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後,我看到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

“父母去世后,我看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受 訪 者:沈金珍

職 業:公司財務

出生日期:1954年

“父母去世后,我看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爸爸去世不到半年,我們又參加了媽媽的葬禮”

我爸爸是建築公司的泥水匠,媽媽不識字,也沒有工作,她是爸爸的填房。我們家裡有八個孩子,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們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在家排行老六,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我從十一歲起就幫著家裡開始做大人的事了。比如,出去借錢。

我爸爸一個月的工資是五十七元,要養八口人,常常前吃後空,媽媽經常叫我去張家或李家借錢,五元、兩元、一元地借。爸爸發工資的日子還沒到,媽媽就讓我去爸爸的公司裡要求提前支取工錢。我年紀小,倒不覺得尷尬,乖乖地等在公司財務室的門口。那些會計阿姨會說,喲,老沈的女兒蠻漂亮嘛,將來長大了也做財務哦。沒想到,我後來真的做了財務。

可是,工錢拿回來沒多久,媽媽又讓我出去借錢了。家裡的經濟狀況糟糕到極點,平時吃的是醬油和鹽拌的秈米飯,冬天,棉襖破了,棉花露出來,就用繩子扎扎緊,這樣可以暖和一些。弟弟妹妹實在沒衣服穿了,就把稍微值點錢的東西拿去當掉,湊點錢換衣服。其實,那時候所謂的借也就是討,有借無還,人家也知道,借給你,就是送給你了。所以,我經常是借了這一家,下回換另一家繼續借。那個年代,底層的人家都窮,但像我們這麼窮的並不多。

1967年1月,我爸爸死了,死於胃癌。我們去殯儀館和爸爸告別。我記得爸爸穿著一身咖啡色的紙衣服,躺在冰涼的鐵板上。是的,就是紙衣服,家裡買不起壽衣,只能讓爸爸穿紙衣服。爸爸的葬禮上,我們六個孩子一溜的蘿蔔頭站在爸爸的遺體邊,媽媽哭得撕心裂肺……我站在那裡,想起了好多關於爸爸的事,爸爸性格很內向,很溫和,他話很少,有什麼事情都是憋在肚子裡。我去他公司裡領工資,爸爸會帶我去食堂買早飯給我吃,一隻淡饅頭、一碗白米粥……爸爸去世後,每當我路過爸爸的單位,都會想起爸爸那天早晨買饅頭、買粥給我吃。哪怕我現在六十多歲了,我都忘不了。

爸爸去世,我還沒有絕望,不管有多苦,只要有媽媽在,我就覺得還有依靠。可是,沒想到,爸爸走後不久,媽媽也病了。

爸爸去世後,居委會安排我媽媽去翻砂廠做臨時工。工作了沒多久,媽媽便覺得喉嚨痛,痛得忍受不了,只能去醫院看病。我陪媽媽坐著三輪車去了醫院。當時,媽媽的脖子那裡已經紅腫糜爛,聞上去很臭。醫生診斷說是淋巴癌,已經是晚期,治不好了。他給媽媽配了點藥和紗布,讓我每天給媽媽換藥。

我沒想到媽媽會走得那麼快。1967年7月的一天,那天下午,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家,媽媽一直在床上昏睡。有那麼一小會,她醒過來,看見我,朝我招招手。我走到媽媽床前。“小寶寶,”媽媽說,她講話已經不利索了,“我口渴……想吃西瓜。”我點點頭,捏了五分錢,赤腳出了門。離家不遠的地方,就在河南南路復興東路的路口,有個西瓜攤,那裡的西瓜切片賣,兩分錢、五分錢一片。我很快就把西瓜買來了。可是媽媽已經吃不下,她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她又指指桌上的茶杯。我拿過杯子,扶著媽媽,給她喂水,可是媽媽連水都咽不下去了。她慢慢地歪下腦袋,靠在了我的肩上,水順著嘴角淌下來,她的眼角也流下了淚……

我驚慌地大聲喊樓下的鄰居:“咬雲爸爸,我媽媽不行了!”咬雲爸爸奔上來,輕輕拉掉媽媽倚靠的枕頭,媽媽的身子倒了下去……

媽媽死了。我當時最強烈的心情不是悲傷,而是恐懼。咬雲爸爸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大哥,大哥居然害怕得不敢回家。媽媽對大哥最好,他不是不愛媽媽,他只是害怕。

媽媽死時,我以為她是四十九歲。許多年後,我去派出所登記父母的出生年月,才發現媽媽去世時其實只有四十六歲。她四十四歲時,剛剛生下妹妹。她懷妹妹時,還去賣過血。她用寬帶子裹住腹部,不讓醫生看出她是孕婦……

爸爸去世不到半年,我們在同一個殯儀館裡參加了媽媽的葬禮。和爸爸一樣,我的媽媽躺在冰涼的鐵板上,穿著咖啡色的紙衣服……

“媽媽去世後我們再也沒有問別人借過錢”

我們成了孤兒。

家裡完全沒有了生活來源,居委會每月補助一個孩子八元,但這點錢仍是杯水車薪,我們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冬天也買不起被子蓋……那時候,我大姐已經結婚了,嫁去了寧波鄉下,姐夫用軋的米換來全國糧票寄給我們,我們總算有了米吃,但是買菜的錢依舊沒有,就用醬油和鹽拌飯。冬天了,家裡沒有足夠的棉被,我帶著妹妹睡在三塊鋪板搭的床上,怕冷,就在床下面生爐子取暖,時間長了,造成了慢性一氧化碳中毒,落下偏頭痛的毛病,這病到現在都沒好……一言難盡,我也不知道我們這些兄弟姐妹是怎麼活過來的。

