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淺淺:我的父親賈平凹

賈淺淺:我的父親賈平凹

賈平凹與愛女賈淺淺在一起

賈平凹是我的父親。也是中國當代文壇比較勤奮和出色的作家之一。生活中的賈平凹,善良、樸實、幽默、風趣、豁達,平易近人,大智若愚,集各種特點於一身,是一個讓人欽佩、值得我崇拜的好父親。

——作者題記

要說到自己的父親,那還得從頭說起。

小時候,上小學三四年級吧,老師讓我們寫一篇“我的父親”這樣的作文。我當時很認真用力地握著鉛筆一筆一畫戳得滿作文本的窟窿寫道:我以後也要和我父親一樣,成為一個作家,有名了,就有很多叔叔、阿姨給送香菸呀、蘋果呀,成為名人多好多好啊之類的話。結果我父親看了後,和我母親各站在我左右,一邊前仰後翻地笑,一邊小心翼翼並生怕人聽見似的小聲的教導我說:“娃呀,千萬可不敢這樣寫,要不你老師會笑話哩,說你小小的娃沒有遠大理想,剛想著別人給你家送啥呢,說家長沒把你教育好。”你想想本來三四年級的小孩寫作文能有多長?即便是這樣,我父親也不放過。最後,這篇作文被我父親大刀闊斧地修改成一個幼小的心靈怎樣受到藝術的薰陶以至要立志作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對作家、對我父親這樣的職業的親近,而又被溫柔地吹散了。

第二次,是上中學時寫作文,我還是以父親為原型,寫“我的父親”。文章的開頭是:在我家的鏡子上貼著一個用紅筆畫的眼睛,我問那是什麼,他告訴我是奧林匹克。我只知道奧林匹克運動會,不知道什麼叫奧林匹克。但是每當他注視這隻紅眼睛的時候,眼睛裡全是光,像是有一團火。我就在想象:在烈日炎炎的曠野上,我的父親在永無止盡地奔跑,陽光灼傷了他的肌膚,汗水遮蔽了他的眼睛,他像夸父一樣在追求自己心中的太陽,跑呀,跑呀,不遠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夸父,也同他一起追尋心中的太陽。多年後在一次搬家的時候,我找到當年的這本作文,感覺自己很了不起,很早就把握住了父親創作的脈率,寫得這麼好。

第三次是剛上大學那會兒,寫了一篇文章叫《我愛辣椒》,通過寫我對辣椒的衷愛,從吃辣椒體會到的人生哲理,其中還是透射出父親對我的影響。那天給父親看這篇文章的情形是這樣的:當時,我和我父親各佔據一間房子,他寫他的,我寫我的,我當時就在我的小房子裡謄抄這篇文章。寫好後,父親正在午睡,我就輕手輕腳把這篇文章放在他書桌上,然後摸上床也假寐。但是兩個房間的門卻沒關,我就靜心等待他起床後的反應,因為緊張我的兩個太陽穴突突地跳。終於,父親一個小時後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半個小時後聽他給孫見喜伯伯打電話,說:“老孫呀,我這裡有篇文章寫得還行,剛好你辦的刊物要稿子,就給你吧。”然後才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娃寫的,趁我睡覺人家偷偷的給我放了篇稿子,上邊還寫著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把他家的……”這就是我第一篇發表的文章。日後我總結為什麼這篇文章能發表,並不是我的措辭有多高妙,立意有多深遠,關鍵就是我拍對了馬屁,博得了老爺子的歡心,這點太重要了。這以後我經常裝作虛心好學的文學青年形象,向我父親討教問題,他一高興有時妙語連珠,滔滔不絕。我就像空手撲蝴蝶一樣愣頭愣腦的,左邊抓一下,右邊撲一下,把好不容易費力抓來的幾隻艱難的吞進肚子裡,有的還掙扎著想要跑出來,等到上課時老師組織大家討論,我才從容不迫地轉轉腦袋,爽快地把這幾隻放生掉。雖然有的沒了觸角,有的殘了翅膀,有的斷了腿腳,但畢竟有這些色彩斑瀾的小精靈的環繞,我大放光彩,使得同學羨慕、老師讚許。那段時間,我被這種感覺所慫恿瘋狂地寫詩歌啊,散文啊,小說啊。常常深夜十一二點了幾個連環電話把我父親叫回來看我寫的文章,真跟著了魔似的。我想我和文學的這份親近,父親也許起了最最直接的關係。

