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在18世紀時,歐洲已經在文藝復興和工業革命的浪潮中崛起,歷史上第一次全面超過了東方的古老帝國,成為人類文明的引領者。無數理性的星辰在這一時期湧現出來,匯聚成耀眼的星河,將知識的蒼穹妝點的一片璀璨。

這是一個爆發的年代。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想法迸發出來,新的元素被發現,新的定律被提出,新的機械被髮明。如果一個合格的理科生穿越到這個年代,他很可能會感到如同身在天堂一樣:可以和那些耳熟能詳的名人們做同事,將自己的大名鐫刻在科學殿堂之上,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等等,這麼說似乎太不負責任了。大家一定要記住,如果你穿越到這個年代,一定要注意保護身體,不要生病!

因為這個年代雖然充滿活力和機遇,但在醫療技術方面……真的難以恭維。自打文藝復興那些先賢們偷偷摸摸幹起死靈法師的勾當開始,歐洲的醫學基礎知識就開始快速進步,尤其是在解剖學、病理學等方面。在中醫還繼續討論著“心屬火、腎屬水”的時候,歐洲的學者們已經基本搞清楚了人體的內部構造,以及每個器官所起到的作用。

這些知識雖然是更高級醫學的必要基礎,但還不能一下子轉換成包治百病的神技。如果你很不幸的落到當時歐洲大夫的手裡,那等待你的很可能是一系列現在看起來和刑罰差不多的“醫療手段”——放血、灌腸、催吐、泡冷水,或者給你灌下去一瓶重金屬混合鴉片的詭異液體。如果你的身體夠強壯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從疾病和大夫的合擊之下硬抗下來,逃出一條生路……

其實也不能全怪這些歐洲大夫。在西方當時的醫學理論中,疾病是由於人體自身活力的失調引起的——要麼是你的身體太熱、要麼是血太旺盛、要麼是有髒東西等等。那調節人體活力的手段,自然就是血多了放血,人熱了降溫,或者把身體裡的髒東西洗乾淨——這很科學嘛!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美女,要灌個腸嗎?)

可惜的是,人體的疾病並不是單純由自身的失調導致的。在那個衛生條件還很落後的時代,絕大部分的病痛都是外部的細菌和病毒所引發的。至於現在大家談之色變的健康殺手三高、癌症之類,大部分人還沒活到得這些病的時候,就已經被各種病菌感染和一次又一次的瘟疫幹掉了。

人體的病痛,竟然是由這些微小到無法看見的小東西引起,這確實是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雖然中醫很久以來就有各種“瘴氣”“毒邪”的說法,印度哲人喬達摩悉達多也說“佛觀一滴水,四萬八千蟲”,但這些畢竟都是設想,並沒有誰真實的看到了瘴氣究竟是什麼、一滴水裡面的蟲都長什麼樣子。既然看不到,那針對性的預防和治療更是難以說起了。

幸運的是,終於有一位棒(kai)棒(gua)噠(de)學霸站了出來,幾乎以一己之力,將整個醫學從原始落後的醫學(物理)直接推上了微生物醫學的正確道路——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主角,路易·巴斯德!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在醫學(包括化學、生理學、微生物學等)方面的地位,是完全不亞於牛逼頓在物理學上的地位的。而且,巴斯德的整個人生,就宛如遊戲中熟讀了攻略還開了掛的主角一樣,從頭到尾都閃耀著高大上偉光正的光輝。

巴斯德出生於1822年的法國。他的父親老巴斯德不是什麼名門貴族,而是光榮的拿破崙陛下麾下的一位老兵,退伍後娶了鄉下自己喜歡的女孩,搞起了葡萄酒莊等營生。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也是過得去的小康之家。很快,他們就生了好幾個孩子。其中唯一的一個男孩,取名叫路易。

在那個年代的法國,出身高貴並不見得是什麼幸運的事,倒是更有可能會被送上斷頭臺。反而是巴斯德家這種清白的家室更容易培養孩子堅韌、純樸、卓越的性格。作為跟隨皇帝南征北戰的老兵,老巴斯德有自己的一番見識。他沒有讓家族裡唯一的男繼承人接管葡萄園,而是將他送進了學校,讓他享受到合格的教育,希望將來有一天兒子能成為一個更加體面、更加優秀的人。

不得不再次強調一下,每一個大科學家從小開始就都是學霸。小巴斯德在鄉下橫掃了一切學校獎項,以至於本來沒打算將他培養成學者的老巴斯德都開始猶豫——是不是應該咬咬牙,掏出一大筆錢,把這個看起來超有天賦的孩子送去巴黎,讓他享受當時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呢?

雖然老巴斯德還有所猶豫,但是年輕的巴斯德已經逐漸樹立起了自己的志向,形成了自己的規劃。就像那些真正天賦超凡脫俗的人一樣,他不需要別人的指導和引領,而是自己就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要做什麼、要達到什麼樣的目標。他非常明瞭自己的弱點所在,並且有著嚴格精密的計劃來彌補它們。一個天賦拔群、性格堅韌、行動力出眾的孩子,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1843年,巴斯德20歲的時候,他高分考進了巴黎高等師範專科學校,成了一名光榮的……大專生……

巴黎高師——或者叫巴黎師專——和國內現在這些名字越叫越響亮的大學相比,聽起來簡直low爆了,以至於常常被人拿來和沃頓商學院、伯克利分校等並列,號稱野雞三雄,釣起魚來好用得很。但事實上,巴黎高師是整個法蘭西教育的最精華所在,是法國學界最閃亮的明珠,沒有之一。這所學校也是現在全世界最難入學的學校,每年只招收二三百名學生,留給外國學生的名額更是少到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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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高師,不起眼的建築,法國的學術中心)

在巴斯德的年代,雖然巴黎高師的校友名錄上還沒出現那一串串的諾貝爾獎菲爾茨獎得主,但也已經集合了當時法國最出色的人物,像拉普拉斯、蒙日等人都是這裡的授課講師。來到這樣一個天才匯聚的環境中,巴斯德感到,自己原來所設定的,成為一名學者、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師的目標似乎有些低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如此多的未知,有如此多的問題需要解決,我為什麼不能成為一名科學殿堂的建造者,甚至是設計師呢?

