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百態:牛戲(小說)


社會百態:牛戲(小說)

牛 戲---湯飛

太陽慷慨地揮灑自身的光和熱,巴掌大的徐家灣被籠罩在一片明媚的金色之中。秋天的金色。長滿柏樹的山圍脖兒似的趴在人家背後,沉靜得沉寂,迎合著秋日的氣質。青瓦如黛,白牆如雪,阡陌交通,有時公雞對日高鳴,有時母雞為生蛋而喜悅高歌,宛似桃源仙境。不過,各家的狗並不常叫——無論是灣中小路,或者經過灣口的公路,幾乎沒有生面孔。趁著難得的好天氣,它們懶洋洋地躺在院邊向陽處,放心打盹兒,聽腳步聲已能辨別來人,無需睜眼,更不必費力叫喚。

活動在這片土地上的全是相識相交數十年的老鄰居——“老”既言鄰里關係之長遠深厚,亦表各人之年齡。稍微年輕一點的人多在外面的世界折騰或撲騰,有的刨食,有的弄潮。留下的基本都是老弱。平常種點莊稼,養頭牛,多選擇黃牛,因其性情溫和。前者維持日常生活,後者非但保證耕作勞力,還能賣了賺錢。農閒時好好餵養,農忙時正好用得上,用完出售,再買牛犢子。一年年時間,在循環中溜得無影無蹤。

如此田園風景,真叫人……無法沉醉,因為微風徐來,一股臭味爭先恐後地湧入鼻孔,令人發嗆而欲作嘔。有史以來,“風景”一詞首次被認為應當一分為二,予以隔離,有景而無風最好。

自出生以來,胡正在徐家灣裡生活了超過半個世紀,對這景兒早已見慣不驚,沒瞧出任何新意,倒是對這有味道的風,還不太適應。他瘦削的臉上,兩條眉毛活像兩口子,快要糾纏在一起。說句公道話,眼下的感受比盛夏之時好很多,更熱的天兒,更濃的味兒,連做的夢也是臭烘烘的,難聞之極。

如今,胡正已無心罵娘,換上幹農活的老舊衣服,鎖好房門,朝著臭味的來源行去。慢慢的走。鄰居老徐——徐家灣裡唯一一戶姓徐之人——家的土狗瞄了他一眼,一聲不吭,繼續養神,倒是耳朵靈敏的老徐從半掩的窗口探出頭來,左手捏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老胡,又去鏟牛屎?鏟上癮了?

老子是掙錢上癮,為了錢,我忍得住。你快忍不住了吧!胡正嘿嘿地笑。之所以不“哈哈”的笑,是由於動作太大會吸入更多的臭氣兒,著實不好受。

忍吧,你總有一天會被醃成臭豆腐。老徐伸手關上窗戶。

胡正將食指橫在鼻子下面,輕輕慢慢而又長長地吸一口氣,抬步前行。

徐家灣灣口正對著一匹狀如元寶的山,半山腰的平地上,有一座養牛場,用老闆江前——諢名“牛老大”的話說:本養牛場是鎮裡屈指可數的巨星,不久的將來還要做縣裡排名前列的明星。咱小歸小,可是有特色啊。就胡正所見,那特色是地方寬敞,入住的牛卻不多,空欄不少,然而他從牛老大的隻言片語裡知道,往上報、往外說的均是滿欄,無一空餘之處,吹得天花亂墜。

走到養牛場旁邊的鐵皮房子外,舉手敲門。門吱呀而開,一個四十多歲、戴著厚厚兩重口罩的女人說:胡大哥,你總算來了,快去把牛屎鏟走,臭得人想發瘋。她叫春蓉,是牛老大的遠房親戚,究竟有多遠?估計八竿子打不著,還得多一竿子。她和丈夫週二齊在此打理場務,算是小頭目,即使所轄只有兩人。

