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賞讀:毒牙(小小說)


佳作賞讀:毒牙(小小說)

商陽人喜好養鳥逗樂,但論起行家,當數宋園口的張甫易和歸德巷的嶽德齊。尤其是嶽德齊的巧嘴八哥,精通人性,嘴巧的賽過活人。

嶽德齊和張甫易以鳥為緣,互相換了帖子,結為八拜之交。

民國三十二年冬至,日本人佔領了商陽城。

那天,張甫易正在護城河上遛鳥,聽到槍聲,跑回家一看,日本人已駐進了安樂居。為首的日本軍官叫野口東秀,是個中國通,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對安樂居的醬肘子早有耳聞,便點名讓張甫易做菜。不消半個時辰,濃釅的香味便飄滿了整個宋園口。

醬肘子端上來,野口東秀令張甫易先嚐,然後才撲撲嚕嚕大嚼一通。

隨口幾天,商陽城內接二連三有人被日本人殺害,先是蠻子營磨豆腐的張老九被打死在城外的亂墳崗上,後是凝翠軒茶樓的翠姐被野口東秀和幾個日本兵輪姦後點了天燈,再後來張甫易就親眼目睹了一批一批的人被野口東秀亂槍掃射,像秋後的高粱杆,齊刷刷地倒下。

商陽籠罩在一片恐怖和悲慟之中。

不知何故,野口東秀突然鬧起牙痛來,面頰浮腫,一連幾日茶飯不思;日本軍醫急得團團轉,硬是沒看出結果來。

“太君,有一個人能醫好你的病。”張甫易小心翼翼地說。

“誰?”

“歸德巷濟仁堂嶽德齊。”

野口東秀面露歡喜之色,一擺手,帶上幾個日本兵往歸德巷而去。

野口東秀到達濟仁堂時,嶽德齊正在喝午茶。茶碗內信陽毛尖舒展自如,一股清香在院內飄逸。嶽德齊輕啜一口,細品。夥計劉才一聲吆喝:太君裡面請嘍——嶽德齊喉結猛地一抖,咕咚一聲茶已嚥下。

“太君裡面請!太君裡面請!”掛在廊下的八哥學起人話。

“嶽先生,來商陽多日,瑣事纏身,未曾拜會,乞望寬恕。”

“太君,牙痛麼?”嶽德齊揹著手望著西天翻滾奔湧的雲彩問。

“……”野口東秀詫異地望著嶽德齊,心裡掠過一絲恐慌。

嶽德齊轉過身,示意野口東秀坐下,看過舌苔,便微閉雙目,伸手把了野口東秀脈搏。

“太君之疾,乃陽明之熱極也,陰明之脈貫於齒齦,陽明溼熱上蒸,故齒齦腐爛壞死。”

“如何醫治?”

“取!”

野口東秀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頰。

“沒有更好的醫治良法麼?”

嶽德齊搖搖頭。

嶽德齊為野口東秀上了麻藥。劉才早已把器具擺在了嶽德齊的面前,嶽德齊表情淡然地取了器具,一眨眼的工夫便把牙連根拔起,開了草藥,日頭早已隱沒西天。

“太君,明日一早過來鑲牙。”

“多謝先生妙手,告退。”

“送客!送客!”八哥歪著頭,儼然濟仁堂的主人。

野口東秀轉過身往八哥望去,眼裡流露出驚喜之色。

送走野口東秀,西天的雲彩已經散去。

嶽德齊微蹙眉頭,在院子裡踱來踱去。

夜幕悄然拉上。

嶽德齊返回自己的臥房,點亮油燈,輕撥燈芯,屋內便跳動著一種褚紅色的亮光。屋內當堂掛著一幅畫,畫中武穆嶽爺挺槍立馬,一人當關萬夫莫開。嶽德齊伏身跪倒,三叩九拜,起身,臉上神色肅然,身軀陡然挺直了許多。嶽德齊從床下翻出許多發黃的書籍,藉著燈光,一遍翻看,一遍謄抄。

不覺以至深夜。

嶽德齊甩了甩胳膊,向門外走去。月大如鬥,給大地鍍上了一層銀灰色。初冬的夜晚出奇的冷,嶽德齊攏了攏夾襖,袖著手在院子裡站定。

“嶽先生,該歇了!嶽先生,該歇了!”

八哥看到嶽先生,歡快地叫起來。

嶽德齊的眼角倏地溼潤起來。

“劉才。”嶽德齊輕輕地喚了一聲。

“老爺,來嘍——”劉才斜披著從自己屋裡跑出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嶽德齊,“老爺,您還沒歇呀?”

“把八哥宰了。”

“老爺!”劉才以為聽錯了,詫異地望著嶽德齊。

“宰了!”

“老爺?”劉才伏身在地,“這是您的心愛之物呀!”

“把八哥的膽和胃取下,”嶽德齊平靜地說,“膽用文火焙乾,摻上壁虎尿,胃用黃酒泡半個時辰,一併交於我。”

當劉才把兩樣東西交給嶽德齊時,他的手顫抖的厲害,臉色煞白,兩滴清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嶽德齊在製作一顆包了白金的牙齒,神情無比專注,似乎在做一場生與死的抉擇。

嶽德齊忙完這一切,雞叫三遍。天已拂曉。

野口東秀如約而來。

進的濟仁堂,野口東秀感覺有些異樣。

“嶽先生,您的八哥呢?”

“死了!”

沒等野口東秀驚訝,嶽德齊取了牙齒,便要為野口東秀鑲上。野口東秀一把擋住,仔細地把牙齒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才放心地交給嶽德齊。嶽德齊徑自把金牙鑲進了他的嘴裡。叮囑道:五日內勿食葷腥之物。

野口東秀走後,嶽德齊遂吩咐老小一眾收拾行囊。

野口東秀謹記嶽德齊的叮囑,五日內葷腥未沾。

五日過後,日軍進軍徐州。出發前,野口東秀特意讓張甫易做了一隻醬肘子。

照例,張甫易先嚐。

據說,那天野口東秀吃得滿嘴流油,兩眼放光。

吃畢,便出發了。行至商陽城外十里的張閣鎮,野口東秀竟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頃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而亡。

日軍旋即返回商陽城,張甫易和嶽德齊早已不知去向。

後來,有人說,在信陽的深山裡、彭雪楓帶領的抗日隊伍裡看到了張甫易和嶽德齊,都做了大官哩。

關於野口東秀的死,眾說紛紜,傳出了多種版本。

幾年後的一天,一位從陳州來的遊醫,道聽途說了此事,朗聲笑過後,說,嶽和張兩位先生乃管鮑之交——真知音呀!醬肘子乃油膩之物,佐以沙姜、當歸、肉桂、大小茴滷之,多食,必生虛火;八哥胃皮薄質細,包上八哥膽配製的劇毒,藏於牙中。並事先預知日軍五日後侵犯徐州,遂叮囑野口東秀五日內不許食肉。五日後,葷戒大開。行軍途中,竹籤剔牙,刺破八哥胃,劇毒擴散,野口東秀實則中毒而亡呀!

眾人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無不拍手稱快。而此時遊醫卻悄然離去。記性好的人這才記起,剛才那個遊醫像極了一個人,只是生了鬍鬚,口音也變成了陳州腔。

像誰?

劉才!

劉才?

對對對!劉才!

真的是劉才麼?

原載《西南軍事文學》2005年第二期

白龍濤,河南虞城人。在《天池》《短小說》《芒種》《百花園》《西南軍事文學》《前衛文學》《解放軍報》等報刊雜誌發表小說、散文50餘萬字,多次獲軍內外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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