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冬至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時間在每年的陽曆12月21日至23日之間,過了冬至,白天就會一天天變長,黑夜會慢慢變短。古人對冬至的說法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長之至,故曰“冬至”。冬至過後,各地氣候都進入一個最寒冷的階段,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進九”,中國民間有“冷在三九,熱在三伏”的說法。意思是冬至代表一年的陰氣走到盡頭了,從此陽氣慢慢生長起來,所以在3000年前冬至等於過年。民間有句話“冬至太過年”。它是中國非常重要的節氣,也是一個傳統節日。至今仍有不少地方有過冬至節的習俗。據史書記載,冬至過節源於漢代,盛於唐宋,相沿至今。漢朝以冬至為“冬節”,官府要舉行祝賀儀式,稱為“賀冬”,例行放假。《後漢書》中有這樣的記載:“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擇吉辰而後省事。”這天朝廷上下放假休息,軍隊待命,邊塞閉關,商旅停業,親朋各以美食相贈,相互拜訪,愉快地過一個“安身靜體”的節日。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冬至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各地形成了獨特的節令飲食文化。如北方不少地方,在冬至這天有吃狗肉和羊肉的習俗;在江南水鄉,在冬至之夜,有全家歡聚一堂,共吃赤豆糯米飯的習俗;臺灣冬至日有用九層糕祭祖的習俗;大多數地方,有冬至日吃餛飩的習俗;而最特別的是廣東人吃臘味姜飯習俗了,廣東最出名的臘味姜飯就是吳川市了。這傳統有2000多年。究竟臘味姜飯有什麼養生作用呢?

吳川市是水鄉,粵西最大的河流——鑑江從北至南貫穿全境,其支流袂花江、梅江、三叉江分佈於東北部,河網縱橫交錯。那一片片的河灘地,為家禽家畜的生長提供了豐富的飼料。故吳川多產鴨,也多產豬。鴨肉、豬肉除供應市場外,秋冬兩季也大量製作成臘味。吳川人很早就懂得了臘味的製作,他們製作出來的臘味,質優味香,風味獨特,別具一格。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臘味就成了吳川人最美味最滋補的食品,而臘味的最佳吃法就是煮臘腸飯。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生活在北方的朋友提起冬至總會與湯圓、餃子、餛飩等鄉土美食聯繫起來,但是在南方,尤其是我的故鄉,吳川,卻是姜飯在唱著冬至的食品獨角戲——雖然湯圓也偶爾會端上尋常人家的飯桌,但是若少了一瓷黃湛湛亮晶晶的姜飯,總會覺得這節日過得毫無滋味——姜飯入口時的那種清新和微燻的辣味豈是湯圓的滑口柔軟所能相比?

雖然名為姜飯,但絕不是生薑混搭尋常米飯的簡單搭配。我記得小時候,每逢冬至日,母親做起姜飯時,總會準備很多的材料,黃姜、沙姜、臘肉、蝦米、蒜等一大堆分門別類地排放竹婁中。這些東西平常都難得一見,但是到冬至,整個市場便處處可見,尤其是形態各異的臘肉攤檔遍佈大街小巷,長條短條,黃燻黑醃,五花純肉,一條條一件件垂掛在店鋪之上,左右搖晃,凝固在其上的油脂點點滴滴灑在桌上,人看了也不覺得髒。挑臘肉時,極為考究,雖然我很喜歡吃純肉的臘肉,可是母親每次選的都是白花花的五花肉,特別是那種像千年木乃伊臉上乾肉的,硬邦邦,一根拿起來,估計可以把人砸得半死。母親挑臘肉時,我在身旁最是一臉不滿,扯著母親的衣袖,看著桌上堆得老高的純肉,滿肚子的牢騷和抗議。那時候或許還不懂得,五花肉的價錢更為適合我拿經濟拮据的家庭,而且母親之所以挑選哪些硬得像石頭的臘肉,是看中了煮熟後融化在米飯間的那種不能言說的韌勁。可是不滿歸不滿,每次姜飯煮熟後,我便專門在米飯裡一粒一粒小心翼翼挑出切得小巧的五花肉,那種柔軟中帶有強烈韌性的咀嚼口感,越嚼越覺得起勁,有一股源源不斷的肉香,停留於唇齒之間,至今難忘。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臘肉的挑選固然重要,但在揀姜方面似乎有更多的學問。姜有黃姜、白姜、黑肉姜、沙姜等不下十種,而且讓人驚奇的是,平時難得一見的野薑也出現在冬至的市場上。雖然品種眾多,但是辣味適中的黃姜最為受尋常人家的青睞。據說選生薑時,太老的太嫩的都不可以,老的就沒有水分了,嫩的姜味也不甚了了,因此那些五六分熟,特別時長著一臉肥碩飽滿姿態的黃姜便成了大家最佳的選擇。我記得每次趕集回家,我時常將那些長相奇特的黃姜拿在手中把玩。有時候碰上長得像人形的生薑,更是欣喜若狂,趁著母親不注意,把多餘的邊邊角角掰去,一塊生薑便搖身一變為可愛的小人了,頗有魯迅當年在三味書屋中發現人形何首烏的喜悅。

