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腳踩評書和史書兩條船,卻找到了平衡點

二月河:腳踩評書和史書兩條船,卻找到了平衡點

1

作為一枚歷史小說的愛好者,聽到二月河先生去世的消息,感到很遺憾。

二月河的康雍乾三部曲,十幾本厚厚的書,稱得上皇皇鉅著,在書店一字排開,能佔據一行書櫃。他的作品改編成電視劇,《康熙王朝》和《雍正王朝》都很成功,製作精良,稱得上經典之作,反覆播出,影響力十分之大。說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二月河的作品,恐怕不算過分。

歷史小說作家,以高陽、唐浩明和二月河三人名氣最大,三人的寫作風格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對高陽和唐浩明,二月河本尊是這樣評價的:

高陽的優點是:貴族氣息濃厚,文筆從容。他的筆法非常柔和,看完之後,心理有一種舒展的感覺。

缺點是:稍微羅嗦一些。

唐浩明寫書是非常嚴謹的,對歷史資料掌握得可以說是很準確的。他的書幾乎可以當作正史來看。

缺點是:人物刻畫不夠好,例如《曾國藩》人物的把握不是太好。

而我自己從嚴謹的角度,不如唐浩明,行筆從容上不如高陽。但是情節和個性化的語言表述有我獨特的地方。

2

高陽最值得稱道的是出身名門。他爺爺的爺爺叫許乃釗,當過江蘇巡撫。許乃釗的兄弟個個都是大官,其中一個還中過榜眼。

在官場高層混過,自然能見聞到很多官場乃至朝廷的事件,這些事件會被當成典故流傳。高陽小時候就聽家裡長輩講過清朝官場的故事,這些不但是難得的素材,還提供了一個看待官場很好的視角。

比如高陽寫的小說《慈禧全傳》,就像口述歷史,一些官場規矩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書中大人物們談論軍國大事也是平心靜氣,不像我們想象中的聲色俱厲。

但是高陽的小說謀篇佈局太差了,簡直在記流水賬。情節不集中,人物不集中,衝突性不足。翻翻看感覺受益匪淺,但是隨時可以放下。

3

唐浩明的書讀過《曾國藩》和《張之洞》,能感受到他創作的嚴謹,但也感覺唐浩明書卷氣太重,文筆太拘謹。

很多人都稱讚唐浩明的小說史料紮實,但是在史料的基礎上發揮得過於匠氣了。看他的書有這樣的感覺,歷史知識太淵博有時候對創作小說是一種束縛。

歷史小說離不開虛構。《曾國藩》中就虛構了康福、康祿兄弟,一個追隨曾國藩,一個追隨太平天國,兩個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最後在戰場上相遇。這段故事雕刻痕跡太明顯,放在歷史人物中顯得單薄,缺少張力。

唐浩明筆下人物整體性格不夠鮮明,缺少鋒芒,缺少人格魅力。曾國藩以打仗為主,他的故事可看性還是比較強的。張之洞是個文官,缺少精彩情節,如果沒有人格魅力支撐,讀上去自然十分乏味。

4

二月河沒有家學淵源,沒有紮實的歷史功底,但是束縛也少,在歷史的大框架上,徹底放飛自我,大量的虛構人物、大篇的虛構情節,張冠李戴,指鹿為馬,都是很常見的。

他的成名作《康熙皇帝》中,帝師伍次友,親信魏東亭兩大關鍵人物都是虛構的。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二月河並沒有把歷史當作包袱,不追求嚴謹,追求的就是傳奇性、精彩性。

但是不能以此就否定二月河。他的歷史小說一腳踩在評書上,一腳踩在史書上,腳踩兩條船,可是掌握住了平衡。有了傳奇的情節讀者才買賬,而歷史人物、歷史典故給了他底蘊,使得小說有了厚重感。

左右逢源,造就了獨一無二的二月河。

5

寫大人物的氣派與城府,二月河十分擅長。

《三國》畢竟寫的都是軍國大事,人物有雄才大略,少日常瑣碎,作為小說人物就不夠全面。金聖嘆這樣評價《三國》:

“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奴才……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

評書、傳奇故事中人物大多沒有帝王將相的氣象,談論軍國大事像是一幫大叔在耍貧嘴、拉家常,不耐咀嚼。

二月河的小說,大人物很有氣派。他尤其擅長把情節推到了風口浪尖,英雄人物鋒芒畢露,殺伐果決,很有帶入感。十三阿哥到豐臺大營接管兵權,年羹堯彈壓八旗親貴,寫到劍拔弩張之時,有雷霆萬鈞之勢。

這是二月河十分出色的地方,我摘錄李侍堯整頓九門提督衙門一段——

李侍堯“啪”地拍案而起,滿堂人都唬得一個慄悚:“就為點名我也有權召集會議!”……

接著惡狠狠說道:“我有奉旨要辦的差使,誰有功夫和你兒戲?昨天晚間已經知會今日升衙議事,你們是何等的輕慢,而且敢當堂撒謊欺矇本督!”

這三人都是副將實缺,掛著副都統銜,品秩僅比李侍堯低半級,向來在衙門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堯當眾指著鼻子訓斥,臉都漲得血紅,拉得老長。

圖門霸道慣了的,哪肯受這個氣?刷地立起身來道:“你奉旨來點名,發威折騰人麼?我也是奉旨來帶兵的,于敏中也是奉旨召集我們開會的!阿成、穆阿瑪——走,咱們不侍候這爺!”