巴斯德希望能成為一名化學家。順利畢業後,他推掉了中學教師的任命,努力在學校的化學實驗室中謀求到一個短期的助手職位。他的導師建議他研究結晶學,這在當時是一個橫跨了物理、化學、礦物等諸多學科的時髦研究方向。在巴黎最為混亂的那幾年裡,巴斯德沒有和其他年輕人一樣走上街壘和政府軍激情對射,而是埋頭在實驗室中,仔細觀察著那些形狀各異而又蘊含著某種規律的晶體。

說起結晶學,其實也很好理解。如果你是一名合格的吃貨,那一定見過無數次的冰糖——現在閉上眼睛回想一下,最常見的、各大超市八塊一包的單晶冰糖長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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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晶冰糖,常見的規則晶體,打倒梨汁冰糖!)請點擊此處輸入圖片描述

沒錯,冰糖就是一種典型的結晶。正常的單晶冰糖,都是稍扁的六稜柱樣子,無一例外。雖然這些冰糖晶體看似平平無奇,但我們不妨用科學研究的思路來科一下:為什麼冰糖的晶體都是這種規則的樣子,而不是像普通的泥巴土塊那樣,形狀完全沒有規律呢?

機智的小明可能會回答:因為冰糖是純的嘛!冰糖裡面都是糖,不像泥巴一樣混合了各種雜質,所以才這麼透明又規則。

很好,小明同學這個回答是對的,加五分,請坐。那我們再進一步:為什麼冰糖會形成這種扁六稜柱的形狀,而不是圓的、方的、三角的呢?

這就逐漸涉及到問題的本質了。我們都知道,物質是由極微小的分子、原子組成的。假如我們把分子原子想象成不同形狀的積木,那在理想情況下,大量同一形狀的積木(同類分子,比如蔗糖分子)順序堆積起來,所形成的宏觀形狀必然也是有限的幾種——就好像你用正方形的俄羅斯方塊無論如何都拼不成三角形、圓形一樣。

這就是晶體學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研究意義:通過晶體的宏觀性質來探索物質的微觀結構。在巴斯德之前,科學家們主要是通過外形、光學等方法,針對石英、寶石等礦物晶體進行研究,初步發現了不同礦物晶體的神奇光學特性——比如偏振。簡單來說,偏振是一種有趣的光學現象,寶石那種流光溢彩的多色性,就是光線的偏振而引起的。而化學家巴斯德的加入,給這個學科帶來了一股嶄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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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英晶體,自然界最常見的礦物晶體之一)

《必看!他把化學和晶體學結合在一起,結果令所有人震驚!》

巴斯德的切入點是他看到的一篇論文:化學家們發現了兩種酒石酸——這玩意就是葡萄酒裡面酸溜溜味道的來源,常常會凝結在葡萄酒桶底部,變成鹽粒狀的結晶。看起來貌似很普通,但化學家們收集了各種葡萄酒桶裡的樣本後卻發現,本來應該一樣的酒石酸,竟然有兩種!這兩種酒石酸其他的特性似乎都一模一樣,但一種的溶液會使光線發生偏振,另一種卻不能。化學家們很撓頭,這究竟算是一種化學物質,還是兩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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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酒瓶塞上凝結出來的酒石酸結晶)

看到這裡,巴斯德想起來一個很類似的例子。礦物學家們曾經發現,石英晶體其實有兩種,這兩種石英晶體其他的特性完全一致,但形狀卻是鏡面對稱的——就像你的左右雙手一樣。正是這個細微的差別,使得這兩種石英晶體所引發的光偏振也完全不同,一種向左偏,一種向右偏。

巴斯德敏銳的感覺到,發生在酒石酸上的現象,很可能和發生在礦物晶體上的現象本質是共通的。他二話不說,就掏出了自己的寶貝——顯微鏡,開始研究這兩種酒石酸結晶後的區別。

果不其然,在仔細觀察了那些細小的酒石酸晶體後,巴斯德真的發現了極細微的不同。能產生偏振的酒石酸形成的結晶,形狀全是一致的。而不能產生偏振的酒石酸形成的結晶,居然是兩種——一種和前者一致,一種和前者恰好對稱,和石英晶體的現象一模一樣!

那,應該怎麼樣去驗證這兩種不同的酒石酸結晶就是導致不同偏振現象的原因呢?這些結晶都很細小,不像水晶或者冰糖那樣大塊,而是更像咱們現在常見的白砂糖一樣,沒法直接拿結晶來做偏振實驗。

考慮了幾秒鐘以後,巴斯德做了一件很牛逼的事。

他坐在自己的寶貝顯微鏡前面,拿起小鑷子,在顯微鏡下一顆顆的辨認這些結晶,並且把它們分成兩堆。一直到分揀出兩堆足夠數量的不同晶體後,他再把這兩種結晶分別配製成溶液,放到了偏光計下。

果然,這兩種不同結晶配製的溶液,一種使光線偏向左邊,一種偏向右邊!

這就是化學史上赫赫有名的酒石酸分離實驗,人類所做過最讚的化學實驗之一。這個實驗的意義非常重要,代表人類對化學的理解從此脫離了二次元的分子式,進入了三次元空間化學的領域。人類第一次想明白,相同的分子式也可以產生不同的空間構造,而這種不同的空間構造竟然可以在分子層面對光產生影響,使光線發生偏振。同時,人們也意識到,分子的形狀,是化學和生物學中一個極其重要的關鍵。就像鑰匙和鎖一樣,很多化學和生物學的反應機理,其實就隱藏在這些特定的形狀之中。在這個瞬間,幾何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如此和諧的結合在一起,完美無瑕,燦燦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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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德所發現的兩種酒石酸晶體和她們的分子式,機智如你能看出其中的區別嗎?)

即使撇開這些意義不談,這個實驗本身也極為美妙。簡潔優美的思路,徒手分晶體的意志,以及天選之人的好運氣——在後來許多年的研究中,人們才逐漸發現,能結晶出兩種對稱晶體的酒石酸其實非常少見,而結晶的條件要求更是苛刻。巴斯德竟然能一次成功,簡直可以說是神(kai)跡(gua)了。

1848年,巴斯德第一次正式發論文,這篇《論結晶形狀、化學構成和旋光方向之間可能存在的關係》從此載入科學史冊。如果這時候已經有了諾獎,那巴斯德就會創下第一篇論文拿諾獎的記錄了。

不過,不管在哪個年代,一個剛畢業的年輕學者都很難謀求到稱心如意的研究職位。從巴黎高師畢業的巴斯德經過各種努力,終於不用去做中小學老師了,而是在拉特拉斯堡的學院中找到了一個化學老師的空缺,正式開始了他的學(kai)術(gua)生涯。

一個人成長需要什麼?充足的資源、家庭的支持、再加上幾分好運氣,就足以讓人走上人生巔峰了。酒石酸實驗已經充分證明了巴斯德那逆天的運氣屬性,那前兩項從哪裡來呢?

