優，讓昔日稱霸草原的契丹民族戰力大打折扣。
經過完顏部幾代首領打拼經營，女真部族逐漸趨於統一的整體。到完顏阿骨打執掌大局時，遼人對其的欺壓已然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公元1114年，完顏阿骨打奮力一呼，舉兵反遼，女真族的“黃金一代”自此登上歷史舞臺，儘管其麾下將星如雲，完顏婁室仍是最奪目的一顆。
能讓阿骨打最終下定決心起兵的人正是完顏婁室。
在反遼首戰寧江州一役中，完顏婁室率先登城，如入無人之境，讓女真部隊士氣大振。首戰告捷後，阿骨打加封完顏婁室為猛安(千夫長)。
在起兵後的第二年，阿骨打迎來人生中的兩個大事件：第一件是他稱帝登基，建立大金國，成為女真族的真命天子；第二件，是金遼戰爭迎來最重要的拐點——黃龍府之戰。
這是一場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歷史戰役。
黃龍府是今天吉林省農安縣的故名，遼時號稱契丹東寨，是遼廷聚財斂稅的銀府，因而經濟繁華，民族眾多，是八方匯聚的存在。
今天的農安縣城中心，一座遼代磚塔巍然矗立，它始建於遼聖宗耶律隆緒在位期間，是千年前那個繁榮大都會的見證者。
同時，遼朝還以此咽喉之地轄制東北其他民族諸部，所以這裡留有重兵駐守，是北方的軍事重地。
岳飛所言“直搗黃龍府，與諸君共飲耳”便是側證。然而真正踐行了這句豪言的人是完顏婁室。
如果女真部奪得此地，將大有機會獲取金遼之戰的主動權。
為此，完顏婁室重任在肩，他冷靜分析戰局，頗具創造性地向阿骨打提出了“困點打援清外圍”的作戰方略，將縱橫披靡並以勇猛見長的女真雄獅帶向了真正的成熟。
在掃平周遭城邑後，婁室將大軍駐紮在黃龍府巽位的東南方，封鎖住敵軍要道，等待戰機出現。
數月之後，城內糧草幾近耗空，這場必定要載入史冊的激戰終於打響了。
攻城的戰鬥仍然艱苦異常，善於野戰拼殺的女真軍隊在攻城掠地時顯得十分吃力。
完顏婁室決定採取火攻的策略，指揮女真勇士們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借雲梯各背一捆柴草登城牆，在即將到達頂部時點燃柴草拋入城樓縱火，
在東南風的助力下，黃龍府城牆的東南角被戰火燒燬，婁室率大軍殺入城中，遼軍潰逃，歷史的天平開始向大金國急劇傾斜。
蒼天有眼，在現存的農安古城址遺存中，完顏婁室曾率部激戰的東南部城牆竟相對完整地保存至今。
若不是完顏婁室過人的勇武與謀略，這場勝利或許要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
慶功會上，阿骨打盛讚婁室的戰功，重重封賞並賜予鐵券（免死金牌），自此之後，除叛國外，餘罪不究。
隨後，婁室向阿骨打自薦戍衛黃龍府，讓金太祖龍心大悅。於是，完顏婁室受封為鎮守此地的萬戶侯。
在金遼戰爭階段，一代梟雄耶律大石是最有可能改變遼國頹勢的人。
耶律大石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八世孫，是《遼史》記載中唯一一個契丹族進士，卻靠著卓越的武功威震天下。
1122年，北宋與金國同時從南北兩側向遼發兵，據守南面的耶律大石在處於絕對劣勢的情形下兩次將越過黃河的十幾萬宋兵打的潰不成軍，致使北宋自王安石變法以來積攢的家底幾乎敗光。
然而，以天祚帝耶律延禧為中心的遼廷內部混亂不堪，在剛愎自用的遼帝還在荒唐地幻想和金軍決一死戰時，勸阻無效的耶律大石率親兵200人逃離了軍營，遠走西域。