在眾多的材料中,唯一自家種有的便是糯米了。很多人從字面來看姜飯,以為便是普通的大米,其實不然。一般來說,姜飯之中的米飯,有五分之三是糯米,剩下的才是為了防止過於黏稠而加進的普通大米。在我們家,普通大米所佔的比例可能還多一點,因為我和哥哥姐姐們的皮膚都長得不是很好,如果單純是糯米制作成的姜飯,稍微多吃一點便會皮膚過敏,渾身發癢。不過純糯米的姜飯味道實在是太好了,一來通透爽口,二來黏稠中有種微微的糖分,吃過簡直讓人歡喜到欲罷不能,整個身心都透著糯米香。我記得有一次嘴饞在同學家足足吃了四大碗,結果那夜皮膚嚴重過敏,翻來覆去一直到凌晨都沒有睡著,起來用冷水擦身才稍感紓解。自此以後,我對純糯米的姜飯便敬而遠之了。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相比之下,姜飯的製作過程就沒有那麼考究了。一般的人家制作姜飯都在採取放在鍋中煮的方法,這其實也是最為省力的方法,因此將所有的材料切碎清洗乾淨之中,雜糅在米飯之中,放上適量的水,便關上鍋蓋萬事大吉只欠煮熟了。但這樣製作出來的姜飯,時常沒有一種興奮和喜悅感在其中,吃起來的感覺也似乎大打折扣。

真正的製作姜飯不是熬煮的,而是煎炒出來的,而且遠比以上所說的要繁縟得多。其實在我看來,它就跟製作餈粑、餈at(故鄉一種獨特的糕點)、釀酒一般,似一項工序考究細緻的勞動,又似是一種極為鄉土原始的傳統儀式,身處其中,特別是少年心性尤為能體會那種樂趣。