胡正不答話,只點點頭。去隔壁屋取出工具,戴上三個口罩——他離汙穢之物最近,理應多戴一個,牛老大親口允許的。

每天,十來頭牛吃得多,拉得也多。可牛老大尚未給養牛場安裝處理設施,胡正估摸著這道理跟自己捨不得多吃兩片肉完全相同,心疼錢唄,所以才用人工清除,運到三四十米開外的空地裡掩埋。起初,他還肯花力氣把坑挖得深一點,繼而有些疏懶,隨便挖兩鋤,近來直接傾倒,撒上薄薄一層土便罷,將腐化之工交予萬能的土地。想來這塊土地如整日以大魚大肉飽腹的人,營養過剩矣。

忙完苦差事,胡正又拿水管子沖洗牛舍,然後才去找週二齊。

週二齊正在屋裡為牛群準備大餐。俗語有云“馬無夜草不肥”,牛也一般。他將酒糟、豆渣、玉米和薯塊等物料傾入一個大槽子中,用長木棍攪拌。胡正知他看似隨意而為,其實對各物之間的配比極為熟稔,便說:老周,看你的架勢,手藝真不錯,學過養牛技術?

週二齊忙中側頭望他一眼,停下來搓了搓手,隨即握成兩個拳頭,道:之前我在一家專業養牛場幹了十年,閉著眼睛都能拌飼料。

胡正豎起大拇指:難怪牛老大要請你鎮場子,有你在,他放心!

週二齊一笑:親戚召喚,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人家大小是個老闆。反正是打工掙錢,掙誰家的不一樣?況且他給的工錢還不少,我跟錢又沒仇。只可惜這裡十分偏僻,人生地不熟,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你們痴迷的長牌,我又不拿手,沒啥樂趣。有閒的話向你討教兩招,我用香菸當學費。

胡正頓覺技癢,連連點頭:一言為定,哪天我帶一副長牌來。

言笑間,週二齊已拌好飼料,胡正與他一道用洋剷剷入推車,推進牛舍放著。然後各挑一擔青草和幹稻草——均從本村農家收購而來。每頭牛的食槽,放入青、乾草各半。那些畜生已然明白,非得嚼完草,方能得到美味可口的營養飼料,故而吃得津津有味。

兩人在屋外抽了一支菸,說些不鹹不淡的男人之間的話,歇口氣再進去。週二齊推車在前,往槽裡舀飼料,胡正提桶在後,往裡面舀井水。牛兒聞見香氣,紛紛埋頭連吃帶喝,偌大的房子裡立時響起“咕咚咚”之聲。

春蓉捧著一幅山水十字繡,聚精會神地下針,比讀書還認真。可若是當年學習稍微刻苦些,又何至於如今在此繡畫。

週二齊取兩隻酒杯,擰開酒瓶蓋倒滿。胡正從衣服包裡摸出一大把花生,堆在桌上,說:老喝你的酒,我怕人說我是幹指頭蘸鹽,佔你便宜。出門時揣了一兜新收的花生,剛好下酒。

週二齊咧嘴笑道:莫聽閒言閒語,喝酒才是正事。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隨著咽酒下肚,全身舒坦地“哈”一聲。這瓶價格低廉、品質不佳的酒,居然能帶給他不亞於高檔酒的體驗,亦屬苦中尋樂之無奈。

還沒喝完半杯,門外傳來汽車的轟鳴聲,片刻之後,人高馬大的牛老大推門而入。春蓉說:牛哥哥,你怎麼現在才來?

牛老大把一個紙箱子放在桌邊,從響聲可以斷定它很沉重。週二齊偏頭一瞧,都是些吃食。牛老大說:你能不能換一句臺詞?我的養牛場遍佈各地,不可能來得太勤。

春蓉道:我們兩口子也像是你飼養的……生物。最後一個詞,她想了很久才吐出來,實在不順口。

面色黝黑、短髮卻有幾分花白的牛老大正要回話,他的手機叫跳起來。只聽他說:時間已經定了?什麼,後天!時間比皮筋還緊。謝謝你告訴我這條萬分重要的消息,兄弟,有空一起吃飯。

掛掉電話,牛老大逐一注視三人,緩緩道:事關養牛場生死存亡的時候到了,需要你們全力配合,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明白?

