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谈鉴赏

最近读傅庚生先生的著作,颇为其精妙的分析所折服。不过也有朋友问我,傅说固然精细入理,但易安当时果然作如是想吗?(傅先生分析李清照词作确实精彩。)——这样的问题是经常有人提出来的,这里面除了真的有疑问外,其实还是隐含着对与文学鉴赏本身的质疑在其中的。今试为作答。

郑朝晖:谈鉴赏


鉴赏文学的作用在我看来,大致有二。一是印证,一是点破。印证,是读者心中本来就有,只是待鉴赏者说破而已,是一种高山流水的感觉。点破,则是读者心中本无,待鉴赏者一说,忽然发现果然如此,是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印证,不仅是对与读者体验的认可,更是将其中的“所以然”讲清楚,一头是连着文本,一头也是连着读者,既要将文本的妙处分析得头头是道,又要能讲到读者的心坎里。是将感性的体验上升到理性的认知的过程。

郑朝晖:谈鉴赏


有时候我们觉着一个作品好,是一种囫囵的感觉,因为是囫囵的,所以常常深入不进去,得不到那种“惊心动魄”的体验。现在有人将这样的囫囵的感觉掰细了,你才可能窥堂奥,同时也学了鉴赏的门道。《红楼梦》里香菱说王维的诗,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橄榄”。这个比喻很有趣,橄榄固然香甜,但几千斤则不免太大太重,无从下口了。所以需要黛玉这样的高手来指点一番。

点破,则是读者原本未必如是想,待鉴赏者一番分析之后,发现果然应该作如是想,这是认知提升的过程。有些作品,我们未必知道它的好处,但一经分析点评,则有忽然开朗的感觉,就仿佛佛前的阿难,见佛祖拈花微笑而忽然喜不自胜。这个其实就是我们文学鉴赏水平提升的机缘。

不过,大家最好奇的问题,一定是鉴赏者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作者是否真的是作如是想。前一阶段,有些作家的作品做了高考的试题,他们自己出来说题目不会做,或者答案并非其本意。一时,大家对文学鉴赏质疑颇多。

郑朝晖:谈鉴赏


这要从作者的创作过程说起了。作者创作的过程,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直觉思维的过程,是一个被情绪情感驱遣着调动经验的活儿。这样的活儿背后有三层因素在发挥作用。第一个层面当然是意识。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知道应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这样的意思。比如说“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个“独自”就是作者明显要表达的意思。第二个层面则是作者的感觉。比如《荷塘月色》里,作者说“峭楞楞如鬼一般”,而不说“阴森森”或者别的什么,是他当时的感觉觉得唯有用这个词才妥帖稳当。这种感觉,有时候仅仅是一种体验,作者并不会去多想,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第三个层面,则是语言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手”。语言其实是受着文化心理的影响的。语用习惯,是一种作者自己也不知不觉的语言使用规则,这种规则是隐形的,直接作用于作者乃至全民族的潜意识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其中就有这个看不见的手发挥的作用。比如《第三帝国的语言》就很具体的揭示了专制统治是如何一点点改变着德语的语用习惯的。

这样一说,我们就会发现,即便是作者自己的作品,固然会有作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但也一定有作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有作者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的。

而鉴赏者,并不只是挑了作者想得明白的地方去说,他期望的是读者能够整个儿地理解这个文本里所有的妙处。这些妙处,有可能是作者精心布局的,也可能是因为作者的学养感觉而形成的,更可能是因为语言本身的规律所造成的。如果是这样,作者不知其然,而读者以为然,也就太正常不过了。不过,那种穿凿附会,或者强作解人的所谓“鉴赏”是不在其列的,因为那是“错误”,是不予置评的。了解了这些,恐怕就不会再因为作者面对试题不知所措而指责命题者的天马行空了。更不会让这些外行的言论去左右大众的舆论了。

作者不知其然,而读者以为然的极端例子,则是有时因为外在的原因造成的脱落、空缺失误,或者因为审美的标准与态度发生了变化,反而成为了经典。这是作者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比如美术史上的“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就是一个例子。原本粗朴的俚歌现在却奉为庙堂之音,也是一个例子。

所以,对那些在语言方面很有感觉与修养的人写的鉴赏文字,还是不妨认真地读一读,或许意外的惊喜也就在其中了。这是我自己读傅庚生的著作的心得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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