賈淺淺:我的父親賈平凹

所以我從小到大特崇拜我父親,就是除了不讀他的書,不看他寫的文章。狂熱到什麼程度:模仿他吃辣子,經常和他比賽吃,小小的女孩把自己吃得胃痛;模仿他的字體,就感覺他寫的“賈”字怎麼那麼好看,老是跟著他的筆跡偷偷練;模仿他寫東西時總是用稿紙背面的習慣,也裝模作樣地在稿紙背面留了天地左右寫東西;甚至有一度在西北大學住時看他每日寫字畫畫,自己還央求他給我買了一套《三希堂畫室》日日臨摹,還別說,畫得有模有樣。有一次興致來了,照著他書房的陶俑畫了一張,還受到他的讚許,說我的神態畫得好。再比如,吃飯上,他不愛吃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沾一點葷腥;他愛吃雜糧,我也總點蕎麵餄餎,就感覺可以向人家靠齊了;喝稀飯時總喜歡喝湯是湯水是水的那種能照見人影的稀飯。我從來反感別人在我面前抽菸,但每次到他書房,雖然總看見霧氣繚繞,但就是聞不見煙味,只是常常從書房出來時,頭就疼得歷害。甚至愛屋及烏,我看見香港一個男影星叫陳小春,長得憨憨的,嘴巴大大厚厚的,和父親的嘴巴一樣,我就感覺特親切喜歡得要死。

父親雖然寡言,但很幽默。我有時候也對自己偶爾的才思泉湧、妙語連珠而得意,我深信這不是我後天培養的結果,而是先天的遺傳。說到我父親的幽默,我想舉一個例子。也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老有剩飯的毛病,有一次吃飯又是剩那麼小半碗,我母親必須要求我吃完,不許浪費,說她一會來檢查。我坐在那一臉苦相又不敢把它倒掉,正為難的時候,我父親悄悄地走過來,衝我擺擺手示意不要吭聲,他愉愉幫我把飯倒掉了。我母親果真來檢查了,看見我倆擠眉弄眼的樣,立刻覺察到什麼似的質問我父親道:“你幫她把飯倒掉了?”我父親大聲說:“倒掉了”。我當時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眼看著我母親好看的柳葉眉慢慢挑起來了,然後我父親才不緊不慢地笑嘻嘻地說:“我幫她把飯倒進我肚子裡了”。反正母親當時又不在現場,又沒有抓住我們的證據,只好又撇撇好看的小嘴走了,我當時緊張的心情一下子峰迴路轉不由得開懷大笑。這就是一個孩子最初從父親那裡體會到語言的智慧,說話的技巧,生活的快樂,所以對我來說,這麼多年了,還依然記憶猶新。