八年後，經過一番世事流轉，耶律大石在遠離故土的中亞地區逐漸壯大起來，遂在葉密立（今新疆額敏縣）重新建立“大一統”的遼帝國，後世稱之為“西遼”。
耶律大石在世時，西遼的控制區域東至高昌，西抵裡海。成為西域霸主的耶律大石為混亂不堪的中亞形勢建立了新秩序，並在浩瀚的中亞文明史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篇章。
公元1123年，37歲的耶律大石在戰場上遭遇了45歲的完顏婁室，在這場頂級戰神之間的角力中，大石被婁室生生俘虜。
後來，耶律大石從金營逃脫，而這次較量卻成了完顏婁室封神之路上的一道閃亮勳章。
位於山西應縣的佛宮寺釋迦塔始建於遼，如今是世界上現存最高的木結構古建築。1933年，梁思成第一次來這裡實地測繪時興奮地在信中對林徽因說道：“我的第一感觸便是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道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
如果說，筆者邂逅完顏婁室墓的心情有如一場家門口的浪跡天涯，那麼得見應縣木塔，則更似體會到了一種千里之外的親近。
時間回溯到1125年，不聽耶律大石勸阻的天祚帝率領的殘軍被金軍擊敗後，經沙漠向西逃竄。最終，被完顏婁室在應州新城東追上並生擒，應州便是今天的應縣。
倘若古塔能說話，我一定懇求他將當年所見說個仔細。
由此，天祚帝成為了遼朝的末代皇帝。完顏婁室則以自己所向披靡的蓋世武功為金推翻遼朝統治畫上圓滿的句號。
當時在位的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為了嘉獎婁室的不世之功，又賜鐵券一枚，“惟死罪乃笞之，餘罪不問。”
從東北到西北，完顏婁室的腳步馳騁了大半個中國，他的驍勇戰績實在無法全然展開。
作為金朝的開國功臣和開疆拓土的一代名將，完顏婁室用一生的拼搏詮釋了英雄的含義。
跟從阿骨打攻達魯古城時，婁室與銀術可率騎直衝遼軍中堅，九進九出，大破遼軍。
隨魏王斡帶討逆攻城時，第一個飛身登上城頭的婁室被飛來一箭射穿右手，釘於柱上。他以左手拔箭，血濺城頭，讓叛軍望而卻步。
在火攻黃龍府一戰中，婁室在烈焰濃煙中指揮作戰，戰靴被火燒著卻渾然不知。
與張良之後張浚在富平交戰時，婁室已然身染重病，仍竭力出戰，並最終改變了戰局。
金睿宗完顏宗輔盛讚其“自國初迄今，言將帥臣無能出其右者”。
金朝南遷中都（北京）後，將助其一統天下、功勞最大的21位開國大將命人畫像置於太廟衍慶宮聖武殿上，史稱“衍慶功臣”。
完顏婁室系完全依靠自身的努力，以外戚的身份位列前十。
因長期積勞，這位常勝將軍53歲時病死於軍中。後被追封為金源郡王，諡號“壯義”。
完顏婁室去逝後被厚葬於濟州之東南奧吉里，即今天長春石碑嶺。墓地現僅存龜趺兩尊為古物真品。
1912年，古墓被隨著南滿鐵路進駐長春的日本人炸掘，沒有留下詳細的發掘記錄。據《寬城隨筆》記載，民間傳說日人曾在當地掘得金駒一具，並已運回日本。
從墓中盜得的其他文物曾在旅順陳列共32件，其中銀毛拔、銀帽冠、玉柄鐵刀和各種玉佩等12件文物現在仍保存在旅順博物館，在今天的吉林省博物院可以看到部分文物的複製品。
如今，我們也只能通過這座空墳，去追憶這位女真戰神的人生傳奇。
（完）
長春印象
一座城，一段滄桑往事
閱讀更多 長春說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