在製作姜飯的開始,先是要將糯米提前半天放在井水中浸泡,待其開始化軟脹大時,再反覆清洗,我記得母親清洗糯米時,常常拿著家裡的那根錫制的水瓢,放著晶瑩剔透的米湯之中,輕輕地勺起一瓢再放下,又勺起一瓢,如此循環往復,直至感覺糯米上的糟糠和塵土都脫落水中了,方才停止。那種優美而緩慢的姿態,唯有用詩詞中的“浣”、“濯”或“滌”等透露著古香古色的漢字方可表達得出一二,水瓢一起一落之間,彷彿是閱盡每一顆粒糯米的前生今世。我記得沈書枝曾在一邊文章中寫到家中用米湯清洗棉被的情景,“秋冬季母親拆洗蓋被,白色底布洗淨後必用瑩湯漿過,迫暮時在夕陽中把曬了一天的被絮用長針長線重新訂起來,漸漸落暉顏色淡下去,空氣裡升起冷清的味道。漿過的底布曬乾後略有些硬,掩在臉上有淡香。”我多想告訴她在我的家鄉似乎也有這樣的習俗,清洗糯米過後的米湯常常是漿洗衣物的最佳原料,不僅曬乾後的衣物有糯米香,就連睡夢中也滿滿是清冷的淡香。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清洗過後的糯米跟普通的大米放在簸箕中晾曬。接下來便是擺弄其他的原料了。黃姜先用小刀將老皺的表皮去掉,遇上特別肥碩的黃姜時,每削上一刀,都會流出大量金黃色的體液,有時候削完之後,整個掌心和五指都滲上一層姜液,黃得發亮,往往要搓洗很久方才消失。黃姜去皮之後,便用刀切成一片一片,再反覆拍打、切碎成為姜茸。高中我在縣城裡住校唸書,每至冬至,飯堂裡都會應景地為不能歸家的同學準備姜飯,可雖然是一片善心,但很少同學會去光顧,我想其中的緣故便是學校飯堂製作姜飯時往往避開細細的碎姜工序,將大塊大塊的生薑揉在米飯之中,那種米飯中忽然濃烈辛辣,忽然寡淡無味的姜味極不均衡,有時候姜飯吃在嘴裡,咀嚼一番,本來以為是一塊臘肉,可使勁一咬時,才發現是半生不熟的生薑,那種沮喪的心情可想而知。至於臘肉,切割的時候往往也要留心一番。嘴饞的我,在母親切臘肉時,我時常糾纏不已,嚷著讓母親往大塊裡切,以為大塊的臘肉藏於米飯之中既好找,吃起來又塞得滿口都是,來勁極了。最重要的是,其實煮熟後大部分的臘肉還是歸我所有,父母、哥哥姐姐吃飯遇到臘肉時大多都會心一笑地看看我,然後將臘肉挑出來夾到我的碗中。臘肉如果往小裡切的話,那麼難免有漏網之魚會被家人直接吃入口中,即便家人有那份關愛之心,我也只能徒然無奈了。現在想起這種貪心不足蛇吞象的調皮主意,不禁一陣臉紅。

待到諸如蝦米、大蒜、生抽、花生油等其他材料都準備得一應俱全時,真正的製作姜飯的好戲便上演了。每逢這時,都是我冬至一天最興奮的時候,倒是不是因為姜飯即將煮熟的期許心態,而是因為覺得煎炒姜飯的過程實在太驚心動魄了,簡直是一場讓當局者左右忙得大汗淋漓,圍觀者緊張得心驚肉跳的搏擊比賽。我家中的灶房特別低矮狹窄,有時候人站在裡面,一轉身可能都會碰到擺放有序的鍋碗瓢盤,而且上小學時,家中還是用著曬乾的禾稿、木柴以及枯草生火,煮東西時火候很難把握,加之那隻特別笨重的大黑鍋(地方稱之為“鑊”),搬弄起來尤耗體力,所以煎炒姜飯的難度就更大了。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一開始時,先在鍋中倒上厚厚一層的花生油,輕輕地將油脂往鍋中四處推開。待鍋熱得差不多了,將浸泡得發軟的糯米倒進去。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往往在倒進去之前,先將盛著糯米的簸箕上下顛簸拍打一番,要確保糯米中的水分已經蒸發幹了,要不煎炒出來的姜飯會碎得一塌糊塗,不堪入口。糯米下到鍋中了,這時母親就會停止手中的其他動作,專心致志地擺弄手中的鏟子,用鏟子將糯米反覆炒動。這幾乎是整個炒姜飯最為關鍵的步驟,因為稍微不留神,糯米在某個地方停留過久後就會粘結在鍋中,焦成一片炭黑的鍋巴。每逢此時,我常常站在身邊,手中拿著盛得半滿的水瓢等待著母親的一聲指令,我也因此得以見證母親是如何化身為力士在與一鍋糯米做鬥爭。鏟子頗具規律地一起一落,侷促的空間之中是母親大汗淋漓的臉孔。在她嫻熟的翻弄之下,隨著生抽等調料的加入,糯米糰不再是一團靜態潔白,而是在反覆的躍動中獲得全部生命力,它們似乎是主動在和應著這一場肢體的狂歡。然後,在烤火之上的舞蹈中慢慢改變色澤,煥發讓我垂涎的米香。