說到男人要具有幽默感,我想說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我和我老公吵架了,他很生氣又無處訴說,於是跑到我父親那裡去告狀說我怎樣蠻不講理,怎樣耍脾氣,怎麼不溫柔、不善解人意,他說得理直氣壯、聲情並茂,動情處溼潤了雙眼;激憤處唾沫星子亂濺,與此形成的巨大反差是,我父親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聽著抽著煙。快到中午了,我父親說:“走,我請你去吃西林春牛肉拉麵。”下樓梯的時候,我父親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老公的肩膀咧了嘴半開玩笑似的說:“男人要大氣,要有幽默感。”你就可見老爺子多心疼閨女了。這事我一直不知道,都過了好長時間,有一次我老公才對我說起這事,他一直很感慨,自己為什麼就暈了頭找錯申訴對象,原以為會在他這裡得到安慰和公正,卻不料想,老岳父告訴他,做男人要大氣、幽默。我就說從那次吵架後,我老公大度多了,凡事也不和我計較了,還變得討人歡心了,原來如此!我真要在這謝謝我老父親了。但是這句話已成為我倆經典口頭禪,凡是他同學小倆口鬧彆扭了,我老公經常笑嘻嘻地拍著人家的肩膀,大聲說:“男人要大氣,要有幽默。”甚至過後我倆又吵架時,我氣極敗壞地說出這句話,在短暫的幾秒鐘對視後,倆人噗嗤一笑,不計前嫌了。

話又說回來了,為何這麼多年來,我不去讀父親的作品?就是因為大熟悉了。以前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大家都帶著自己的見聞和故事,就像賽歌會似的他講他的你講你的,如果誰講的好另一個還不服氣,那叫一個熱鬧啊。沒多久你就可以看見我父親的小說裡,把這些林林總總的故事全部囊括了。你甚至可以從小說主人公的形象塑造,知道這是那天晚上誰誰嗑著瓜子津津樂道他村子某一個人物形象,你也可以一眼看出來,這一段故事情節是從某某講他自己人生經歷幻化而來的。這就好比一盤非常誘人的菜餚,刀工也細緻,色香味俱全。但是你就是提不起興趣,為什麼呢,因為你很清楚這道菜從頭到尾的製作過程。比如,用蘿蔔雕刻成的一朵非常鮮豔、生動的花,你看了後感覺它很美,但如果你知道這個蘿蔔是糠了一節,把它剁掉後,用剩下的刻成的花,並且為了它的色澤鮮豔,還在福爾馬林裡浸泡過,你還會碰它嗎?再比如製作肉湯的時候,燉肉汁的鍋是從張大母親家借來的鋁鍋,並且年月久了鍋底還鼓起兩個大包,鍋沿被磕了個豁。你還覺得這湯汁有營養嗎?再比如說這裡頭的配菜是由一個叫有才的跛子種的,這人整天不講衛生腳後跟死皮一層,手指甲縫裡黑黝黝一片,這樣的菜你吃起來還覺得衛生嗎?……總而言之,如果你知道了關於這道菜所有的細節,你還會不會抱著審美的眼光,來很有風度的品評這道菜了呢?這就像欣賞油畫一樣,距離產生美。如果你站得太近,你就感覺跟塗鴉一樣,亂糟糟一片,但是你退後幾步再看,立馬色彩感,層次感,動態呼應的效果就呈現在你眼前。然後你就可以感受到這個畫家他在構圖色彩上的匠心獨運,他的藝術感染力以及通過作品他所要傳達的一些個人思考的形而上的一些東西。

但是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我雖然極度狂熱地崇拜父親,但是流於表面和形式,我不能真正走入父親的內心,瞭解他的精神世界以及靈魂深處。這種感覺很沮喪,就好比隔著厚厚的櫥窗看著你心愛的蛋糕,你雖然能看得見但你碰不到更吃不著。痛定思痛,我覺得我這個“粉皮”應該升級了。所以我作出一個偉大的決定,從此我要研究我父親了。我跑去把我這個決定告訴他時,我發現他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很隱藏可還是被我發現了。我裝模作樣的說我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來研究,你意如何?他沉思一下,抽著煙說,你說的那幾個方面的資料都不太好收集,別說你了,就是我本人這些資料都不全,不好作。你可以從以下某某某幾個方面來研究,比如說一、二、三,於是我迅速掏出筆和紙來,把他說的一、二、三全記錄下來,還裝作很謙虛很恭敬的模樣。這就是歷史上不多見的,被研究者指導研究者如何寫關於研究他的文章這樣一個經典場面。所以,我日後要是有幸出什麼研究我父親的書,大家一定要堅信這是我們倆人共同研究的結晶。