胡正疑問道:你需要我們咋個配合?

說起來,牛老大初來乍到修建養牛場時,胡正是第一個表示強烈反對並付諸行動的人。因為它所佔用的土地裡,有一塊屬於他家。籌備之初,村領導陪牛老大與他洽談土地租用協議。在胡正的腦子裡,土地怎麼能外租呢,不會租著租著就變成賣了吧?他自然不答應,從祖輩以來,一向無此先例,自家種植還嫌不夠,他們常常鋤窄田埂以求多種一行莊稼。全家人靠著它們的產出生活,任何人都休想侵佔、挪用。現今,他的兒女在城裡安居,有限的生命裡應該不會做回農民。可他依然堅守在土地上,不肯隨兒女享福,固執地保持農民本色。當然,他不點頭的另一個原因是租金缺少誘惑力。胡正對來客能躲則躲,躲不了則任憑對方費盡唇舌,不理會不鬆口。令他意外的是,兒女皆極力主張將土地租出去,他們早已不願意讓獨居的老爹種地勞神,在老家做甩手掌櫃多好。村領導、牛老大和兒女三方合力做思想工作,而牛老大又略微增加點租金,以示特殊對待,居然瓦解了他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固執。

胡正終於在協議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他有好多年沒摸過筆了。

看著紙頁上排在“乙方”後面的姓名,他的心底忽然湧起“工作”這個陌生的詞語,想嚐嚐工作是啥滋味。胡正找到牛老大,要求他在養牛場為自己安排一個活兒。原以為人家會磨蹭甚至拒絕,誰料牛老大對送上門來的勞力持歡迎態度,讓他清理牛糞。胡正不願意給牛做清潔工,問還有沒有別的活。牛老大耐心地說:您看我這小小的養牛場,哪有那麼多的工作崗位呀。

行吧,好歹是一份工作。胡正很快從養牛場的堅定反對者變成忠實擁護者,主動代表牛老大去說服同是反對者的鄰里,令他們措手不及,無招應對。最頑固且帶頭反對的人一旦投降,別的人紛紛敗下陣來,簽訂城下之盟。明裡不說,暗裡卻頗有微詞。胡正曉得,可毫不在意,有租金、有工作、有工資,不吃虧,反正他抵抗能力強。

唯一讓人糟心的是,工作時鼻子難受。回到家裡,對著再香的飯菜,那股噁心的氣味依然驅之不散,吃著飯菜,眼前老是閃現噁心的畫面。他覺得這份工作比干農活還累還苦,幾欲放棄,但又不想讓人看笑話,咬牙硬撐。一兩個月下來,估計完全麻木了,修煉到視而不見、聞而不覺的境界。工作越幹越得心應手。

不忙的空當兒,他和週二齊抿兩口酒,打發時間。日子不算冷清,心思用在工作上,不再熱切盼著兒女的來電。

除了清理糞便,胡正還幫老周飼餵牛群,並帶他到農家買糧、買草。胡正熟悉人,老周熟悉物,搭檔幹活很順利。

領到任務,胡正匆匆離開養牛場,路上一直搜尋、羅列目標。牛老大許諾,一朝事成,將給予他一筆額外的報酬,俗語有云“人無橫財不富”,只要是財,管它橫豎,可以攢起來給孫子、外孫女買禮品。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徐,誰讓這老小子是近水樓臺呢,讓他得了便宜。胡正挺直腰板,走進徐家灣。

老徐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吃飯,是麵條。胡正滿臉堆笑地走過去,說:老徐,你家的晚飯吃得有點早噢。

老徐挑起一筷子麵條,塞進嘴裡,嚼三兩下再吞下去。然後抬眼看他,慢條斯理地道:現在不像以前,有那麼多農活幹,不如學城裡人早吃早睡。習慣了。

胡正居高臨下,笑道:我給你一百元錢,要不要?

