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看展時,我們看到了什麼——愛琴海沉船中的“人文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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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藍的愛琴海總是讓人心懷浪漫。

這片迷人水域是古希臘文明的搖籃。數幹年前,古希臘人就已弄潮於愛琴海上,去追尋遠方的生活與夢想。

然而,古代的航海很難一帆風顧,許多船隻逃不過被大海吞噬的厄運。這次展覽的文物就來自於一艘沉船。她於公元前一世紀沉沒在愛琴海西部邊緣的安提凱希拉島附近,直到二十世紀初才被發現、打撈——

當我們看展時,我們看到了什麼——愛琴海沉船中的“人文記憶”

這是正在故宮展出的“愛琴遺珍——希臘安提凱希拉島水下考古文物展”的前言,短短几行文字,像一幅生動的影像,向我們展示了那片藍色波浪中曾經的飄搖與掙扎。一艘帶著滿倉珍奇貨物的商船剛剛離開希臘土地,可能正要駛向羅馬。不知是誰惹怒了海神,船沉沒在伯羅奔尼撒南部的海浪中,瞬間,人和貨物都被吞噬......

在古代,航行於愛琴海並不是浪漫的代名詞,這片島嶼星羅棋佈的海域中許多是火山島,有大理石和鐵礦,也有難以預測的災難。

<strong>“這究竟是一艘什麼樣的死亡之船,

<strong>誰又不幸地搭上它,從哪裡啟航將駛向何方,

<strong>在那片深邃海底,又曾經發生過怎樣的泥沙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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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展覽規模很小,所呈現的是一片平和靜謐的藍色,但展品背後的信息量很大。先從背景年代說起——

縱觀整個古代希臘文明,從石器時代經青銅器時代至鐵器時代,可以分為幾個重要階段:

<strong>克里特文明期 約公元前26一前12世紀

<strong>邁錫尼文明期 約公元前16一前12世紀

<strong>黑暗時代 約公元年前12一公元前8世紀

<strong>荷馬時代或幾何學樣式時代 公元前1000一前700年

<strong>古風時代 公元前700一前480年

<strong>古典時代 公元前480一前323年

<strong>希臘化時代 公元前323一前30年

這艘沉船上的塑像,大體的時間從古典時期到希臘化晚期。在那兩千多年前的世界遠比今天所呈現的要色彩斑斕,打撈上來的文物大都充滿魔幻般的殘缺,有些青銅像只殘留左臂、右腳,或是鑄件的殘片,有些大理石雕像因為長期深埋在海底泥沙中,色澤明亮如同神一般,而它的另一面則被食石生物和海水結成的硬売嚴重侵蝕,看起來像魔鬼一樣——一件件曾經的藝術品,如同被海底時光定格過的“希臘藝術膠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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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從神、英雄到凡人

從公元前8世紀以來,人物一直是希臘藝術集中體現的對象,尤其對於“形象”的強調——是“神”、“王”,或是“人”。發展到古典化時代,拘謹的風格化造型被自然主義所代替,在全盛期,當時最受偏愛的材料是青銅,現在留存的多為羅馬時期的複製品。幸運的是,在沉船的殘骸中,打撈者發現了一位出色的雕刻家波利克里託斯學派的小雕像(下圖左)。這個陌生的名字,跟一個名詞有關——“1:7”,即雕塑作品的“標準化”,這是古希臘著名雕塑家波利克里託斯的主要貢獻。他通過對於人體結構的深入探索,認為最理想人體是頭與全身比例的1:7。波利克里託斯的主要活動時期是公元前5世紀後半期,主要從事雅典競技勝利者的紀念像創作,他創造了絕美的所謂阿波羅型裸體男子立像。可惜的是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已失傳。

為此,波利克里託斯還寫了一本名為《法則》的書,闡述了關於站立式男性雕像的完美比例,並製作了一個雕像加以說明;這個青銅雕像被稱作“多利佛羅斯”(持矛者,下圖右),現在大都學者都傾向於這個雕像表現的是阿硫喀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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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作品以一條承重腿和一條非承重腿的身體姿勢,充分探究了身體的反應動作,腳跟離開地面,這個姿勢被稱為“走路的姿勢”。在波利克里託斯的信念裡,人類的智慧可以領悟出神靈的本性;在這種表達過程中,裸體似乎成為一個極為重要的元素。

上圖左是沉船文物中的一件青銅雕像,被認為是一名年輕的希臘統治者,左肩繫著披肩,原先可能手持長矛或寶劍。這或者是一件公元前2世紀晚期、複製波利克里託斯學派的作品。左右兩件作品的人物面部表情非常平靜,雕像的整個身體上,肌肉緊繃的形式和鬆弛的形式同時出現,但兩者關係處理得相當和諧。當希臘男性渴望軍事和運動方面出色時,渴望公民的職責時,渴望性愛時,甚至渴望永垂不朽時,這樣理想化的男性是否已經成為他們心中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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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品中的這座青年銅像被命名為“來自安提凱希拉的青年”,兩肩和一個眼睛是修復時補上的。銅像為立姿,全身赤裸,身體各部分重量分佈合理,整體上給人以完美的平衡感。軀幹主要以左腳支撐,右腳向後,腳尖點地,整個身體呈現向右方轉動的姿勢;右手高舉,手指舒張,當年這隻手中究竟持有何物呢?

