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陌生的人是父親,影響最大的人也是父親”

“我沒有爸爸”

不同的人對童年有著不同的認識。有的人對童年毫無感覺;有的人一生都處在對童年的不斷認識和發現中,直到生命終結。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父親;但我最陌生的,也是父親。我幾乎和父親一輩子都沒有什麼交往。因為在我半歲時,父親就走了,參加革命了,自此杳無音信。我是1936年出生的,他參加革命是1935年。他是怎麼走的,當時連家人都不知道。他是做共產黨地下工作的。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我沒有父親,這是永遠都擺脫不了的。我永遠不知道父親在哪。

那些年裡,母親常常跟我說起父親的事,他上過什麼學,在哪裡住過,可我仍然對父親感覺陌生,連父親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大概是三歲以後的光景,母親拿出父親的照片給我看,可我還是覺得那上面是個陌生人,仍舊不知道父親什麼樣。光看照片我不滿足,我要知道他是什麼樣的爸爸,哪怕和我說幾件具體的事也好,但沒有。即便說了,仍舊形不成具體印象。

比如母親說,牆上掛的簫是你爸爸吹過的,母親也能把簫吹響,但吹不成調。母親還說,你爸爸上學時住在學生公寓裡,為了省錢,冬天都沒有火爐子,凍得要穿上很厚的皮袍子。這都是些對我來說模模糊糊的話,我還是沒有辦法體驗。我走在路上,看著路上的行人,想,我爸爸是這樣的嗎?我爸爸是那樣的嗎?仍舊摸不著頭腦。在這種環境和心態下長大,我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人家都會說,“我爸爸如何如何”,我永遠說不出這句話來。

讓我困擾的是,不管我媽媽怎麼跟我描述,我都無法形成對爸爸的印象。到了後來,困擾變成了一種緊張。大人逗我,你爸爸當八路去了。他們越提我爸爸,我就越緊張。我小,不太會說話,只會說“爸爸到南方做買賣去了”,一會兒又說,“我爸爸上大學去了”。我童年最大的缺失,就是沒有爸爸。於是,我只能在媽媽的感受中去感受我爸爸,比如她吹簫了,我就想,那是爸爸吹過的,我又想,要是我爸爸吹,是不是也是這樣的聲音呢?後來媽媽又給我講,她曾經給爸爸寄過一件皮襖,但媽媽說不清寄到哪裡了,只說,他可能收不到,不然怎麼沒有回信呢?

我是在TJ郊區長大的。小時候,那是個鎮,很小,有一條主幹道,街上的地不是洋灰地,也不是瀝青地,是大塊的石板路,1949年後那些路都沒了。當時祖父、曾祖父和我們都生活在一塊,他們是從河北HS來TJ的學徒。爸爸的上幾代都沒什麼文化。曾祖父出來當學徒,家裡很窮,將一件長袍改成了褥子,曾祖父老說這個,說自己“從糠堆裡跳到了糧堆裡”。

曾祖父出徒後,當了賬房,後來又做股東,入的人力股。他不需要投資,能力本身就是股,我祖父也是類似的經歷。他們的生活慢慢地好起來。當時,我們的家境還不錯,所謂的不錯和如今的不好比,那是摳出來的錢。我小時候沒吃過什麼大米,都是小米飯,好一點,是兩種米,叫做“二米飯”,小米和大米摻在一塊煮。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晨吃的烤饅頭片,都有一股餿味,自己做的西瓜醬,擱點黃豆,發酵,放上很多鹽,用饅頭片夾這個吃。我問小叔,饅頭怎麼有餿味呢?小叔說,饅頭就是這樣的吧。

過了段時間,我又問大人。大人說,買的是捂了發酵的麵粉,便宜。我納悶,怎麼讓我們吃這個呢?後來才弄明白,大人是為了攢錢,去農村買地。還有,春節時,一下買半條豬,切成小塊後,放鹽醃,這肉要吃上一年,吃到最後,肉都壞了。我聞見那個味道就噁心。來客人吃西瓜,我們小孩是不能一起吃的,客人走了,大人把客人吃剩的西瓜再切下來給我們吃。這些細節,也讓我感覺,我沒有爸爸。我想,如果有爸爸,就會好很多。我非常想有個爸爸跟我玩。