為什麼不要——可是你不會白給。

雖然不是白給,但等同於白給,不會讓你付出一分一毫的代價,承擔任何風險。

哦?我倒要看看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說來聽聽。

胡正用右手捏著下巴,在他面前踱來踱去,突然停住,低聲說:其實,一百塊錢的酬金不是給你的,而是給你家黃牛的。

老徐聽得糊里糊塗,連面都忘記挑,兩隻眼睛如同兩個大大的問號。

你看新聞麼,懂“經紀人”是個啥不?你就相當於你家黃牛的經紀人,你替它攬活,它替你賺錢。多好!

老徐恍然大悟:原來你想借我家的牛去耕地,對吧?不用繞彎子,借給你使,不要一分錢。

胡正搖頭道:如果只是為了耕地,我才不會費這麼大勁來請你幫忙。

等等。老徐似乎明白了幾分:經紀人往往和唱歌演戲連在一塊,你借牛不是為了耕地,莫非要讓這頭畜生演戲不成?

胡正用力拍掌:我只是打個比方,說明主角是你家的黃牛,怎麼扯到演戲上了?實不相瞞,養牛場目前正處於發展初期,牛舍有部分空位,牛老大為了表示親近,特地讓我邀請一部分鄉親家的牛兒去體驗兩天,每天付五十元。咱倆是幾十年的老鄰居,穿開襠褲的時候便已相識,這樣難得的好事,首先想到你。言及此處,他不禁一樂:你家的牛去享福,你在家享受酬勞,一舉兩得。

這確確實實是夢寐以求的好事,近乎不勞而獲。正因不同於尋常,老徐擔心其中有詐,不敢相信:天上真能掉餡餅,而且碰巧砸中我的頭?

老徐你想,老牛跟著你,最多是吃草、喝河水,哪捨得給它喂糧食?那養牛場有專人按配方給牛搭配飼料,確保牛兒長得膘肥體健,又不做苦力。這次牛老大發善心,請各家的牛入住高檔宿舍,住好的,吃好的,有人伺候,還付你錢。若只是拴在牛圈裡,你一分錢落不著,有什麼益處?我曉得你幾個女兒很是孝敬,不缺錢花,但一百塊錢好歹也抵幾斤肉,掙得不費吹灰之力,你不會拒絕吧?

老徐仍舊將信將疑:誰會和錢過不去吶?牛老闆這麼做,真的僅僅為了拉近跟鄉親們的關係,不會設著其它機關吧?

胡正瞧出他的擔憂,伸出兩根指頭:就兩天時間,之後我再親自將牛還回來,順便付錢。若有半句假話,明年夏天的第一道閃電只管劈我頭上。

不需賭咒發誓,我還不信你?既然你開了口,我總不能不答應。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頭牛是最值錢的家當,比人還金貴,你和牛老闆千萬仔細些,不然我是沒法活的。

胡正喜笑顏開:你儘管放心,我也是莊稼漢,懂得牛兒的重要。保證讓你家的牛大爺一根毛都不會掉,而且還會長二斤肉。

多長的二斤肉,我又吃不著。老徐笑道:你啥時候牽去?

不急,我再去請幾頭牛大爺,天落黑以後再牽到養牛場。胡正揮揮手,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叮囑道:老徐,俗話說“悶聲發大財”,既要發財,便要悶聲,千萬別多言多語,不然非但掙不著錢,還得攤上禍害。切記切記。言畢大步離去。

老徐盯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搞得神神秘秘,不說便不說,老子向來嘴嚴。他低頭挑面,卻發現剩下的幾口面已結成一坨,乾脆倒進狗碗,改善它的生活。想著兩天後,一百元錢的鈔票到手,心裡美滋滋的。

胡正繼續朝徐家灣裡面走,他站到一家院子裡,放開嗓子喊:顧大嫂!不聽有應,又喊一聲。

嚎啥子!那顧大嫂同是亮嗓門,先聞其聲,再見其人,她倚在二樓窗前。這棟二層樓房剛修好不久,白瓷磚牆面、紅瓷磚柱面,側面還保留著一間土牆房屋,用作豬牛圈。

我來與你打個賭。胡正邊說邊往屋裡走。剛進大門,已聽到顧大嫂下樓的腳步聲。

老胡,天快黑了,你不在家煮夜飯,跑到我家門口鬧啥子。還打賭,你包裡的錢跳得慌?不如直接掏給我吧。

胡正不搭理她的奚落,說:顧大嫂,我賭你不願意將你家黃牛借我用兩天。

顧大嫂眼珠轉了兩圈,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名堂,道:你眼睛不小,倒把旁人瞧小了,你咋知道我連這點肚量也沒有?