一開始時,我被母親的大動作驚訝到了。因為總覺得母親在這個過程中的手臂化身千百,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鏟子、裝生抽的瓷瓶、水瓢、裝鹽末的條匙更是來回在母親的手中交替出現。但慢慢,我更加關注鍋中糯米的變化,時常異常緊張地大嚷,“媽媽,這邊這邊,快焦了,快點翻過來啊……那邊那邊……”在為鍋中的糯米命運緊捏一大把冷汗的同時,搖身一變成為督工。一開始母親可能還耐煩地回應我,順著我指的方向“配合”地猛炒,來回翻動,到後來發現我這個小督工淨是在身邊瞎起鬨就直接忽視,連瞧都不瞧我一眼了。

冬至,湛江吳川的姜飯

其實最為困難的不僅是要關注鍋中的糯米,還要關注爐中的火,根據需要,母親熟練地往火爐中添柴或者滅火。黃宗羲曾在《錢退山詩文序》寫到治學當需拿捏火候,謂“涵濡蘊蓄,更當俟之以火候。”治學在黃宗羲看來不過是廚事的一種引申,但是依舊可見火候的重要性。“涵濡蘊蓄”四字像極了母親煎炒糯米時的時而大開大合時而精工細作的姿態。

帶到糯米半熟時,此時在一旁久候已久的臘肉片和蝦米便悉數倒入鍋中,攪拌均衡之後便蓋上鍋蓋,將火候改至微弱的文火。每每此時,母親方才坐下,拿過搭在一旁的毛巾擦汗,身為督工的我也可以稍稍抒鬆口中那屏住已久的氣息,閉上眼睛,用鼻子等候飄至的米香和肉香了。

行文至此,似乎一頓姜飯已經成型。我也於字裡行間,彷彿重回兒時,檢視自己失卻已久的記憶,一同接受檢視的不知是否還有那份藏掖甚深的鄉愁?其實母親不做姜飯已經有很多年,而我們兄弟姐妹幾人也因為工作和學習的關係分赴各地,母親不喜熱食,自然在家中也找不到她姜飯最忠實的擁躉,冬至日在我家漸行漸遠。我這番述寫也因為時間的久遠而顯得有點失真。但是想起愛吃、愛談吃的周作人,當他羈旅東瀛,在重陽節時談起故鄉紹興的桂花糕,似乎也是這般溫和繁複的語氣。本是小小的一塊桂花糕被他放至一番愁緒之中,形象得以延長無限,攀沿其中的家國之思也在勾連歷史和現實之中變得異常醇厚迷人。余光中不是說,“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麼?前塵隔海,沒有吃上母親親手做的姜飯,寫寫母親做姜飯的情景,也算是對自己一個人的冬至以及經不起捶打的離愁別緒的一絲薄奠吧?其實雖然心裡有時候也有幾番蠢蠢而蠕的無奈,但想起在故鄉與我一同在外求學、務工、經商的子弟何其千百,冬至之時能吃上一口家鄉的姜飯又何其之少?一人鄉緒共享千萬人鄉緒,想到此便不感到有何悽清淒涼了。

只是想起自己在讀齊邦媛《巨流河》時的熱淚盈眶。她寫到日本入侵東北時,千萬東北人無家可歸流浪南方,母親與父親遷移到南京後,熱心接待那些在家仇國恨中飽受流離之苦的青年,在物資缺乏的年代做出一道道東北的家常菜——酸菜、大醬。這些遊子拿著母親切的黃瓜,蘸辛苦熬製而成的大醬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有人一邊吃一邊掉眼淚,因為想起家來了。這些人這一生沒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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