後來,我才知道,爸爸走前留下了一本雜誌,叫做《詩歌季刊》,1934年出版的創刊號,我到現在還留著,可惜沒有封面了。若干年後,我曾經拿出來給爸爸看過。

媽媽將那本雜誌找出來給我看,跟我說,這是你爸爸讀過的。裡面的內容我讀不懂,都是“五四”以來詩歌發展的論述,只有一篇《河北童謠一束》我能看懂。“媽媽受累不要緊,等兒長大多孝順”,“有錢的拉吧拉吧嘴,沒錢的拉吧拉吧腿”,我一下就背出來了。這一組童謠讓我記住了。我想,什麼時候爸爸能回來,跟我講講這本雜誌呢?後來我又發現了爸爸的一本筆記,寫的多半是反封建的內容,批判的是什麼“農村裡認為照相時把人的魂勾走了,人會變傻”之類的愚昧觀念。爸爸的字寫得很工整,很好。有了文字的東西,我慢慢理清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覺得,他讀過的書,他寫的東西,留下的字跡,那就是我爸爸。

“我當時就想,我沒有希望了”

到了1945年,我九歲了。有一天,我爸爸來了一封信,但也沒說他在哪裡。裡頭有一句話:“不知寒潭現在還活著沒有?”那年頭,孩子容易夭折。我聽了這句話,躲到另外一間屋子悄悄地哭了。爸爸在信裡提我,說明爸爸還想著我哩。

但是,國共分裂以後,爸爸又沒聯繫了。一晃,到了1948年冬天,TJ解放了。突然有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客人,直接找到爺爺奶奶,過了一會,爺爺奶奶偷偷跟我說:“你爸爸回來了。咱們要去一趟,別告訴你媽。”

為什麼不告訴我媽媽?因為我爸爸已經在YA結婚了。我和爺爺奶奶瞞著媽媽,偷偷去了BJ的一個高級賓館,那裡住著YA來的幹部。一進門,我奶奶就哭了,說不出話來。房間裡還有個女的。我爸爸見著我說:“叫媽媽 。”那個女的擺擺手,說:“不要,叫同志就行。”見到爸爸的同時,我也見到了後媽。我當時就想,我沒希望了。爸爸跟奶奶彙報,我現在有兩個孩子……我站在邊上,覺得自己沒有位置,不可能融入爸爸的新家了。

我不知道爺爺奶奶後來是怎麼告訴我媽媽實情的,就記得那一天,媽媽躲在房間裡偷偷地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又過了些日子,爸爸走了,他參加一個訪問團去了蘇聯。再後來,他回到東北,來了封信,說組織上規定,共產黨員不能有兩個妻子,要和我媽媽離婚。

我爺爺奶奶非常反對,說等了你這麼多年,怎麼就等來了這個?我媽媽呢,她的偉大就在這裡,她情緒不好,很傷心,但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說不離婚。她從來沒發過脾氣,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不發脾氣。爺爺代媽媽給爸爸寫信,說如果要離婚,我們家就和你脫離關係。有一次,我媽媽讓我寄一封信,是寫給我爸爸的,她沒有封口,我拿出來看了。有一句話我記得:“我等了這麼多年,我死了,是你們家的鬼。”我媽媽是下了決心不同意離。但爸爸那邊逼得緊,找了人到我們家做工作。再後來,媽媽覺得實在沒有辦法,同意了。

我媽媽沒有多大學問,識字而已。離婚那年,我媽媽三十八歲。回過頭來想,我媽媽經歷了多少酸楚的生活。後來,我爸爸回來過一回,媽媽提議說,去看一場電影吧,一家三口一起。在電影院裡,我坐在他們兩人中間,媽媽穿了旗袍,打扮得很整齊,至於他們說了什麼我沒印象了。再後來,要辦離婚手續了,又帶上我一起去。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帶上我。我去了,覺得非常尷尬。在法院,還沒輪到我們辦手續時,我遇到一個高個子男人,這個男人和他妻子在鬧離婚,兩人當著別人的面仇人一樣地吵架。輪到我爸媽時,我媽媽非常平靜,摁手印的時候,她的手在發抖。在那個場合,我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父親,我談不上怨恨,但就在那一刻,突然覺得這人很陌生。對我來說,他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東西。過去,還有爸爸留下的書和筆記,我覺得他是個有學問的人。而那一刻,我對那些忽然就沒印象了。

就這樣,突然地在情感上對父親疏離了,他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我盼著他們趕緊辦完,然後和媽媽回家。

“感覺有陽光透進來了”