來到拉特拉斯堡以後,巴斯德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寫給的是法國的大工業家開斯特納,請求這位工業家能夠為他的研究提供必要的材料資助,開斯特納很快就同意了。另一封信則是寫給拉特拉斯堡學院的院長洛朗,請求院長把女兒瑪麗·洛朗嫁給他。

需要注意的是,巴斯德此前從沒有見過這位姑娘。就像他那些不可思議的實驗直覺一樣,他就是覺得,這位只聽過名字的姑娘,將成為自己科研人生中最好的伴侶,最好的後盾。他在這封信中直白的寫到,自己無意於繼承家庭的財產,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他唯一擁有的,只是“健康的身體、善良的心靈、以及要為了科學研究而獻身的決心”。

那,先生,您願意把女兒嫁給我嗎?

四個月以後,巴斯德和瑪麗成婚了。就像巴斯德所堅信的那樣,瑪麗——這個名字總是讓人想起瑪麗居里——表現出了一名科學家妻子的最完美境界,獨自承擔起了一切家庭瑣事,甘願將自己的地位放在實驗室之下。同時,她還是巴斯德的最佳助手、秘書、甚至是合作者。可以說,巴斯德後來在科研領域巨大而持久的成功,和瑪麗的理解支持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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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師小帥巴斯德,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不會單身)請點擊此處輸入圖片描述

此後,巴斯德在晶體化學方面的研究突飛猛進,為這個年輕學者贏得了很高的聲譽。法國政府和學術界注意到了這位聲名鵲起的學者,並給了他一項新的任命:法國科學院下屬里爾理學院的院長,一名真正的教授。

於是,巴斯德告別了自己越來越理論化的晶體化學研究,來到了里爾,這個生機勃勃的工業城市。很快,他就發現在這個城市裡,有更多更有意義、更有實際價值的東西在等著他。巴斯德一直堅信,科學最大的價值就在於可以應用。剛一來到里爾,他就鼓勵學生們走出校園,多去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廠走動,去用實際的應用需求來喚起自己的科研熱情。

至於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地投入一線的研究。里爾地區的支柱工業之一就是釀造業,當地人釀酒、釀醋、製作酒精。很快,當地一位工廠主就來找他,向他傾訴說自己工廠的發酵槽中氣味很差,製作出的酒精也很糟,常常夾雜著可疑的酸味。工廠主懇請巴斯德能幫助自己,搞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發酵,可以說是人類最早認識到、並有意控制利用的奇妙化學過程。通過發酵,人類可以將乾硬的死麵餅變成神奇鬆軟的麵包,還可以將水果和穀物變成香醇的美酒、醋和醬油。如果沒有這些發酵的產物,人類的食譜恐怕就剩不下多少東西了。

但的是,幾千年來,人們對發酵究竟是怎麼回事並不清楚。廚師和釀酒師們只是遵從著古老的教條,把一些神奇的粉末加到麵糰或者果汁裡面,期盼著發酵過程的順利進行。在宋朝,“酒藥”甚至成了政府用來控制民間私釀的有力手段,只有得到朝廷許可的酒商才能領到這些神奇的種子,順利將糧食釀成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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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藥,富含酵母菌的塊狀物質)

到了十七世紀的時候,化學之父拉瓦錫也研究了發酵,並認為發酵是一種純粹的化學過程——糖分通過某種化學反應變成了酒精,僅此而已。後來也有人繼續了這方面的研究,但進展並不大。

巴斯德沿用了他在研究酒石酸上的成功模式。他用顯微鏡仔細觀察那些啤酒汁和甜菜汁,並發現了其中那些頻繁出現的小球。今天,任何一個小學生都知道這就是發酵反應的始作俑者:酵母菌,但是在巴斯德的年代,這些不會動的小球更多的是被認為是某種無機質、某種礦物沉澱,研究者們並沒把它們當做生命,更沒有意識到這才是進行發酵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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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酵母菌,人類最親密的細菌夥伴之一)

不過巴斯德沒有放過它們。他對比了許多樣本,並試著用清澈的、無雜質的啤酒原液來培養它們,結果發現正是這些一直被忽略的小東西在主導著整個發酵過程。更進一步的,他還分辨出了桿狀的乳酸酵母和球狀的酒精酵母,證明了工廠發酵失敗是因為發酵過程中受到乳酸酵母的汙染。他指導工廠採用高溫法消滅乳酸酵母,使用純淨的酒精酵母來發酵,出色地解決了工廠遇到的問題。

而且,巴斯德並沒有就此止步。他繼續對引發發酵的各種小東西進行研究,並最終確信,這些微小的東西並不是單純的雜質或者有機分子,而是各種各樣微小的生命——有些是不會動的,有些是會動的;有些是討厭氧氣的,有些必須依靠氧氣才能生存。在合適的環境中,這些小生命會分裂繁殖,這種繁殖正是令複雜的有機物質腐爛,重新分解為水、空氣、無機物質的循環再利用過程。億萬年來,地球並沒有被死去的動植物所蓋滿,就是得益於這些小生命的努力。

得益於巴斯德和同時代其他科學家們的發現,微生物這一概念正式被建立起來,針對微生物的觀察、培養、研究等工作也逐步成型。微生物學是科技樹上的一個關鍵節點,是後續高級化學、醫學、生物學、生命科學等理論研究的前置條件,更是一系列工業和應用技術的基礎。而且,微生物的發現使得人類對生命的認識更加開闊,對這個世界的瞭解也更加深入。很快,一場激烈的科學論戰就將因此而展開,而巴斯德,也將成為這場論戰中最耀眼的主角。

1857年,巴斯德因為在學術領域上的貢獻成為法蘭西科學院成員,並被政府任命為巴黎高師的行政長官,地位僅次於校長之下。他順利回到母校,從一名研究學者變成管理人員。這一年,他剛剛只有35歲。如果他想,他可以就此走上行政之路,未來出任帝國的教育部長,前程無比光明。

幸好,他的這份工作沒有做太久。巴斯德的性格非常嚴謹,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像是個德國人,而不像自由浪漫的法國人。上任伊始的巴斯德很看不慣當時巴黎高師裡學生的散漫,發佈了一系列嚴格的教育標準:不穿校服,警告!抱怨伙食不好,警告!敢於在校園裡抽菸,開除!不遵守作息時間,開除!