小時候,只要看見漂亮女孩子和我父親多站一會,多說幾句話呀,我就很生氣,吹鬍子瞪眼睛的。現在長大了,覺得這也可以理解,說明我父親個人魅力大啊,往往這個時候,他人也活泛了,精神頭也足了,話也多了,挺好的。我上大學有一年去青島玩,回來給他送了個釣魚杆,就和他開玩笑說:“送你魚杆,一是希望你在事業上年年釣得大魚,滿載而歸。二是希望你在生活上碰見願者上鉤的一群美人魚姐姐,從此快樂幸福的生活。就像童話故事裡的結尾一樣,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我真心希望這些能夠養眼養心的美人魚姐姐能夠讓父親保持創作的激情,能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記得第一次去雲南回來,給他買了件對衿的民族長衫,希望他能像陳道明那樣很儒雅,很閒適的穿著綢衫,坐在那裡和很好的朋友一起品詩下棋,喝茶聊天,但是那件長衫他一直沒穿過。這幾年去他書房,茶是喝著,總是上等的好茶伺候著,也和朋友天南地北的閒聊著,但是常常熱熱鬧鬧的打著挖坑牌。有時我就問他,為什麼不和朋友聊聊有關文學的事,嚴肅的事情,他說他一天到晚都在想著寫稿子的事,寫得他手痛腦瓜子痛,打牌是种放松也只是和相熟的幾個朋友玩玩而已。這就讓我想起前幾年我記得他常有得意之作時,便約幾個朋友來家中,念給他們聽,每當這時他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說是請大家提意見,其實大有賣弄之意。大家都火眼金睛,心知肚明,笑著、罵著一起評論和品咂,氣氛那真是相當的好!可現在除了有時候見他和他的幾位畫家朋友比如邢慶仁呀談談畫畫再者就是和收藏陶陶罐罐的行家有話可說外,更多的是沉默與孤獨。正如他在那幅《孤獨地走向未來》的畫裡所說:“塵世並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群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的緋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你將平凡,你若繼續走,走,終於使眾生無法趕超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聖。神聖是真正的孤獨。”

父親的《秦腔》小說剛剛出版之際,輿論界吵得沸沸揚揚。我記得有一位中央電視臺某個欄目的記者也來採訪他,問了他幾個跟作品不沾邊的一些道聽途說的問題,我父親當時很平靜地笑笑說:“等你仔細讀一遍,再來找我吧,我還會接受你的採訪。”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感觸,所以我覺得他畫的《大堂》格外生動,那顆隨時引爆的手榴彈絕對會把這個世界照得通亮。我曾看過他的一幅畫《海遊圖》,我想大家也都熟悉。沒事時我還常常琢磨他畫《海遊圖》,包括《孤獨地走向未來》《東坡問鵝圖記》《蹭癢癢》這一類作品時,創作意圖或動機是什麼。其實就我個人的理解,拿《海遊圖》來說吧就是與莊子一樣,一個人逍遙自在,無所羈絆,顯示出個人精神世界的寬廣、浩瀚,這是任何人都無法侵入、干涉的。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血的作品,常常受到抨擊與詆譭,人生壓抑與苦悶對他這個老實又本份的人來說,只有精神的自我放逐,才能使他在苦難的現實中,超然物外,水火不侵,才能在短暫的喘息之後,又一次卯足了勁,拼命向前衝。曾經有一次聊天的時候說到他這幾年作品頻頻獲獎,但始終與茅盾文學獎無緣,談到他這幾年作品遭遇的時候,大家都忿忿不平七嘴八舌,他卻很平靜地坐在那裡一邊給大家倒茶一邊說:“哎,這就是一個人的命,命裡沒有這個你就是爭也爭不來,咱現在為啥還沒有,證明和人家的差距還不小,我現在只有自己努力爭取把作品質量提高,到時候上下高低一目瞭然,別人也就無話可說,該你的別人是拿不走的。”一番話說得在場個個都無語。那一刻我真是打心眼裡敬重和感動,他竟然有這樣的心胸和氣度!他不怨天尤人,更不顧影自戀,只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自己的作品上,如何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他最最關注的。這種豁達、超然物外的風骨,值得我永遠學習呀。