我怎麼辦?我的經濟怎麼辦?家裡的經濟狀況越來越困難。這是全家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我初中三年級時,覺得身體不舒服,咳嗽,還吐血,心裡很害怕。診斷出來,是肺結核。家裡沒辦法,只好找爸爸。其實到後來,我爺爺並沒有和爸爸脫離關係。

爸爸是供給制,沒辦法給錢,說再想辦法。他找到中央組織部,說明了我的情況,結果,組織上安排我去北戴河中直療養院休養。當時我十四歲,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

那個地方給我的感覺很溫暖。在那裡休養的大多是老幹部,我年紀最小,他們對我都很好。那段時間,老幹部們給我講了很多有人情味的革命年代的故事。有一個姓王的伯伯,他很早就參加革命,全身僵直,除了脖子能動,其他部位都不能動,我們管他叫中國的保爾·柯察金。王伯伯喜歡寫詩,我喜歡讀詩,他常常寫了新詩就讀給我聽。那段經歷給了我精神鼓勵,覺得生活還有光明的一面。

給我精神鼓勵的,除了那些人,還有周圍的景色。那裡有很多名人住過的別墅,每天面對大海,海的寬廣,藍天綠樹,紅頂素牆,都給了我不一樣的感受。我在那裡整整待了一年多,養好了病。那個階段的生活很豐富,看風景、聽音樂、在圖書館裡看書,我喜歡的普希金的書最早就是在那裡看的。

也是在那裡,開始了一個少年的春心萌動,懵懵懂懂地知道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樣的。情感世界也豐富了,感覺有陽光透進來了。

療養院裡有不少和我年紀相仿的女護士,我會暗暗比較哪個女護士對我好,心裡有甜蜜的感覺。有一個比我大七八歲的女病友A,她既把我當小弟弟,也當作很好的朋友。A是記者,來這裡做睡眠療法。有一次我們出去散步,在海灘邊看海,然後,坐下來聊天。她說:“小羅,你太像我弟弟了,我看見你就像看見我弟弟。”她說這些是無心的,卻讓我溫暖。我在家是獨生子,心想,能真的做她弟弟多好。吃完晚飯,天都黑了,A會約我,去海邊見一見吧。我們坐在那裡看海,回來又在臺階上坐一會,說說話。

她在這裡治療,用的是睡眠療法,屋子裡規定不能進人,要拉窗簾。有一回,她讓護士給我傳話,讓我給她送把剪刀。我就去了。進去一看,屋子裡是黑的,門是開著的,這時,醫生來查房了,見我在這裡,對她說:“你在用睡眠療法,不能讓人來打攪你。”我解釋說,“我是來送剪刀的。”結果,和她沒說上幾句,我就走了。可我心裡一直不好過。

再後來,她回了BJ,給我寫信,說現在還得接著治療,我們爭取見一面吧。那時我也回TJ了。後來好不容易找著機會,我們約在她去醫院掛號的時候見面,她請我吃了頓飯。她寫給我的那封信我保留了很久,直到信紙摺疊的部位脆了、斷了,才丟掉。我很後悔丟了它。我記得那天吃的是回鍋肉,吃完了,她說再聯繫,但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了。那是後話。

在療養院裡,我還認識了一個比我大的病友,她也是休學的。我們組織了一個學習小組,常在一起讀書,她也認識A。過了好些年,是她告訴我A的去向,說她去了內蒙古,結婚了。我沒有再問下去。你說這叫“初戀”?是啊,從情感上是這樣的。A走了以後,再沒音信。她去了內蒙古以後,我也找不著線索了。知道她結婚,就是結局。很多年以後,有了網絡,我在網上搜索她的名字,但沒有搜到。

“我沒有感覺爸爸的家是我的家”

離開療養院以後,接著回去上學。耽誤了這麼長時間,原來的學校學習跟不上了,可我又不想留級。爸爸替我找了很多人,好像都不行。我只好到東北爸爸那裡去。“到爸爸身邊去”,想到這個,我挺高興,有種新鮮感。媽媽說:“你跟著爸爸也好,跟著爸爸,經濟上有保證。”

爸爸住在AS,他的居住條件非常好,但爸爸沒讓我住在家裡,讓我住在招待所。後來我後媽說了,不要住招待所,在家住吧。可是沒過多久,爸爸又調去了BX。

你問我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本質上還是個文人,是個書生。他為左聯工作過,還寫過小說,在一個叫做《新生》的雜誌上寫過長篇連載。我問爸爸,還找得到那本雜誌嗎?他說找不到了。