已經浪慣了的學生們哪受得了這個。隨著這些制度的推行,巴斯德和學生們之間的矛盾衝突越來越激烈。這種衝突在巴斯德開除幾名在報紙上發表批評政論的學生時達到了最高峰——巴黎高師的學生集體罷課逃亡,而盛怒之下的教育部長威脅,要將巴黎高師徹底關閉。

這場激烈的衝突最終因皇帝拿破崙三世的參與而告一段落。在多方斡旋下,巴黎高師得以保留,學生們返回學校,巴斯德辭去了行政長官的職位,被皇帝任命為索邦大學教授,同時為他專門成立了一間實驗室。在皇帝的慷慨支持下,巴斯德拿到了一筆不錯的經費用於他自己實驗室的建設。法國少了一個普通的教育官員,而科學王國迎來了自己的主角。

得到自己的實驗室後,巴斯德終於可以遠離自己並不喜歡的行政工作,專注在研究之中了。他本來想繼續從事自己在發酵方面的研究,但很快,他就捲入了當時科學界的一場大戰之中。這場戰爭不僅在當時打的如火如荼,其餘波甚至都延續到了今天,都還沒有平息——

“生命是怎樣產生的?或者更精確的說,生命究竟能不能自然發生?能不能在沒有生命的物質中誕生出來?”

不得不說,生命的自然發生論,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都很有市場。中國人一直相信“腐草化螢”,認為螢火蟲是腐草中生出來的。歐洲人則認為爛泥塘天生會變出青蛙、麥子自然能變成老鼠。通過嚴格的實驗,這些說法是容易證偽的。但隨著更細小的生命——微生物的發現,生命的自然發生論又重新佔據了優勢。的確,這些小到肉眼都看不到的微生物,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蓋在鍋子裡的肉湯,幾天後就會變壞,被這些微生物們佔據,這是不是說明只要有合適的環境、有大量富集的有機物質,這些小東西就會自然產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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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草化螢,很美,但很不對。——韓崗)

從當時的科學研究進度來看,這個想法也並不是全然錯誤的。當時人們已經認識到了有機物和無機物的區別,知道有機物質有著更復雜、更龐大的化學結構。而有機分子和微生物的邊界在哪裡?是不是幾個有機分子搭接在一起,就構成了微生物呢?是不是在肉湯這種富含有機分子的溶液裡,這種現象很容易出現呢?

很多科普著作中都輕描淡寫的描述說,巴斯德發明了曲頸瓶,證明了瓶子裡的肉湯在不接觸空氣時就不會腐壞,於是大家都心悅誠服,認可了微生物才是引起有機質腐敗的原因。

但事實上,這個表述並不準確,真實的過程遠比這幾句簡單的描述要驚心動魄的多。支持自然發生論的並不是什麼愚昧的民眾,而是和巴斯德一樣專業而睿智的各國科學家。他們一樣認真地做了很多實驗,發了很多論文來論證自然發生論的科學性。其中的領軍人所做的最得意實驗,是將一個燒瓶裝滿沸水,待其冷卻後向其中加入氧氣和高溫處理過的乾草。一段時間後,可以觀察到燒瓶中出現大量微生物……這個要怎樣解釋呢?

巴斯德慨然接下了這個挑戰。數年來在發酵問題上的研究積累,讓他確信微生物不可能是無中生有地誕生出來的。他已經想出了一系列絕妙的實驗,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足以堵死一切可能的詭辯。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你們,誰先上?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我有顯微鏡,曲頸瓶,而且還有老婆!)

自打1860年起,巴黎市民們就有了比上層社會風流韻事更值得關注的話題——發生在幾位科學巨人之間、關於生命能否自然發生的論戰。認為生命能夠自然發生的,是著名的博物學家、德高望重的自然博物館館長普歇;旗幟鮮明地反對這一觀點、認為生命不可能無中生有的,是巴黎高師的自然科學教授巴斯德,這位教授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大力資助,也是法蘭西科學院的當紅小生。

自然發生論VS生源論,Round 1,Fight!

圍繞著這個論點,一系列精妙的實驗被論戰雙方設計出來。普歇首先將沸水和高溫處理後的乾草裝進燒瓶密封,發現幾天後依然可以出現大量微生物。由此,他認為生命是可以從無生命的環境中自然產生出來的。

巴斯德隨即還以顏色。他設計了兩種燒瓶,一種就是普通的廣口燒瓶,另一種燒瓶有著細長彎曲的頸部。他將營養液加入這兩種燒瓶,煮沸,然後靜置在實驗室中。一段時間後,廣口燒瓶內出現了大量微生物,但曲頸燒瓶中卻沒有。巴斯德以此說明,微生物無法在營養液中自然產生,是空氣中的微生物進入到營養液中,才會大量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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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風插圖,回想起被生物學課本支配的恐怖吧!)

普歇嗤之以鼻。如果空氣中存在著這麼多看不到的微生物,那空氣怎麼可能還是這種透明的樣子!這麼多易於繁殖的微生物,豈不是應該把空氣攪動的像一團團的濃霧一樣?巴斯德的實驗,只能證明他那些怪模怪樣的曲頸燒瓶不適合生命的自然發生,證明不了空氣中的微生物是導致營養液中出現生命的原因。

於是,巴斯德繼續實驗。他乾脆做了七八十隻燒瓶,都盛滿煮沸過的營養液,並且封好瓶口。在這種情況下,他看到不管過了多少天,所有燒瓶中的營養液都保持清澈透明,沒有出現微生物。

然後,巴斯德扛起裝滿寶貝燒瓶的筐子,開始了他的大探險。他在巴黎的街道上打開一部分瓶子,讓瓶子裡進入巴黎的空氣。他也同樣鑽進深入地下的洞穴、爬上勃朗峰的冰川,在不同的環境中分批打開他的燒瓶,讓營養液接觸不同的空氣。

就像他所推測的一樣,在巴黎街道上打開過的瓶子,全部出現了微生物。在洞穴中打開的瓶子,有一半出現了微生物。而在冰川上打開過的瓶子,只有一瓶出現微生物。據此,巴斯德論斷,不同地點的空氣,所含有微生物的數量是有很大區別的。但正是空氣中的微生物進入到燒瓶中,才會使營養液被汙染,出現微生物的繁殖。

普歇毫不服輸。他也帶著他的乾草沸水燒瓶,走遍了巴斯德去過的每一個地點,並且證明不管在哪裡,他的燒瓶都100%出現了微生物的繁殖。他認為,只要有氧氣、水、乾草,那生命就會自然產生出來。

巴斯德認為,普歇的問題是出在實驗細節上,一定是某個步驟使得外部的微生物汙染了他的實驗樣本。隨後,圍繞著如何抽取掉可能影響實驗結果的自然空氣、如何用化學方式製造出不帶有任何生命要素的氧氣、如何高溫處理燒瓶以消除外部汙染的影響,普歇和巴斯德進行了一系列針鋒相對的爭論,但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這場論戰的影響如此之大,以至於法蘭西科學院不得不出面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委員會要求普歇和巴斯德在指定的時間、地點,在委員會的監督下重複一組實驗,以實驗結果來評判雙方的輸贏。

也許是因為對細節安排的不滿,或者是委員會里面巴斯德方的成員佔了大多數,普歇在最後關頭棄權了,沒有在委員會的監督下重複實驗。巴斯德一人重現了他的實驗結果,於是法蘭西科學院判定巴斯德贏得了論戰的勝利。生源論擊敗了自然發生論,真是可喜可賀,皇帝陛下萬歲!偉大的法蘭西萬歲!