我早知您是個大大方方的人,那明後天把牛借我使一下,外天一早原物奉還,成麼?

顧大嫂愣了片刻,原以為他說說而已,沒料到真要借,便道:你少拿老孃尋開心,你家裡不是有一頭黃牛嗎,幹麼還要借,該不會是你要做雙駕牛車,出遠門、講排場?

我是韓信借兵、多多益善,還請顧大嫂放手,將牛借與我吧。

真不巧,我家老頭子明天要用牛翻犁二畝地,怕是沒有空閒。即是要借,只怕還得等上兩天,又解不了你的急,不如你向羅青兒借吧。

胡正不打算放棄,而且一點不著急,心想:您家的牛要借,羅青兒家的牛也要借。

說道:顧大嫂,您是爽快人,我賭你不願意將你家黃牛借我用兩天。

顧大嫂面色一沉,不甚高興:既然是打賭,你下賭注沒有?我倒要看看你爽快不爽快。

胡正豎起食指,面帶笑容:我想借用你家的牛,每天五十元,兩天的賭注是一百元錢。我賭你不肯,結果當真如此,哎,一百塊錢,白白的錯過了,我怎地沒有先見之明,多養幾頭牛。說完,故作誇張的嘆口氣,扭頭往外走。當然,他只不過做做樣子,顧家的牛是借定了。

等等!顧大嫂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袖,說:按你這賭局,只要我同意借牛,那一百元的賭注是不是就姓顧了?

正是!胡正回答得毫不含糊。

看來你料定我小家子氣,這麼多年的鄰居,白處了?

胡正並不惱,說:哪敢!我是誠心實意要將賭注輸給您,所以選擇必輸的一方,將必贏的機會讓給您。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最愛吃你家的虧。

顧大嫂笑罵道:狗屁!其中必有蹊蹺,你不說明,我還不敢應呢。

我用自己的老臉擔保,沒事!是這,我不是在對面養牛場工作嘛……胡正將前一番話添油加醋地說與顧大嫂。

她撇嘴道:老孃活了大半輩子,還沒得人伺候,居然讓畜生搶先享福,天理何在。

那您是答應嘍?

我答應什麼了?我是要跟你打賭。

賭就賭,輸了也認。您忙著吧,天擦黑後我再來牽牛。

為啥非得等到天黑?

胡正揚眉道:我還得再去幾家,有財大家發。

顧大嫂心直口快:老胡,你是個好人吶。當時你去養牛場幫工,還有人在背地裡嚼舌頭呢。

胡正聞言微怔,立即大度地擺手:有什麼好事,總要想著大家,才對得起鄰里之交。言畢,走了出去。

羅青兒家是下一個目的地。兩人是小學同學,可惜都沒識多少字,侍弄不了書本,只得回來侍弄土地。兩相比較,後者的手藝果然比前者高明得多,好歹撫養子女至成人,沒給祖宗丟臉。

屋裡一燈明亮,他徑自走進去。羅青兒大口吃飯,呼呼作聲。胡正還以為是什麼山珍海味,結果卻是紅苕稀飯,面前有一碟泡菜。

青兒,吃飯呢。不待招呼,他自己坐下。

聽聲認人,羅青兒說:中午煮的飯還剩下一碗,倒了可惜,抵一頓晚飯,反正晚上不幹活,用不著吃乾的、吃撐著。

恐怕不是剩飯,是煮一頓管兩頓吧。你老婆去城裡照料兒媳婦,倒苦了你。

可不是?若論做光桿司令,我哪有你熟練。幸好過一陣她便會回來,熬著唄。羅青兒咬一口紅苕嚼著,道:胡豆瓣,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難道犯了酒癮,找我對飲?可你兩手空空,毫無誠意呀。上次喝的就是我的酒,你想連佔兩回幹便宜?