爸爸去了BX以後,我仍舊住校。那段中學時光給我留下了溫暖的記憶。

記得那時候,宿舍裡的床鋪就是榻榻米,把稻草鋪在地上,在上面鋪褥子。東北吃的高粱米,我倒也習慣。一個禮拜能吃上一次大米飯,最好的菜,就是一人一塊豆腐,擱點醬油和蔥拌一拌,偶爾吃上一頓肉。一個月的伙食費8元,爸爸每月寄給我25元錢,在學生中間我算是很富裕的了。

那時候,我和我的語文老師走得很近。這位語文老師孤身一人來到東北支援教育,他的夫人因為受不了東北的寒冷,留在了南方的家鄉。我對這位老師,有著特殊的感情。我感覺他特別信任我、器重我,我的每篇作文,他幾乎都給五分,只有一次,打了四分;他安排我和另一個同學出板報,幫助我提高了作文能力。這些舉動在他可能是無意識的,卻極大地鼓舞了我。我和老師在一起,覺得既溫暖,又輕鬆。我把家裡的一些事情主動告訴他,但他卻很少問。

老師是南方人,特別怕冷,冬天總是穿得很厚,每月一發工資,老師便把大部分的錢寄回家去,到了月底,連買菸的錢都沒有了。有一回,老師硬著頭皮問我借錢。當時,我特別高興,覺得自己終於能為他做點什麼了。我先後借過兩回煙錢給他。對於老師來說,不得已問學生借錢,或許有些難堪。在我,卻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因為,我在暗地裡,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能夠借錢給他讓我特別愉悅,我在老師身上彌補著自己無處釋放的對父親的孝心。

上高中時,還有一位姓傅的女老師,教化學的。她剛從師範大學畢業,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可她看上去顯得年齡很大,大概因為總是很嚴肅的緣故。有一回,傅老師問我,禮拜天你回家嗎?我說我不回家,我家不在這裡。她說,那禮拜天給你補課吧,我也不回家。

我記得,那個禮拜天,霧氣瀰漫,可是走進她的教研室,卻覺得特別敞亮。她給我沏了茶。補課時,她又流鼻涕,又咳嗽,講話也悶聲悶氣。我說不要補了。她說沒事。當時,感覺她像母親,又像姐姐。她沒家,我也沒家。後來,我把她那裡當作了我在AS的一個家。

過年了,班裡要組織一個晚會,我就請她:“傅老師,請您來。”快到新年時,班上同學嚷嚷,傅老師的男朋友來了!結果她新年晚會就沒來,我很失落。有一次,在樓梯上遇見她。問她怎麼沒來,她說,我有事。

哦,那都是少年時的記憶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即便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我對爸爸還是沒感情,因為有後媽。爸爸對我的關心,只能埋在心裡。在AS上學兩年多後,我又生病了。我隱約感覺到,那時候,爸爸不太願意接納我了。生了病,我去BX爸爸那裡,問他,我是休息一段,還是怎樣?爸爸說,你就回TJ吧。我心想,那好吧。我沒有感覺爸爸的家是我的家,自己也想回TJ了。當天我就從BX回到了AS。

我很晚才回到了學校,同學們都睡了。那天,我沒有吃晚飯,在車站上車前買了幾個李子。大冬天的,李子都凍住了,我一邊吃一邊上了火車。也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休學,回TJ,準備考大學。

“我們都盼著這一天……

但是,爸爸去世了”

我再一次休了學。

回到TJ,在家養了一段時間的病。媽媽在合作社工廠踩縫紉機,我也想出去工作,但我沒有初中畢業證,也沒有高中畢業證。那段日子,我曾經給大學裡抄過卡片,也去圖書館幫過忙。還有一次,志願軍文工團招生,我也想去。回來後跟媽媽一說,媽媽說:“不行,怎麼能去朝鮮呢?得上大學,不能上,就在家養病!”媽媽這樣說,我心裡反倒踏實了。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留了校。這個階段,爸爸變得很關注我。那時候,他工作不像以前那麼順利了,家庭生活也不太幸福。後媽很強勢,她和爸爸其實是再婚家庭,她的前夫是游擊隊員,在戰爭中犧牲的,她自己也拿槍打過仗,生過的一個兒子也在戰爭中失散了。後媽的歷史很過得硬。後媽走路,皮鞋“咔咔”響,爸爸卻永遠是慢聲細語的。我和我爸爸的性格其實很像。

記得有一次,爸爸說,今年“五一”在某某雜誌上,看到你寫的文章了。我最近買了一本誰誰寫的書,我看你以後可以超過他。再後來,我終於出版了第一本專著,這讓爸爸非常自豪。那已是1978年了。