不得不說,巴斯德的好運氣在這裡又一次幫了大忙。在後來的研究中,人們發現普歇所使用的乾草中,帶有一種耐高溫的枯草桿菌——即使在沸水中,這種細菌也可以悠哉悠哉的存活很久。所以普歇的實驗其實也沒有錯處,即使是讓巴斯德來重複普歇的實驗步驟,也一樣會觀察到微生物的出現。如果當時普歇堅持參與最後的決戰,那贏家很可能就是他了……

當然,這場論戰的餘波並不會簡單的結束。如果生源論是真理的話,那科學家們就會面對一個無法逃避的問題:既然生命不可能無中生有地產生,那一直追溯上去,最初的生命到底是來源於何處呢?相比之下,自然發生論其實是更加“政治正確”的理論,可以有效地從科學研究中去掉造物主的存在,將生命最初的誕生交到自然偉力的手上。在巴斯德的餘生裡,自然發生論的擁護者一直都層出不窮,他也一直都通過各種不斷改進的實驗來捍衛著自己的真理。

一直到了現在,這個話題依然有其價值。如今的大部分科學研究者都同意,自然環境可以從無機物中產生有機物質,而最初的生命,就應該是從某種富含有機物質的池塘淺灘中誕生出來,並最終進化出如今這些形形色色的物種。但這個過程究竟是什麼樣的,這個歷史性的瞬間究竟發生在哪裡,我們還知之甚少。我們只能認為,生命的自然發生論所需要的假設是最少的,也是最合理的。至於需要一位造物主存在的生源論……

但不管怎麼樣,巴斯德和普歇的論戰還是很有價值的。通過這一系列論戰,巴斯德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他關於空氣和環境中的微生物會造成汙染的理論也得到了廣泛的接受。在他的指導下,當時已經出現的罐頭工廠改進了工業流程,採用高溫蒸汽進行殺菌,形成了一直沿用到現在的無菌製造工藝。值得一提的是,針對不適合高溫消毒的食物,比如牛奶,巴斯德專門提出了低溫消毒法,用低於90℃的溫度來幹掉鮮牛奶中的大部分細菌,幾乎完美地解決了牛奶、啤酒、葡萄酒等食品的保鮮問題,再一次挽救和促進了食品工業的發展。時至今日,在你喝掉的每一盒牛奶、每一瓶啤酒上,都還能看到“巴氏消毒”的標記,這可以說是對他的最好紀念。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巴氏鮮奶,雖然保質期相比高溫殺菌要短,但最大限度保持了牛奶的口味和營養)

在巴斯德四十歲的時候,他已經成為法蘭西帝國著名的科學巨星。皇帝信賴他,科學界欣賞他,民眾們信任他。也許正是因為這種信任,讓正在深入研究微生物的巴斯德接到了一份令他手足無措的請求——一場蠶病席捲法國,正在迅速摧毀法國的養蠶業和紡織業。人們想知道,法蘭西最聰明的科學家能不能幫助他們解決這個難題?

說到養蠶,這本來是東方帝國的不傳之秘。中國人從幾千年前就點完了養蠶、繅絲、織綢等一串技術點,靠著垂順柔滑的絲綢從歐洲人手裡整整賺了兩千年的錢。從十六七世紀以來,歐洲的探險家們想盡辦法,終於從中國搞到了絲綢、瓷器、茶葉這一系列奢侈品製造技術,茶葉開始在南亞一帶種植,養蠶業和陶瓷業開始在歐洲各國流傳。

法國南部的氣候很適合桑樹和蠶寶寶的生長。就像當時法國北方的釀造業一樣,養蠶業逐漸成為了法國南部的重要支柱產業,在法國的GDP中佔有很大比重。但從1850年起,就在巴斯德為北方的釀造業解決發酵難題的時候,一場蠶病也在法國南部流傳起來,並且很快波及到大半個世界。原本白胖的蠶寶寶變得瘦弱,沒有胃口,成片成片的死去。從歐洲到遠東,到處都找不到健康的蠶,蠶農們只能無計可施地看著自己的心血灰飛煙滅。不到十年,法國的養蠶業萎縮到原來的五分之一,紡織工業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波及。

臨危受命的巴斯德一臉懵逼……他是個化學家,不是醫生,更不是獸醫,連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面對這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他也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但在大家的殷切期待下,他只好硬起頭皮,打點行裝,直奔法國南方。

來到南部重鎮加爾後,巴斯德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病人”。另一位大家耳熟能詳的昆蟲學家法布爾當時恰好也在加爾,他對這個沒見過蠶就敢於來登門治病的醫生印象非常深刻。在日記中,法布爾描述道:“巴斯德一無所知,卻要讓養蠶業重獲新生。古希臘運動員是光著身子上場的,巴斯德也是一樣……我感到震驚!”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一臉懵逼的巴斯德和被Shock的法布爾)

一些簡短的科普介紹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巴斯德一到加爾,就順利地發現了病因,治好了蠶寶寶們的病,從此和養蠶少女們過上了快樂的生活。

但事實上,巴斯德所面對的局面非常困難。當時所爆發的蠶病其實不止一種,而是幾種惡性傳染病同時爆發,交叉傳染,感染性極強。巴斯德起初研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被幾種蠶病的不同現象所誤導,很是走了一些彎路。他提出的種種設想,都被不斷死亡的蠶所推翻。當地人本來就不信任這個外行教授,看到他研究受挫,反而幸災樂禍。

與此同時,命運也給了巴斯德無情的打擊。他的兩名小女兒,卡米耶和塞西爾,在一年的時間裡先後因為傳染病而去世。巴斯德在巴黎和加爾之間往來奔波,安葬完女兒後,還得收拾心情趕回加爾的實驗室,帶領學生們飼養健康的蠶和生病的蠶,試圖從中發現解決問題的線索。後來,他乾脆將妻子和女兒接到了加爾,並且把她們也編入了自己的實驗室,協助他的研究工作。

在幾年的連續觀察實踐後,巴斯德的思路終於逐漸清晰了。他發現,蠶與蠶蛾表現的健康,並不代表她們沒有攜帶致命的微生物。哪怕蠶順利吐絲結繭、蠶蛾順利產卵,她們所攜帶的微生物依然有可能通過蠶卵傳到下一代,造成蠶病的再次爆發。而且,這些微生物的傳播能力很強,只要通過桑葉、蠶床等媒介讓病蠶間接接觸到健康的蠶,那健康的蠶也會被傳染。