胡正說:不顧飯點來找你,自然是有事,卻不是喝酒。

除了喝酒,你眼裡還有正事?羅青兒猜不透他的來意。

胡正理論起來:即使喝酒,我也不會佔你便宜,你忘記讀書的時候我幫你寫作業的事了?青兒,我是來給你送酒錢的。

酒錢從何而來?

別不信,千真萬確!一百塊錢,夠打二十斤高粱酒,讓你飲如長鯨吸百川,敞開肚皮喝個夠。

羅青兒抬起左手用力拍桌面,震得泡菜碟跳起來,又伸手到胡正面前:妙,拿來吧。我受些累,下次去場鎮上打酒,與你一同分享。偷偷告訴你,家裡還剩下半刀臘肉,搭著炒花生下酒,那滋味兒——他眯著雙眼,咂著嘴,似乎美酒剛剛下肚,神魂陶醉其中。

胡正給了他一巴掌:眼下錢還沒到手,不過已是鐵板釘釘,跑不出你我的手掌心。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羅青兒吃完最後一口飯,還意猶未盡地夾起一瓣泡蒜塞進嘴裡,放下筷子,用手背揩一下嘴巴。

胡正笑道:我既非奸,更非盜。要掙得這筆酒資,你只需借我一樣東西,兩天以後歸還,同時把錢交到你手上。

你怎麼知道我家中有你要借的東西,而我又肯慷慨相借?打開天窗說亮話,別遮遮掩掩。

胡正當下將告與徐顧二人的言辭挑三揀四地說了。這“三”與“四”,屬於重要信息,旁的枝葉,略去不提,唯恐節外生枝。

胡豆瓣,坦白從寬,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聽傳言說那個牛老闆……

胡正將手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別多說。頓了片刻,道:青兒,管他三七二十一,這個忙你一定得幫,一百塊錢,不掙白不掙,別的事輪不到咱倆掛心。不知養牛場能存立多久,但我們是一輩子的酒友,交情比酒杯深。

你把話都說滿了,我能不應麼,只是捅了婁子不能連累我。另外,酬金一分都不能少。

保準,保準。胡正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把牛牽出來之前,你先賞爺一口水喝。這半天說了幾蘿篼話,喉嚨都起煙兒了。

杯子裡的水還沒喝完,他又嚷著:青兒,趕緊牽牛!

羅青兒的抱怨聲遠遠傳來:你借東西,倒把老子忙得腳不沾地。

胡正先將借到的三頭牛送去養牛場,牛老大和週二齊正往牆上釘東西,內容是養牛場管理制度、衛生標準,滿滿一排。春蓉則在桌子旁整理厚厚的一摞資料,分類裝入檔案盒。他關好牛,除下牛鼻繩,又回到徐家灣繼續借牛。灣鄰們看在一百元錢的份兒上,或欣喜或勉強地點頭。他再分批牽到養牛場,好一通忙。

約莫十點,一輛貨車沿著泥路爬上坡來。牛老大說:它們到了。胡正跟著他出門,從駕駛室跳下一個矮而胖的男子,朝牛老大喊了聲“牛哥”。後者趕忙遞上一支菸,說“辛苦”。那司機並不接,一邊抱歉,一邊小跑到副駕駛室,小心翼翼打開車門。大家以為是人,卻沒想到他抱下一隻黃牛犢子。著地之後,這小東西終得自由,滿地奔走,周胡二人怕它跑丟,雙雙圍攏,輕輕卡住它的脖子,作為控制。

司機走到牛老大跟前,粗聲道:他們說這牛犢也能派上用場,讓我一起運來,可後面擠滿大牛,沒有多餘的空間,又怕踩著,因此委屈它坐副駕駛位。雖然一路上伸不開腿,憋得慌,但這傢伙沒有發脾氣,讓我為難。