一些年以後,我也當了爸爸。父親當著我的面對孩子說:“對他(指我)我什麼幫助也沒有,他是靠個人奮鬥起來的。”那時,爸爸得了癌症,住院了。他給我們寫信,給我和我孩子寫,卻不署我媽媽的名字。他在信裡寫:“出院後,我要到TJ去,帶上你奶奶,在TJ城逛一逛。”

我們都盼著這一天。但是不久,我爸爸就去世了。

那天傍晚,我接到了一封電報,當時,我媽媽正在做晚飯。媽媽問,是誰的電報?我說是外地一個朋友發來的,沒什麼事。媽媽沒吭聲。我看了電報,悄悄跟女兒說,你爺爺去世了,怎麼跟你奶奶說呢?接著,又叫來我的堂妹,商量怎麼跟媽媽說。以前,我只跟媽媽說過,爸爸患了癌症。但這個結果,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可到最後,還是得說。告訴媽媽時,她很平靜,說,“你那天收到電報時,我就知道了。”自那以後,媽媽就不怎麼提爸爸了。

我性格的養成,和這樣的童年經歷有關,我只能在孤獨中尋找心靈寄託。我很小的時候,對大自然就很敏感,我想,樹有年輪,樹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記憶就是年輪。

我沒有抱怨,生活和命運是如此安排的,我只能順從。我媽媽心平氣和地順從,我有什麼不能順從的呢?我後來也理解了我的爸爸。他是無可奈何,即便在他沒能力照顧我的時候,也在默默地關心我。

人永遠都得尋找一個精神寄託。怎麼找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徑。至於我,把自己對人生的感覺一點一點寫下來,那就是寄託,是安慰。

“最陌生的人是父亲,影响最大的人也是父亲”

寫在邊上

“最陌生的人是父亲,影响最大的人也是父亲”

平靜地體會痛苦

面前的長者溫潤如玉、文雅可親,他的故事,卻寒涼椎心、令人唏噓。

父親,是羅寒潭生命中最大的缺失,也是最大的存在。父親的缺席,因為戰爭的殘酷,也因為生活的複雜、命運的弔詭和不可阻抗。很難去譴責誰,每個人都是命運和時代的螻蟻,有幾人能做逐浪者和逆流者?

對一個男孩來說,父親不僅意味著依靠、安全,還意味著人生的榜樣和方向。男孩,從父親身上看到自己,以及自己的未來。“我沒有父親”,卻像一根藤蔓糾纏於少年羅寒潭揮之不去的意識裡,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父親”,也在盡一己之力填補這巨大的生命的空缺。我們看到這個少年在幸福和失落的浪尖攀升跌落,亦看到明媚的光影從雲層後探出,照進他灰暗的青春一角。

那些光影是什麼呢?除了母親的愛,還有那段豔陽朗照的北戴河時光。少年羅寒潭重新發現著自己和這個世界。正如少年大江健三郎無意間注意到柿樹枝頭閃爍著光亮的水滴,藉此“發現了圍擁著峽谷的那座森林”,羅寒潭也是在不經意間被海的變幻萬千的景色和孕育著生機的鴿子窩所吸引,他專注地凝視著周遭的一切,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竟是如此可愛與美妙。

還有周圍的人為他打開的另一番天地,老幹部們在回憶中創造的縱深與宏闊,因年輕美好的異性而牽引的純潔微妙的青春潮汐……即便喜憂參半,又何嘗不是令人感動的、赤誠而珍貴的生命體驗呢?

儘管沒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但羅寒潭的身體裡流淌著父親的血,不僅性情,連愛好也相近。父親不存在,父親又無處無時不在。回憶往事,羅寒潭只有嘆惋,沒有怨恨。他一再提到“心平氣和”四個字:“連我母親都心平氣和,我有什麼理由不心平氣和呢?”羅寒潭說。心平氣和地接受現實,心平氣和地認清當下,心平氣和地朝前走……

楊絳說,“假如說,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那麼,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自覺自願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與禽獸無異。但是這又談何容易呢。”如果沒有面對不公的心平氣和,就沒有日後羅寒潭的溫潤如玉。

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退一寸也應有退一寸的疏闊。平靜地體會痛苦是一種能力。因為無能為力,所以順其自然;因為心無所恃,所以隨遇而安。真正的開悟,也許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地活著吧。

本文選自 殷健靈《訪問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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