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對養蠶的環境進行徹底的消毒,同時在養蠶過程中遵守一系列規程,保證環境、食物的清潔和衛生。更重要的,在蠶蛾產卵後,還要對蠶蛾進行取樣觀察。如果在顯微鏡下看到蠶蛾攜帶致病的微生物,那就要把這一批蠶卵全部燒燬,千萬不能與其他蠶卵混合在一起。只有通過這種顯微鏡篩選法,才可以篩選出健康的蠶卵。

基於自己的理論,巴斯德開始向周邊的蠶農提供他親自篩選培育的健康蠶卵,並將養蠶的各類規程、蠶病的預防措施寫成冊子分發。當地的蠶農在他的指導下取得了巨大的豐收,但還是有不少外地蠶農因為沒有嚴格遵守他的措施,使得蠶病依然在很多地區流行。在一些利益團體的唆使下,一些蠶農將過錯都推給巴斯德,有些報紙也公然詆譭他。

內外交困之下,巴斯德突發腦溢血。當時的醫療手段只是讓他免去了死亡的危險,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輕度的癱瘓。在巴黎休養了兩個月後,剛恢復說話能力的巴斯德就讓人將他送回加爾——春天要來了,他不想耽誤即將到來的養蠶季節。

在這一年春天,巴斯德終於用積累了數年的證據、用已經趨於完善的檢驗方法爭取到了廣泛的支持。在農業部和皇室的促成下,他所推行的選種和養蠶方法得到了大面積的推廣。這一年,法國養蠶業用一場十餘年未見的大豐收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巴斯德養蠶法的正確性。很快,就連意大利、奧地利等地的蠶農也學到了他的方法,開始自發地應用起來。

又一次的,巴斯德挽救了法蘭西的支柱產業。這次的受益者不僅僅是法蘭西,從歐洲到遠東,整個養蠶業都因此而受益。他所提出的一系列養蠶和預防蠶病方法,到了今天依然是養蠶業所遵守的基本教條。

但比這更有價值的,是巴斯德終於以蠶病為切入點,將目光從微生物學轉向了醫學。

就如同我們在開始提到的,十九世紀的歐洲,各種傳染病依然在肆虐不止,成批地收割著一條條生命。巴斯德家的五個孩子裡,就有三個因為瘟疫而夭折。對於這些奪去自己親人的疾病,巴斯德痛恨不已。

自從巴斯德發現微生物開始,他就已經開始思索,當微生物進入人體時,究竟會引發怎樣的現象?在研究蠶病的幾年中,巴斯德越來越確信,某些種類的微生物是令蠶得病的罪魁禍首。既然蠶可以因微生物而得病,那人類呢?

另一個非常有力的佐證,是蠶病在蠶之間的傳播,和一些瘟疫在人類之間的傳播模式很相似。當蠶因疾病死亡時,所散發出來的酸臭味也令巴斯德聯想起外科病人傷口化膿時的氣味——他對這個味道很敏感,當年在研究發酵問題時,被乳酸酵母所汙染的發酵池,也是這個味道的。

那是否可以大膽假設,外科病人的傷口化膿,其實不像醫生們所宣稱的是一種內在的自愈過程,而是受到外部微生物感染後的發酵-腐爛現象呢?

歐洲的外科醫生們因此分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很多年輕醫生相信巴斯德的推論,並按照巴斯德所建議的那樣,對手術用具、雙手、衣物、繃帶等進行殺菌,並儘量在潔淨的環境中進行手術,避免空氣帶來的微生物汙染。也有一批老醫生堅守傳統,固執地為病人使用滿是膿漬的陳年繃帶,認為這才是促進傷口癒合的最佳良方。當然,更多的醫生對此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巴斯德的一位醫生朋友就是這樣——他遵從巴斯德的囑咐,事先對手術刀進行了高溫消毒。但他在動刀之前有個習慣性的動作,把手術刀在髒兮兮的抹布上蹭兩下……

結果是不言而喻的。巴斯德所倡導的殺菌和無菌處置方法被越來越多的醫生所接受,在全世界迅速流行開來,凡是嚴格採用這些方法的,病人的感染率都直接下降了一個數量級,有效地挽救了大量患者的生命——在此之前,手術帶來的感染併發症可以奪去過半病人的生命,是死亡率超過各類疾病的患者殺手。

有鑑於巴斯德越來越多的貢獻、越來越大的名聲,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法國議會一致決定為他頒發特別表彰,並提供一筆不菲的獎金,讓這位為法蘭西貢獻良多的偉大學者可以安度晚年,緩解他因為輕度癱瘓而疲憊不堪的身體。

不過巴斯德並不願意像親朋好友們所建議的那樣,急流勇退、載譽退休,去找一個風光秀麗的地方安度晚年。他繼續帶著學生們研究各種樣本,捕捉著自然界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微生物,整天整天地坐在顯微鏡前面觀察它們。因為解決蠶病所帶來的聲望,很快,就有新的委託找上門來——農業部請求他再次出手,解決當時流行在牛羊之間的炭疽病和流行在雞之間的雞霍亂。

這一次,巴斯德不需要再走彎路了。他直接將這兩種疾病假設為微生物引發的傳染病,針對性地設計了一系列實驗,並且不出意料地發現了炭疽桿菌和雞霍亂桿菌。雖然還沒有辦法治療這些染病的牲畜,但巴斯德堅信微生物是在染病牲畜身上繁殖,並通過空氣、水源、土壤等媒介傳播的。基於這個思路,他給出了一系列處理畜牧業傳染病的方法:深埋或燒燬病死牲畜、隔離患病牲畜和健康牲畜、給飼養環境消毒等等。

這些問題的研究和解決,讓巴斯德越來越接近人類醫學的領域。他開始和醫生們合作,一方面推廣他的滅菌法,另一方面也採集各種患者的樣本用於分析。在顯微鏡下,他從人類患者身上發現了熟悉的小東西:鏈球菌、葡萄球菌、炭疽桿菌等等。他創造性地將實驗動物——豚鼠引進了實驗室,給這些小動物注射培養出來的微生物樣本,以此證明這些微生物是引發疾病、導致死亡的元兇。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如今,小白鼠已經成了醫學研究的標準實驗動物,感謝這些小生命為了醫學進步的付出!)