牛老大笑道:那是由於它還沒到發脾氣的年齡。來,抽根菸再說。

不忙,我們先把牛放下來。

好。四個男人合力將牛從車上轉移到牛舍裡,忙得滿頭大汗。經過一番填充,場內“牛氣沖天”,已沒有多餘的空位。因入住新家,而不少牛此前未曾有過群居生活,新鮮感十足,東張西望,咩咩作聲,酷似在結交新朋友。

春蓉為他們準備了茶水,點上煙,四個火點在夜色中尤為醒目。抽完煙,鍋裡的麵條恰好熟透,一人吃下一大碗。司機在遠處方便後,才舒舒服服地駕車離開。牛老大說:胡大哥,你先回去休息,收尾的工作我們來做。胡正客套兩句,沿著小路摸黑回家。

第二天,他到養牛場後,覺得面貌煥然一新,方的圓的規矩隨處可見,與昨天以前大不相同。當然,最大的變化在於飼料的消耗量大幅度增加,是往日的數倍。他問牛老大值嗎?牛老大滿不在乎:該花的錢就得花。錢花不到位,事辦不到位。

胡正聽著,的確是這麼回事。

第三天,胡正起了個大早,沒煮飯,快步趕到養牛場。狹窄的屋裡全是人,身穿統一的工作服,除了牛老大和週二齊夫婦外皆不認識。牛老大招呼他:胡大哥,快來吃早飯。坐定之後,春蓉遞來一盒牛奶,說:麵包自己拿,吃飽為原則。他朝放在桌子中央的大口袋裡一瞧,奇形怪狀的麵包,有沒吃過的,更有沒見過的,隨便抓起一個,拆開便吃,果然比白麵坨美味得多,只是牛奶沒什麼味道。

吃完早餐,胡正才發現屋裡多出不少內容:原本空空如也的鐵架子上擺滿牛奶、麵包、蔬菜、豬肉和牛肉。他忽然覺得肚子又餓了。春蓉塞給他一套衣服,說:趕緊換上。

那些人分散在各處,拌飼料、清掃牛舍、記錄管理表格,甚至還有一個人挎著醫藥箱在牛舍裡走來走去。

十點左右,一直關注著馬路動靜的牛老大嚷道:來了!餘人看見兩輛轎車在路上奔馳,從路口轉頭向養牛場駛來。各人抖擻精神,繼續幹自己的事。牛老大理了理衣服,轉眼之間,車已停在空地上,他疾步過去,殷勤地打開車門。

一位五十來歲,梳著背頭的男子步下車來,牛老大哈腰道:何局長,您好。歡迎您蒞臨指導工作。何局長微微點頭,伸出手說:小江,幹得不錯,你手上有成績,我們臉上有光采。牛老大雙手握住,激動萬分。

隨後,牛老大引著領導一行人參觀養牛場,並介紹相關情況。他說:何局長,我是一心想為農村、為農民做一點實事,所以選擇開辦養牛場。即便個人力量微薄,還是嚴格按照標準和規範來修建、管理,但正因一人之力薄弱,制約了養牛場進一步發展壯大,有些更好的想法難以付諸實施,希望能得到政策支持。

何局長說:我們來一趟,就是為你解決實際問題的。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我們帶回去研究,能夠支持的,責無旁貸。

視察牛舍時,有一頭牛不甘冷清,竟然嚎叫起來,另幾頭牛異口同聲。何局長幽默道:小江,它們在為你唱讚歌呢。牛老大接道:它們是在為政策唱讚歌。隨行之人不禁笑出聲來,場面一下子熱鬧不少。

何局長對養牛場的狀況非常滿意。養殖規模不算小,牛舍利用率高,衛生達標,餵養和醫療都有專業的人負責,養殖檔案規範詳細,連職工的生活條件也值得稱道,可見經營之用心。但需要改進提升的地方還不少,政府有義務扶持一把。畢竟發展農業需要培養先進,發揮榜樣的示範作用,選樹一個、帶動一批。

實地查看之後,何局長提議座談一下,深入瞭解有關情況,為決策提供參考依據。牛老大答道:屋裡太擁擠,坐不下這麼多貴賓,不如請各位領導移步,咱們去城裡酒店開一間會議室,聊深聊透?