阿成也虎起臉站起了身。穆阿瑪想動,又坐了回去。

“封門!”李侍堯厲聲喝道:“吳世雄,撤掉圖門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五!”

滿堂都驚怔了,李八十五沒經見過這陣仗,嚇得兩腿發軟,半日才結結巴巴道:“奴……才在!”

“看來不見血,他們認不得我李侍堯。”李侍堯滿臉假笑,在一片寂靜中說道,“李侍堯與他們二位素昧平生,他們沒來由輕慢我。說假話謊報軍情,還抬出來什麼人抗旨。他們是輕慢軍法,輕慢皇上!——去,請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門口預備著放炮,升我的旗!”

他突然翻起臉怪眼盯著李八十五,斷喝一聲:“發什麼呆?去!”

“啊——扎,扎扎!”

死寂的大堂上驀地一陣恐怖氣氛生起。文官武將衙役親兵倏然間毛髮森樹,不知是誰心裡緊得繃斷了弦,一個發暈“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們一個驚悸。此刻站著的阿成和圖門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痴似的瞪著眼如對夢寐。

這種情節二月河十分拿手,經常露上一手,令讀者目眩神馳,痛快淋漓。

二月河寫君臣奏對也很好看。在這方面,高陽顯得太鬆弛,感覺不到緊張與興奮;唐浩明則太乾巴,缺少渲染刻畫。

6

二月河真心不善於寫女性。雖然中國男作家普遍不善於寫女性,就這樣在知名作家中二月河也算墊底的。康雍乾三部曲,也就孝莊太后寫得有聲有色,主要表現其權力手段,其他女性形象簡直慘不忍睹。

至於風流才子,則是二月河小說中的標配,康熙身邊的高士奇,雍正身邊的劉墨林,乾隆身邊的紀曉嵐,一樣的才思敏捷亦莊亦諧,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在一群道貌岸然的大臣中加了一個插科打諢的人,增加了趣味性,但也顯得輕薄。

二月河畢竟才力非凡,還是把才子們寫得各有面目。高士奇政治手段還是有的,劉墨林帶著少年氣盛,紀曉嵐更多的是老成練達的一面。

比如紀曉嵐被抄家後,家中奴僕鬧起來,多虧劉墉過去才幫他彈壓住。紀曉嵐對劉墉說了一番話——

“我不能和張廷玉比,更不能比訥親。”紀昀面目呆滯,若悲若喜說道:“張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訥親就是旗主。張廷玉掌握機樞,有用人權柄,他們府裡奴才許多都受了浩封,一個票擬出去就是官,他們經營幾十年,家人們確實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

我們紀家從河間來侍候的老人也沒有鬧事的,這些人都是別人舉薦或外家鑽營進來,人家本來就是要做官發財,指望著我這身份撈一把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怎麼不失望?他們進府有的就花不少錢,老本都搭進去了怎麼叫人不惱?

他們哪裡想到,我只是個皇家大書辦,軍機處的秀才,壓根就沒有權沒有錢!

你不要懲處他們了,你一枷號,張揚出去我又多一條罪,或說我‘平日刻薄’或說我假道學‘治家無方’,能堵住誰的口?還有點錢散給他們算了……”

這是軍國大事之外,對人情世故的洞察,二月河的小說處處閃耀著這種智慧。

7

二月河飽受詬病的是他小說的思想性。從文筆看,二月河的書是最精彩絕倫的。從思想性看,則是他薄弱的地方。

二月河的小說不乏思考,對國家的治與亂、國運的盛與衰、統治手段的嚴與寬、人心的善與惡,都有很深的思考。但是還缺少更高一層的境界,至於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

拿金庸來說,為什麼作品始終不衰?故事情節之外,靈魂的底色也很重要。武俠小說正義必然戰勝邪惡的主旨是次要的,真正感動人的還是追求愛與自由。金庸如此,梁羽生如此,古龍也是如此。

而金庸又不止步於此。六神磊磊對此最有見解,他大體意思是說,金庸小說有兩重境界,一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另一層境界則是“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有了這悲憫的情懷,金庸小說才能成為第一流的文學。

很多人指責二月河“美化統治者”,我還真不這麼認為。看了他的書,我們普通人更多瞭解大人物的心機手段有多可怕,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說他“扭曲歷史”,依我看不該苛求一位小說作家。真正對歷史感興趣的人,還是該去翻看歷史書。歷史小說就是在歷史的基礎上進行文學創作,沒有誰能完全重視歷史。

如果真的想從文史中汲取思想該怎麼辦?不妨看看任正非在華為內部的講話——

你們要加強哲學、歷史、社會學的學習。你們可以不用看原著,看完也不一定抓得住重點,不如去看紀實片、講座之類的視頻,雖然不代表原著,但是學者把他自己的理解告訴你了,你多看幾個學者,就明白了。

任正非說得很好,如果不看原著,那就“多看幾個學者”的作品。看的多了,接觸的觀點就多了,眼界自然就寬廣了,也就有了辨別能力。因此說,不必過度苛求一個歷史小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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