實驗動物的引進還解決了另一個謎團。巴斯德給豚鼠注射了雞霍亂桿菌後,發現豚鼠並沒有像病雞那樣迅速死掉,而是該吃吃該玩玩,只是出現了很小的膿腫而已。但把這隻攜帶病菌的豚鼠和健康的雞放在一起,同樣會導致雞的迅速死亡。從此,人們才真正意識到,病菌是可以在不同物種之間傳播的。歐洲歷史上那一次次的黑死病,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神秘、那樣無孔不入,而是通過毫不起眼的老鼠和蚊蠅傳播散佈的,僅此而已。只要措施得當,這些來自於上帝的神罰一樣可以被預防、被抵抗。

那更進一步想,這些由微生物所引起的疾病能不能被治癒呢?

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在多年的研究中巴斯德已經知道,微生物可以被高溫、酸鹼等外部環境所消滅。但對於已經在人體內繁殖的微生物,人們完全沒有辦法——總不能把人上蒸鍋消毒吧!

且慢,在研究雞霍亂的時候,我好像遇到過一種很有趣的現象?巴斯德翻出了自己的實驗記錄,發現在培養雞霍亂桿菌時,有一批細菌因為擱置時間太長而失去了致病性。打了這批細菌的實驗用雞依然活蹦亂跳,精神得很。當實驗員為了彌補自己的錯誤,又培養了一批強致病性霍亂桿菌給雞們注射後,發現普通的實驗用雞順利掛了,打過失效細菌的雞反而活的好好的,這是怎麼回事?

1880年,在經過縝密的探索後,巴斯德發表了他的著名論文《論由病原微生物引起的疾病》。在這篇論文中,巴斯德明確提出,很多疾病都是由病原微生物所引起的,而針對這些病原微生物,我們可以培養出對應的疫苗,讓動物從此對這些微生物免疫,再也不受疾病的侵襲!後來,巴斯德的思想被他的學派弟子們所繼承,變成了一句響亮的口號:

一種疾病、一種細菌、一種疫苗!

疫苗的概念,最早也是來自於古代中國的牛痘術。隨著牛痘術傳入歐洲,很多國家也迅速接受了這種可以讓人免於可怕的天花侵襲的方法。但在沒有明瞭其背後的意義之前,牛痘術還是頗有神秘感的,在有些地方,牛痘術的實施過程甚至變成了一種類似於巫術的儀式。

巴斯德的思想雖然也受到了牛痘術的啟發,但他的思路更加激進而明確。他認為牛痘術其實就是他疫苗思路的一個實例,通過研究,人類可以對包括天花在內的每一種致病微生物都研製出對應的疫苗,就像他發現的雞霍亂桿菌一樣。

這件事情引起了軒然大波。即使到了科技如此發達的現在,我們在微信圈裡面還是常常能看到反對給孩子打疫苗的腦功能不健全人士,在巴斯德的年代,這類人就更多了。他們無法相信,曾經肆虐上萬年的恐怖疾病可以被如此簡單的治癒,更是進一步懷疑巴斯德是不是想以此為藉口來傳播可怕瘟疫?

出於對殘障人士的關愛,我們現在看到這種人一般就是一笑置之,但巴斯德先生並不是這種好性格的人。他生平最喜歡的,就是當眾打臉,用鐵一般的實驗事實,把那些敢於在真正主角面前裝逼的人打到永世不得翻身。

1881年,巴斯德和法國農業協會合作,聲明將當眾進行一場疫苗有效性實驗。由法國農業協會提供幾十頭健康的牛羊,由巴斯德為它們接種炭疽疫苗,驗證巴斯德的理論是不是可以令動物們免於炭疽病。

這場公開的實驗吸引了整個法國的注意力。從衣冠楚楚的上流社會紳士到滿身汙漬的農夫,從質疑他的科學界人士到好事兒的媒體記者,人們都湧入農場,親眼看著巴斯德是如何在反對者的監督下,為牛羊們注射疫苗的。

三輪實驗結束後,巴斯德大獲成功——在注射強致病性炭疽菌後,沒有接種的牛羊不到兩天內全部死亡,所有接種了疫苗的牛羊都存活了下來,大部分甚至連不良反應都沒有。哪怕是最嚴苛的反對者,都找不到質疑這次實驗的理由。

整個法國都沸騰了。雖然科學界還是有些頑固人士在負隅頑抗,但農民們並不傻,誰會放著能降低自己損失的辦法不用?很快,接種巴斯德的疫苗,就成了法國養殖業的必備。根據當時的統計,瘟疫給法國養殖業造成的損失,幾年內就從10%下降到了不足1%。

1882年,在眾人的歡呼下,巴斯德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這個由傳奇紅衣主教黎塞留所創建的機構,已經是法國最偉大人物的代名詞。如果說其他院士的評選還有爭議的話,巴斯德的當選可以說是眾望所歸。而這還不是他榮譽的頂點,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所關注的已經不是這些虛名,而是向著技藝的更高峰攀登。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歡呼吧,聖巴斯德進入法蘭西學院!)

從1880年起,巴斯德和助手們就已經開始在實驗室中研究一種更為神秘莫測的疾病——狂犬病。因為極強的感染性和患者所表現出來的古怪症狀,這種疾病顯得比天花更可怖。在巴斯德的實驗室中,這種疾病也顯得更加難以馴服,和之前所研究的其他傳染病都不一樣。

首先,巴斯德他們能確定這是一種傳染病,但卻找不到狂犬病細菌。我們現在都清楚,狂犬病是由病毒引起的,而病毒遠比細菌要小得多,是巴斯德那個年代的顯微鏡所無法看到的。巴斯德只能假設,在這些看似澄澈的培養液中,必然有著一種能夠傳播狂犬病的東西——這是和看不到的敵人在作戰。

其次,狂犬病那捉摸不定的潛伏期讓研究極為難做。同樣的幾隻動物,注射狂犬病病毒後有的十幾天就發病,有的幾個月過去都還沒事。經過反覆驗證後,巴斯德和助手們終於發明了直接將病毒注射進動物大腦的穿顱接種法,才得到穩定可控的狂犬病發病期。

最後也是最難的,怎樣才能讓狂犬病病毒失去強致病性,變成可用的疫苗呢?巴斯德按照以前培養細菌的經驗,做了許多次試驗,都得不到穩定可靠的疫苗。直到有一天,巴斯德照例巡查實驗室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他的助手把病狗的腦髓保存到一個乾燥但通風的大玻璃瓶中……

科學女神又一次垂青於自己的選民。採用乾燥法,巴斯德得到了可控的、失去致病性的狂犬病毒。在動物身上的實驗驗證了這種疫苗的有效性,但能不能在人的身上進行實驗呢?誰敢保證,在動物身上不會引發疾病的病毒,對人類不是致命性的呢?沒有人敢於承擔讓無辜之人染上狂犬病的後果。有些狂熱的崇拜者寫信給他,自願獻出自己的生命,做狂犬病疫苗的測試者,但巴斯德全部拒絕了。在給朋友的信中,巴斯德開始計劃在自己的身上做首例狂犬病疫苗的實驗。