當然,生活中的他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今年3月份,他去廣州開會的前幾天,我和少龍,就是我老公商量了一下,在他走之前提前給他過個生日,雖然好幾次他都在電話裡說不過不過。那晚,我、父親、志平(我父親的一個熟人)在長安稼娃吃了飯,隨後去他書房樓下的茶館喝茶。陸續有少龍和志平的愛人,及茶樓老闆一起,我們選在一個很雅緻、安靜的包間內喝茶聊天。其間就聊到室內裝飾及盆景的擺放。志平看著擺放在房間一隅的一盆綠色植物,頓時來了興致,說要和我父親照張相,以示他們的友誼萬古長青。設計的造型是,他們倆人各站在盆景一旁。說話其間,我父親正在打電話,就被連人帶椅平移地拉到盆景旁,放下電話倆人就進入狀態神色莊嚴的合影。照完後,志平很自然地走掉了,悠閒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嗑著瓜子聊著天。而我父親還坐在盆景旁邊,離桌子還很遠。很滑稽,就像被我們一腳踢出局一樣,就在這樣的狀況下,人家還很認真地夠著夠著伸手抓了一把瓜子,滿心歡喜地低著頭專心地嗑著。我父親這人也很有意思,在家從來不嗑瓜子,說把家裡搞得髒,但奇怪出來嗑得比誰都兇,就這樣足足過去了十分鐘,大家都不覺有異,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對少龍說:“我父親好可憐啊,被別人當道具用完,隨手也不放回原位”。大家聽完都樂了,然後我父親才自己把座位拉回原處,繼續嗑瓜子。從這點可見,他絲毫沒有架子,也不把自己當回事。但是,他照相卻從來不笑,總是挺著肚子很配合的樣子,作為模特很有職業道德感。

有一次到他書房,無意中看見父親的手背有一道抓痕,紅紅的,我當時還很詫異,是不是磕了,還是撞了,結果他一臉嚴肅,憤憤不平地說:他昨天和某某打牌,三個人玩看誰跑得快,最後輸的人就要把手裡的牌折成錢給贏家,結果那人連輸好幾把,賴賬不給錢,他實在看不過去了,於是就奮不顧身的搶,那人使勁護著不給,說他以前也賴賬,結果在你爭我奪中,把手摳爛了,我強忍著笑問他,錢有沒有拿到。他一臉得意的模樣。在這類生活小事上,他常常可愛的像個小孩子,如果不接觸他的人,根本無法想象。