有兩種主流的假說,一種是將此像所表現的對象解釋為英雄珀爾修斯,而他手中所提著的,是蛇髮女妖美杜莎的頭頗;另一種假說則認為這個俊美的青年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他手中所拿的是離間女神厄里斯的金蘋果。略微前傾的頭部塑造極為完美,頭髮短而捲曲,脖子粗壯,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肌肉發達,顯得健美而結實。這是一件公元前340年至前330年間伯羅奔尼撒雕像師的作品,塑像人物的支撐形態依據波利克里託斯人體重心和各種動態之間關係的原則設置。

很明顯,雕刻家在追求一種神人結合的完美形象。(這件藏於澳大利亞國家美術館的犍陀羅菩薩立像,是不是也有神似的形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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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在國家博物館“平民情懷——平山鬱夫藏絲路文物”展中,也有幾件典型的犍陀羅佛陀立像;其重心落在一腳,身體微微前傾,以一足承重、一足稍息的姿態站立,這種“走路的姿勢”與希臘雕塑手法應該也有直接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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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展品。在希臘藝術文化史上,將基督教興起前的三個世紀稱為“希臘化時期”,它上承古典時期,下啟羅馬時期。若我們要給予這個時代精確的起點和終點的話,它始於公元前336年——在這一年,亞歷山大大帝登上了馬其頓的王座(也有人以亞歷山大大帝死亡的公元前323年為希臘化時期之始);終於公元前31年——這一年,屋大維・奧古斯都在亞克興角海戰中取勝,滅掉了埃及的托勒密王朝。這兩位偉大歷史人物所開創和終結的這一時代,在政治、社會和文化藝術方面深刻地影響了當時的世界,帶來了很多重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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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臘化時期哲學家彙集於王庭,是王室的座上賓,上圖就是在沉船中打撈的一個哲學家的青銅頭像。他皺紋很深且不修邊幅,面部表情栩栩如生,作品年代約為公元前230年或稍晚,應該是立於戶外公共場所。

<strong>“手足之美”的現實寫真

古典時期的藝術觀念要求表現理想化的世界俊美、青春、健康、秀麗,而希臘化時代的藝術家們開始嘗試著描繪更為真實的世界:激情和慾望、人類的暴力行為、高齡者的龍鍾老態、受傷士兵的痛苦呻吟。他們的創作對象涵蓋了各民族、各階層,西方的高盧人、東方的安納托利亞人、奴隸、農夫、普通的家庭主婦和幼童都成了他們作品的主題。描繪個體寫實形象的藝術就此繁盛起來,雕像由抽象之“美”的載體轉變成對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現實人物的細部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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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家們對肌肉骨骼的理解非常深入,他們把理想主義的身體線條和現實主義的頭部相貌做折衷,所以我們在這個展覽中能看到比常人尺寸更大的塑像或局部(上圖為男性雕塑右手,大於真人尺寸,材質為帕羅斯島大理石)——本身,這種轉變也來源於一種“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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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展覽中,關於鞋履的展品很吸引我,於是回來查了下資料。古希臘男子不僅在室內,一般在戶外也都赤腳,或穿著涼鞋,涼鞋都是鞣皮或紅色、白色、黑色的牛皮做的,多長及腳踝。鞋面部分是用皮帶編織,不同的編法產生許多變化;還有一種包著腳部有後跟的涼鞋,鞋面部分呈窗格狀。一般人的鞋底較薄,軍人穿的鞋底較厚,但沒有像今天的高跟部分,都是平底的。這兩種鞋在古希臘通稱為“克萊佩斯”(krepis,上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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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三層底特羅卡德斯涼鞋(trochades)似乎可以看到戰士的影子,展品介紹這是公元前3世紀的作品,鞋底下灌鉛,將塑像固定在石頭基座上。同樣的涼鞋還出現在大英博物館藏毛索洛斯王陵墓中,埋於陵墓裡的人,是公元前4世紀中葉波斯帝國屬地卡里亞的總督毛索洛斯,一位精力充沛喜好戰爭的邦國領主。在陵墓頂部的戰車內,毛索洛斯的塑像保存較好,濃眉,密發,這是古代留下來最有價值的寫實人像之一;他的右腳就穿著一雙製作精良的特羅卡德斯涼鞋。很明顯,這是希臘人的工藝,他們應召到外國去參加工程,一座只為了一個凡人而設計的宏偉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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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瓦礫與葡萄酒,生存的痕跡