巴斯德還沒來得及在自己身上實驗,幾個急迫的案例就找到了他。首先是一個被瘋狗咬傷幾周的小女孩,發病後醫生求助於巴斯德,巴斯德給她注射了疫苗——但此時已經為時太晚,狂犬病毒已經爆發,孩子很快就去世了。然後,1885年7月6日,在這個值得記錄的日子裡,另一個被瘋狗剛剛咬傷的小男孩梅斯特來到了巴斯德的實驗室,尋求巴斯德幫助。

巴斯德很猶豫。咬傷孩子的確認是瘋狗無疑,但孩子還沒有表現出任何發病的症狀。巴斯德找來自己最信任的幾名醫生一起會診,大家一致認為如果放置不管,孩子有極大的幾率會感染狂犬病。如今,只有給孩子注射疫苗,才有可能挽救他的生命。

在周密的見證和記錄下,人們給梅斯特注射了狂犬病疫苗。從最弱的疫苗到有強致病性的病毒,在兩週內,小男孩被循序漸進的接種了13次。20天后,小男孩健康的回到了家——歷史上第一次,人類成功的戰勝了狂犬病!幾年後,成年的小梅斯特又回到了巴斯德的實驗室,擔任巴斯德研究所的看門人。對記者們來說,拍到巴斯德研究所的看門人比拍到巴斯德本人更有噱頭……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人類第一次戰勝狂犬病)

當這一消息被報紙披露出來後,頓時引爆了又一輪的熱潮。各地被瘋狗咬到的患者紛紛來到巴黎高師,排隊等待狂犬病疫苗的接種。甚至還有美國和俄國的患者長途跋涉來到巴黎,尋訪聖·巴斯德先生的實驗室、這個賜予生命和希望的聖地。而巴斯德也一視同仁地治療他們,在他的指導下,數千名患者被治癒,只有少數幾人因為治療太晚而去世。

越來越多的患者也極大地加重了巴斯德實驗室的壓力。為了能更好地應對來自於全世界的患者,更有效地進行疫苗的研究,巴斯德希望能建立一個專門的研究所,一個專門研究和生產疫苗的機構。但最大的問題是,他缺乏足夠的資金來建立這個研究所,如果完全讓國家出資,又可能會受到種種限制,與研究所服務於全人類、全世界的願景相悖。

他沒想到的是,源源不絕的捐款從世界各地彙集而來。巴斯德也將自己這些年來積蓄下的十萬法郎全部捐出,最終一共募集到了二百多萬法郎。三年後,一座有點像工廠的房子在巴黎郊區拔地而起,雖然這所建築的正式名稱叫巴斯德研究所,但好事的記者們給它起了一個更氣派的名字——狂犬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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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德研究所)

但可惜的是,巴斯德因為腦溢血而導致的癱瘓此時變得更為嚴重。在研究所的落成典禮上,他已經無法說話,只能讓別人代言。不過,看著自己畢生心血所凝成的這幢科學殿堂,他已經沒有遺憾了。在他臨終時,他拒絕了安葬於先賢祠的榮耀,而是要求將自己埋葬在研究所的地下室中,永遠和自己的研究所在一起。

很快,巴斯德研究所就彙集了來自全世界的、有志於探索微生物奧秘的年輕學者。在巴斯德的指導下,研究所繼續在微生物和醫學的研究道路上突飛猛進:清晰的免疫學理論被建立起來、發現抗白喉血清、抗破傷風血清、結核病疫苗卡介苗、斑疹傷害疫苗、脊髓灰質炎疫苗、抗蛇毒血清、抗鼠疫血清……

即使受到兩次世界大戰的影響,巴斯德研究所還在不斷成長。曾在這裡學習和研究的學者把巴斯德的學識和精神帶回自己的故鄉,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研究機構。如今,巴斯德研究所在全世界已經有二十多家分所,貢獻了10名諾貝爾獎得主,數以千計的研究者們正在其中繼續探索著生命與醫學的奧秘,為人類的健康和長壽作出貢獻。

巴斯德和他的研究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這一點恐怕已經無法統計了。但根據統計,19世紀以前的歐洲和中國類似,人均壽命都只有30多歲。而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一個個曾經令人聞之色變的惡性傳染病被征服,人均壽命迅速增長到70歲以上,人類正式進入了長壽時代……這個例子也許可以側面說明巴斯德給人類帶來了什麼。

在整個科學史上,巴斯德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微生物學、免疫學上開創性的巨大貢獻,更是因為他把學以致用發揮到極致的精神和幾乎毫無瑕疵的個人品質。很多科學家只是專注於自己實驗室中的理論研究,並不太關心自己的研究要怎樣應用、能給社會帶來多大的益處。但巴斯德的所有研究都抱持著一個樸素的真理:科學一定要給人類帶來福祉。他的研究都是從工廠、牧場、醫院中出發的,不僅能夠建立完善的理論,更是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讓全法國乃至全人類收益。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經提到過,科學家們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慾、有道德上的種種陰暗面。但巴斯德幾乎是一個行走在人間的聖徒,他以同樣嚴謹善良的態度面對研究、面對生活、面對整個世界。不向權勢低頭,不向名譽妥協,不因珍惜羽毛而置他人的疾苦而不顧。當普魯士入侵法國,奪去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時候,他不僅將自己的兒子送上戰場,還退回了普魯士頒給他的榮譽勳章,說出了那句著名的名言:“科學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自己的祖國”。當他的狂犬病治療工作剛有起色的時候,一個父親帶著已經是狂犬病晚期的女兒來求他治療,他明知這個孩子已經無藥可治、明知他的敵手們肯定會藉此對他大加詆譭,但還是慨然收治了這個孩子,盡所有的方法來拯救她的生命。

一個親眼目睹了他的研究的人在日記中記錄道:巴斯德和他的助手們走向關著瘋狗的鐵籠,制服它們,用來抵住瘋狗嘴巴的鐵棒已經變得血跡斑斑。巴斯德用瓶子接在瘋狗的嘴邊,等待著唾液的滴下,任憑瘋狗呼出的熱氣噴在自己臉上……這一幕就連經歷過戰場的老兵都覺得不寒而慄。巴斯德和助手們在做狂犬病實驗的時候,實驗臺上始終擺著一把上膛的手槍。他們約定,如果誰不幸被咬,那其他人有責任結束他的痛苦。

任何讚譽他的文字,在這段記錄面前都顯得過於淺薄了。

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學者之一巴斯德

(圖片來自於網絡,侵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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