還有一次,寶雞文理學院陝西文學研究所所長馮肖華教授和孫新峰副教授也在,一行人就是和他商量去寶雞文理學院作報告的事。說話到中午了,父親說請大家吃飯,我們就跟著他到了對面小巷子裡,是一片城中村,窄窄的街道兩旁都是賣吃喝的。沒多遠就看見一家小吃店的老闆熱情地招呼,說“賈老師來吃飯了!”我父親就點著頭,笑著給人家散煙,抬頭一看,這家老闆是賣砂鍋的。我就想起上次到我父親這,他要請我吃飯,我想吃螃蟹,他說螃蟹有什麼好吃的,走,父親帶你去一家店,可好吃了。然後,我父親就帶我來的這家店,確實口味不錯,且乾淨實惠,他說這一陣子他總來,快十幾天了,頓頓中午都吃這個,我還在暗暗尋思他連著吃這麼多天砂鍋也不厭煩,就見他站起身說:我到隔壁餃子館打個招呼去,那個老闆也是咱老鄉。一會工夫,只見他進來輕鬆地說:我已經給那老闆說了,晚上他作攪團我過來吃,我當時就感慨地說:你怎麼對這這麼熟悉!他隨口說:方便啊。今天他帶我們來的就是這家餃子店,從他和老闆打招呼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們已經很熟絡了,但是老闆依然很熱情地讓跑堂的把桌椅擦乾淨,又親自倒茶,讓煙,洗了手就開始包餃子下餃子。餃子餡有四種:芹菜肉、蘿蔔肉、韭菜肉和青菜雞蛋,個個裝在小盆裡又幹淨切得又細碎,引誘得你不吃都不行,大家說著笑著吃得飛快。我父親不無得意的說,他有段時間也是經常來吃,興致來了還自己動手包,甚至別的客人都吃過他親手包的餃子。你說這事,今天我要是不給大家說,各位是絕對想像不到的,你要是去他書房次數多了,還經常可以看到他自己做的飯,都是些沒名堂的飯,比如,油茶裡頭,他給自個下的麵條、餃子,你別說吃起來還蠻好吃的呢。他經常自詡他的生活和沈從文一樣,每天早早來到書房工作寫稿,中午要麼吃從家裡帶來的飯,要麼自已給自己做,一天忙忙碌碌,充實又踏實。他絕不像有些成了名的腕啊,家啊,把自己端得就放不下了,他照樣是該幹啥幹啥,照樣到城中村去吃飯,照樣給小吃店老闆散煙,諞閒傳,照樣肚子餓時下廚房給自己做飯,這樣一個本真自在的男人,真是可親可愛。