這艘沉船事故大約發生在公元前1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在船上不僅有青銅雕像、大理石像,還有很多被使用過的陶器、棋牌遊戲的棋子,甚至,這是第一艘發現人類遺骸的古代沉船。

展品中出現的科林斯式屋頂瓦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船上為什麼會用瓦呢?在展覽說明中這樣寫道:沉船甲板上部分區域有覆瓦屋頂遮蔽,其目的很可能是用瓦片保護可開合的裝載艙木門,並用於準備食物。所以,看到那些浮出海面的橄欖、蝸牛,還有燒灼痕跡的烹飪鍋、用來盛裝飲料食物的碗和盤子,就能想象出,在漫長航海顛簸中,在一艘裝滿了貨物的貨船上,並不多數的人是如何相伴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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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輸用雙耳細頸瓶可能是古代沉船中最常見的物品。它是一種具有特殊性質和形狀的容器,便於在船艙內安全地多層疊放。瓶底的尖頭在疊放時可以插入下面一層瓶頸中間,減少運輸途中貨物的移動——貨物移位是古代沉船事故的主要原因之ー。在古代,運輸用雙耳細頸瓶有多種不同形狀,根據形狀即可判斷其具體產地(薩索斯島、羅德島、開俄斯島、科斯島、科西拉島等)。

這艘船上的雙耳細頸瓶主要用於運輸葡萄酒和橄欖油等液體,不僅僅是貨物,其中一些是用來供船員飲用的葡萄酒,還有水。目前已從沉船中打撈了23個雙耳細頸瓶,但根據調查記錄,水下還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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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城市如雅典一樣,保持著良好品質的農產品貿易,比如油、蜜和無花果,而葡萄栽植改善並拓廣了地中海地區的土地。在那幾百年間,除了陶器,還有製作複雜的玻璃瓶在不同地區以共同的藝術語言生產出來,比如這件沉船中發現的黃白紫條紋鑲嵌玻璃碗(這件展品目前保存在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並沒有在故宮的展覽中出現)。

這種錯綜繁複的玻璃器皿,在希臘鮮見,可能製作於公元前2世紀末的亞歷山大里亞及此後的羅馬。此外,對於昂貴的製造品和香料的需要,發展出愛琴海的許多新興集市,海上貿易隨著船隻型號的擴大而興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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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上,除了諸神、英雄和凡人的雕像外,還有三尊肢體不完整的馬,它們連同另一尊無法打撈的馬雕像,共同構成了一輛四馬雙輪戰車。為什麼會在這艘裝載量約為300噸的商船中,出現如此眾多的藝術品?一切,都是因為“人”的需求。

隨著羅馬對希臘的征服,羅馬人升起了對希臘文化,特別是對公元前5世紀和4世紀的組雕的熱情。羅馬的僭主和富人們召集代理人為他們尋找適合佈置花園、圖書館和體育館的物什,來展現自己的優雅古典;希臘雕塑家則將他們的精力和技巧都調整到如何迎合羅馬市場和品位,種類繁多的奢侈品,像荷馬諸英雄、大理石雕像、精緻青銅小雕像、馬賽克地板,還有精美的印花陶器等,都前所未有地被大批量生產。公元前1世紀,羅馬自身稱為希臘化時期藝術的繁榮中心,這艘在安提凱希拉附近沉沒的貨船很可能就是用來運輸羅馬人訂購的藝術品;它們在大海中沉睡,成為“倖存”至今的歷史遺物。


<strong>從展廳中走出的時候,站在故宮神武門的高處遠眺遐思。當我們欣賞、品評這些與古代物質文化交流相關的展品時,我們所關注的,不僅僅是器物本身,還有它所蘊含的“人文記憶”。在每一個時期不同的作品似乎都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共性——那是希臘人通過多元化手法對人性認識的一種表達:人與神、人與人、人環境,還有,人與時代。藝術家們試圖用作品來尋求和詮釋,也讓我們這些幾千年後的觀者,在這場古代與今天的藝術對話中,完成屬於每個人的自我追問。

當我們看展時,我們看到了什麼——愛琴海沉船中的“人文記憶”

本文部分文字資料參考自《希臘藝術與考古學》、《博物館與古希臘文明》、《GREEK ART》、《THE GREEKS OVERSEAS》等。也歡迎大家在後臺留言,分享不同見地,一起探索我們未知的文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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