姐姐出嫁了,哥哥去上班,弟弟妹妹還小,我挑起了家裡的擔子。爸爸媽媽走後,我感受到了周圍人不同的態度。有人同情我們,也有人看不起我們,甚至欺負我們。有的鄰居會指責我們這些小孩“沒有父母教訓”,不是我哥哥做的壞事,也說是我哥哥做的。我們兄妹幾個互相打氣:一定要爭氣,不能給人欺負。

當時哥哥單位裡有個老太太家裡沒人照顧,讓我去做保姆,一個月的工錢是五元錢。我從此不再準時上學,經常逃課。我給那個老太太端飯,倒痰盂,擦身洗澡,做得像模像樣……那時候,我只有十三歲。我尋找一切可能賺錢的機會,學著納鞋底、翻棉襖、做衣服,隔壁一家人接了做拖鞋的活兒,我也去做幫工,做一雙拖鞋可以賺五分錢。

做傭人,帶妹妹,做幫工,這就是我的青春,但我不覺得苦。就這樣,稀裡糊塗就初中畢業了,1972年,我參加了工作。

我被分配在一個大集體單位,在一個水果店當營業員。我是1972年的12月6日去報到的,那個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要賺錢了!當時心裡說不出的興奮。我那同父異母的大哥常說,爸爸最喜歡我,摸著我的頭叫我小寶寶,他說,“我家小寶寶很聰明,長大了做財務。”我當時沒感覺,後來真的一點一點應驗了,沒什麼文化的我真的做了財務。

(哭)……你說要採訪我,我覺得我沒什麼好講的。我很平常,也經常受人欺負。碰到那麼多事,但我很堅強,從來沒有絕望過,我還始終堅信一點,良心好,善良,一定有回報。

媽媽去世後,我的嫂嫂給我做工作,勸我把當時只有三歲的妹妹送給一戶資本家做養女,我不同意,我說我能養得起妹妹。我在老太太家裡做傭人時,還有一大收穫。老太太的兒子字寫得特別好,我沒事就跟著他練字,我工作以後,人家都好奇,我怎麼寫得一手好字。

特別值得驕傲的是,媽媽去世後我們再也沒有問別人借過錢。我也永遠記得同父異母的大哥和嫂嫂對我們的好,我和妹妹那時候經常走一個鐘頭的路去大哥家吃飯。大哥還瞞著嫂嫂,做了皮鞋去菜場賣掉,換錢來接濟我們。他自己有了一點閒錢,五元十元的,會買上大餅油條送來學校給我和妹妹吃……所有的人對我們的好,我都永遠記得。

只是,父母去世時,我們都太小。那時候,作為孩子,我們的心情是害怕多過傷痛。爸爸媽媽以前都拍過黑白照片,在木箱子底下藏著。可是不知為什麼,所有的孩子都不敢看……後來,我們稀裡糊塗地把父母的照片都扔掉了,再也找不到了……這真是一種只有小孩子才有的奇怪的心情。我們不是不愛爸爸媽媽。現在想來,真是後悔。

就這樣走過來了,小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後來我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坎坷,都覺得算不了什麼,都比不過我小時候受過的苦。

爸爸媽媽去世後,我看到的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美好的,充滿同情心的;另一個是冷漠的,有些人是惡的,勢利的,甚至是看你笑話的。後者的這部分人甚至更多。但我一直這樣想,別人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是要強。這輩子,我一定要做一個好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父母去世后,我看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寫在邊上

抵抗人性之惡,猶如一場戰爭

我們一貫受到的是人性善的教育,但事實是,厄運當頭時,當事者遭遇的可能更多的是人性之惡。抵抗人性之惡,猶如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關於人性善惡的哲學命題,一本大書也無法寫盡。其實,無論是成人還是孩子,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魔鬼。這個魔鬼一直蠢蠢欲動。當遭遇不公的時候,當深陷難以為繼的窘境時,當外界的環境失衡時,這個魔鬼最容易跑出來。

小孩子大抵以一顆善心去看待這個世界,但他們同樣可能遭遇失望。比如,因時代所限,人們哪怕非常勤勞,也難逃困頓的生活。即便如此,長輩對晚輩的教育,依然是“勤勞能夠改變命運”。雖然,勤勞一輩子的他們,境遇並無多大改變,但老人們仍然持守著自己的人生準則。正如故事的主人公樸素的信仰:“我始終堅信一點,良心好,善良,一定有回報。”她心中的善最終戰勝了外界的惡。

沈金珍確實得到了回報,她一生恪守本分,不可思議地如父親所願“做了財務”,還擁有了一個富足安穩的家。她所堅守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信仰,她在勤勉之餘,認真做好自己有能力做好和應該做好的每一件事,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遭遇推給別人的惡,更沒有因為命運不公而放棄努力,隨波逐流。

所以,我也時時提醒自己,並且鼓勵正在成長著的人:縱使千萬人墮落,也不是自己墮落的理由;哪怕黑夜漫漫無盡頭,也定會有一顆發亮的星辰。

本文選自 殷健靈《訪問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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