賈淺淺:我的父親賈平凹

大家都知道,我是去年上的陝西師範大學研究生。當時入學考完試,有一個多月了,我心裡沒底,不知道發揮得怎麼樣,能不能考上,分數會不會上線?我就想讓我父親給師大研究生處打一個電話,問問怎麼樣,看有沒有希望。我父親可好直接順水推舟地說,我和人家不熟,有些問題具體我也不清楚,你先自己打電話問,不行了我再打電話。就把我撂在一邊了。又過了兩個多月,學校還不見公佈成績,我有些焦急了,想讓他問問虛實,誰知逼他緊了,他反而很不耐煩地數落我,說我這麼大的人了,什麼事情都要他操心,他還是不打,嫌我萬一考得不好,給他丟人了。沒過幾天分數網上公佈了,我考得還不錯,超出去年分數線很多,但今年分數線遲遲沒有公佈,我又提心吊膽,坐臥不寧了。這會他又忙著出差開會,還是讓我自己主動和人家聯繫,但是人家師大回復的口氣,模稜兩可,讓人更琢磨不透,我就生氣地抱怨他,女兒考研也是一件大事,非但不關心、支持、幫助,反而像沒事人一樣不聞不問。實話實說,有些時候家裡人就是想借他的名氣,走走後門,但人家總是擺出一副事務纏身、愛莫能助、順水推舟、自己解決的姿態,真是讓人又氣又恨。全然不像有些家長對待子女的態度。老天保佑,再加上我先前的努力複習,終於在網上看到包括我在內的錄取通知單。欣喜之餘給他打電話,只聽他在電話那頭嘿嘿直笑,掛斷電話後,又很快收到他的短消息,上面寫著:祝賀!熱烈祝賀!!!從很多事情上,你都可以看出他其實是一個很怕被人麻煩,同時又很怕麻煩別人的人,通常越是自己親近的人,他越怕求人辦事,因為他臉皮薄,老是張不開嘴。反而,別人的事他總是盡心盡力。因此,這次考研,看到他這麼個態度,我就已經作好打算,如果今年考不上,也不難為他開口求人,自己好好複習再考一年,但是有一件事,卻讓我總也忘不了。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天,11月底左右,忽然老家傳來噩耗,說我外婆快不行了,當天,西安的大姨小姨就先回老家了,我母親單位出差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其實那時,外婆已經去世了,但她還不知道,因為怕母親接受起來太忽然,我和老公直到晚上的時候才慢慢告訴她,沒想到母親一聽我外婆的事,立刻淚流滿臉,失聲痛哭,情緒激動說要立刻回老家看老母親最後一眼。當時正值寒冬,而回老家的路,全是蜿蜓曲折的山路,伸手不見五指,路面又結著厚厚的冰霜,很是危險。借了好幾輛車,司機路不熟都不敢開夜路,本來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想勸我母親明早再走,可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模樣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時,我老公就小聲對我說,不行的話,你給咱父親打個電話,看能不能弄輛車,他不是經常回老家嗎,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我於是就心急火燎地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明了事情的緊迫性和重要性,我父親二話沒說,立刻答應弄輛車過來,並且說他也要一起回去。聽他這麼一說,我的心立刻踏實了許多。半小時之後,父親和司機在樓下等著我們,上車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並不是他單位的車,而是他一個朋友的私家車。在過後的一次閒聊中,偶爾提及這件事,他說公家的車,他很少用。除非開會用一下,自己的事很少向單位開口,麻煩,也划不來,讓人家在背後說三道四,所以有什麼事情就自己打車,方便。坐熟人的車吧,因為熟絡彼此不太計較,坐了也就坐了,頂多欠個人情,也是自己人。我說那你總麻煩別人也不好吧,他憤憤地說,他的車有什麼坐不成的,四個軲轆都是我贊助的。我不解地問,此話怎講?隨後他又笑嘻嘻地說,還不是這些年你父親我挖抗輸給他的,你瞧他這人還公私分明得不行!話扯遠了,說到他借了輛車,和我們一起回老家,我想大家又犯嘀咕了,這我父親和我母親離婚好些年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怎麼如今倆人還有往來,關係還不一般呢?其實,當年雖然他們因為情感的糾葛離婚了,但這麼多年因為有孩子的關係,倆人因我的學習、成長、生活、工作,還時常保持友好的聯繫,並不像有些家庭夫妻離婚後,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並且隔絕另一方和孩子的見面。他們對我很民主,又時常會為對方考慮,再加上他們本來又是同鄉同村,很多人很多事都相互瞭解認識,必然在情感上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也是這麼多年來,我作為一個孩子,一個旁觀者很感慨的一件事,真的很難得。所以我父親決定要和我們一起回去的時候,我心裡說不上來的踏實,我冒昧地想,我母親當時可能也有這麼一點想法吧,所以她也沒有覺得我父親此次回去的不合適宜吧,也許當時也顧不上想吧。總之,在千難萬險的幾小時後,我們還算順利的到老家了。自己的女兒,在老母親最後的彌留之際,也沒能看上一眼,心裡的那種悲痛、內疚,那種無法彌補的遺憾,使得我母親跪在外婆的遺體旁久久不肯起身,而我父親,更像是回到自己家,在眾鄉親詫異的目光中,很自然的和大家噓寒問暖後,讓我妗子給他拿一個孝帽,戴在頭上,和我大舅他們一起坐在火盆旁,開始給我外婆守靈。我們老家的鄉俗就是老人死了後,給穿好衣服停放在廳堂中央,孝子們就開始燒紙上香,供牌位。等三天後,再舉行大的入殮儀式,才把老人安放在棺材中,抬到祖墳入土為安。這三天,孝子孝孫們不能睡覺,要為老人守靈,其他人大可不必整夜守靈,可我父親,一進屋子先給我外婆燒了紙,磕了頭,並且在詳細端詳老人後,還把她的手摸了摸,轉頭說:“手還是軟的,說明她外婆走了後,會上天的。”關於他的這套理論是這樣的:如果人在斷氣數小時之後,腳、腿摸上去還是軟的,說明下輩子投胎牲畜;如果肚子、身體的中間部分是軟的,說明下輩子還是人;如果上半身、頭、手是軟的,證明這人積德行善,下輩子會上天的,父親的這番話,安慰了在場所有的人。大家都默想著外婆的好了。你知道,冬天的農村,院門大敞,裡外一個溫度,坐久了,寒氣逼人,再別說深夜了,父親在城裡有暖氣,暖和慣了,穿得少,再加上人到中年了,凍得他坐在火盆旁還直打哆嗦,流清鼻涕,大舅見狀,忙把自己的一個皮大衣給父親披在身上,才好些了。但是你要是看到我父親當時這身打扮,一定想笑,頭頂白帽子,身披羊皮襖,加上他地道的農民長相,真像一個放羊的羊倌。我半夜實在是困得不行,什麼時候睡著都不知道了,等第二天一早睡來,已經不見他了,我母親才說,父親守了一夜靈,天一亮就走了,說是單位還有事。那一刻我心裡真是說不上來的溫暖。並且後來我才知道守夜的那晚他主動提出要給我大舅的大兒子解決工作調動的事。我可見過太多別人為了升官發財求他辦事時的那個艱難樣。這件事說明什麼呢,首先,肯定是當年我外婆對我父親特別好,我相信人心是可以換人心的。否則我父親不會這樣做的。另一方面也說明,我父親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心裡記著別人對他的好,知道感恩和回報。這對家庭來說,肯定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對社會來說,必然是一個有責任感,有良知的好作家,這一點對一個作家來說太重要太可貴了。我為這世間的真情所感動,更為這樣的一個好人所打動!因此我時常感慨,到底是因為他早期作品中比如《臘月·正月》《滿月兒》《雞窩窪人家》還有商州系列的散文中表現出的人情人性美感染了這位作家,使得他的生活也呈現出人性的光輝呢,還是因為他這樣一位善良純樸的、重情重義的漢子身上散發的那種氣息使得他筆下的世界與人物也瀰漫著自然、清新、醇香的味道?我直到現在也是迷惑不解。