何必搞得那麼複雜。何局長指著房前空地,說:幾十個人都坐得下,隨意點,無需太正式。

牛老大連忙讓春蓉和胡正搬出塑料凳,請領導上座,又用紙杯端出茶水。場面真親民,真節儉樸素,真是魚水一家親。

時間臨近中午,牛老大低聲對何局長說:領導,這裡條件簡陋,做不了工作餐,要不一同到鎮上吃頓便飯,你們為養牛場來回奔波,辛苦一上午,請讓我聊表敬意。

不了,我們回去吃午飯,不給你添麻煩,你也不容易。

何局長,您真是時刻保持著公僕本色啊,有您的指引和帶領,我們養牛場日日是春天!

何局長起身登車,兩輛車緩緩駛離,上了公路,疾馳而去。牛老大一直對它們行注目禮,直到再看不見,才回過頭來對大夥兒說:大功告成!春蓉姐,中午燉幾斤肉,改善伙食。

好叻。春蓉應道,這事她拿手。

天黑以後,胡正從牛老大手裡接過牛兒們的出場費,將它們送還主人,兌現承諾。收到錢的鄉親們,臉上洋溢著豐收般的喜悅。顧大嫂反覆查驗錢幣,生怕收到假的,空歡喜一場。她說:老胡,下次再有這樣的好事,一定想著我家。你吃蓮花白麼,自己去我家菜園子裡摘。

要得。不知道胡正應的是哪一件事,抑或籠統地全應了。

羅青兒坐在門口編竹筐,那牛見到主人倍感親切,叫了一聲。他問:酒錢到手了?

到了,還沒捂熱乎,我連牛帶錢給你送來,剩下的打酒、煮肉、倒酒等事全歸你。說著,胡正把牛繩子和皺成一團的錢交到羅青兒手裡。

這項“借還發”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他暗暗鬆了口氣,沒出岔子,皆大歡喜。

羅青兒拴好牛,從牛圈出來,見胡正還立在那兒,說:怎麼還不走,想賴我一頓酒?

胡正樂道:我本來沒有這個想法,經你一提,反倒覺得應該喝,趕緊擺起。

沒時間整下酒菜。

不妨。先拿泡菜頂著,你趕緊切半斤臘肉下鍋煮起,另外再煮幾個鹹鴨蛋。等喝出味兒來的時候,肉和蛋都熟了。那湯留著煮麵條。

狗日的,你倒會安排,老子是你的傭人?人家說客隨主便,你卻反客為主,臉皮咋那麼厚?罵歸罵,羅青兒仍然起身,走向廚房。古人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喝酒也一樣,獨飲而無友,則乏味而易醉,無趣得很。

胡正大模大樣地坐下來,接著編那個不成形的筐,等著酒肉上桌。

次日,他在前往養牛場的路上還念著麵包牛奶的味兒,然而鐵架子又恢復空蕩蕩的原樣,釘在牆上的文字板還留著,那些檔案盒則不見蹤影。多出來的陌生人走得乾乾淨淨,只剩常規配置的三人組。牛舍中,他借來的和貨車運來的牛都已“退房”,十幾位常住居民迎來送往,兩天的鬧熱彷彿夢一場。

過了個把月,牛老大破天荒的用轎車把三人載進縣城,請吃火鍋,在座的還有當日短暫露面的陌生人。胡正大吃大喝,盡興而為,反正有人付錢。

忙碌過後,胡正又整日和牛糞打交道。有天他聽週二齊無意中提及:牛老大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扶持經費,正準備開辦新的養牛場。他感嘆:老闆就是老闆,賺錢真容易。週二齊認同他的說法:有人用氣力賺錢,有人用技術賺錢,還有人用命賺錢,可人家老闆是用錢賺錢。

翻過年,牛老大對胡正說:胡大哥,春天來了,我們打算從徐家灣邀請一批牛去外地旅遊。老規矩,一天五十元,管吃管住,名額有限,勞煩你去跟老鄉們說說。把牛借到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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