也許這多年來,我父親他從來沒有手把手地教我做過任何一件事,也沒有像其他家長一樣不厭其煩地給自己的孩子傳授過為人處事的道理。因為他總是太忙了,忙著寫作,忙著應酬,忙著開會,忙著聊天打牌,甚至忙著寫字掙錢,但是你從一個知天命的長者身上,學到了什麼叫做言傳身教,學到了什麼叫做刻苦勤奮,什麼叫做自強不息,什麼叫做榮辱不驚,什麼叫做大智大勇,什麼叫做大辯不言,什麼叫做樸實無華。我有時就覺得老天爺還是蠻公平的,因為自己的父親比較特殊經常不在身邊,不能陪自己學習,成長少了不少人間的天倫之樂,正因為這方面少了,孩子必然很關注,自己的父親整天都在忙什麼呀,寫什麼呀,就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和研究的意識,無形之中,就潛移默化,或是很自覺地學習和吸取一些有用的東西,因為他格外重視、用心了,自然收穫的東西就很多,甚至是受用無窮。反而,是那些揪心不下整天在自己孩子耳邊嘮嘮叨叨的家長們,孩子聽得多了,也就有了逆反心理,很多人生的道理,做人的道理他就不以為然了,忽視掉了,淡漠掉了,我行我素了。這樣的孩子反而從家長身上學習到的東西少了。我作為賈平凹的女兒自有風光得意的時候,也碰上很多惱人失意的事,但這並不妨礙我極度狂熱地仰慕、崇拜他。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還要做他最寵愛的女兒!

(本文是作者2007年6月4日在“寶雞文理學院賈平凹創作暨學術研究報告會”上的講話,系陝西省政府和省教育廳賈平凹專題研究科研項目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賈淺淺,女,1979年生,陝西丹鳳人,陝西師範大學碩士研究生,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寶雞文理學院陝西文學研究所兼職研究員,陝西省政府賈平凹專題研究和省教育廳賈平凹專題研究課題研究人員。在唐都學刊等發表文章2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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