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裡的活人

我生活在這座荒蕪的墳墓裡,垂死掙扎,卻又不能痛痛快快的死去。

—1—

謝鵬從家裡逃出來時,已是深夜。他順著那條長長的街道一口氣跑到盡頭。

途中,腳上的拖鞋跑掉幾次,後來,他乾脆把鞋拿在手裡,光著腳瘋了一般地往前跑,邊跑邊回頭瞄一眼身後,頭髮都被風吹地豎了起來。

他的樣子,像一個逃命的窮寇。衣襟上的扣子都被撕扯掉了,敞著懷,肚皮露在外面,跑的時候,氣流掀起衣角,來回煽動,酷似日本鬼子的屁簾帽。褲子耷拉著掛在胯上,露出一大截後腰,股溝若隱若現。褲腳每跑一步就被腳後跟踩一下,他下意識地胡亂往上拽拽,可還是沒拽上去。

謝鵬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汗水打溼了發稍,內褲裡像放了個炭火盆,火辣辣的熱氣蒸騰著,後背也黏糊糊的溼了一大片。快跑到巷尾時,他兩條腿灌了鉛一樣,沉得再也挪不動半步,他抬起袖管抹一把汗,雙手撐住膝蓋撅著屁股,太累了!真想就地躺下。

他忽然羨慕起那些酒鬼來,喝醉了,走哪睡哪,管它是白天還是黑夜,更不用操心路人鄙視的目光和厭惡的語調。醉透的人是不會在意這些的,酒精會把他帶進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人類全是苟且偷生的螞蟻,渺小得無足輕重。在它們面前,可以口無遮攔,不用每句話都經過大腦斟酌再三才講出來。更爽的是,想踩它們就痛快地來一腳,不用考慮後果如何。在那個國度裡,他就是一手遮天的王。

—2—

此時,謝鵬真想痛飲三斤,一醉方休。

酒呢?沒有酒。

對了,煙。他趕緊摸摸口袋,在,還在,火機也在。沒落家裡,真好!這會兒,除了飲酒,再沒有比來上一支菸更痛快的事情了!

他平時喜歡把打火機塞到煙盒裡,這樣,想抽菸的時候,就方便多了,不至於造成有煙沒火的尷尬。

說起這個習慣,是謝鵬婚後養成的。婚前,不是這樣。那時候,他記憶力好,每次出門身上帶煙,就不會忘記帶火機。可是,自從結了婚,記性越來越差,經常丟東拉西。有一次,竟忘了拔掉停在路邊的電車上的鑰匙,他買完東西回來,電車就不見了。為此,沈麗君喋喋不休地吵了他幾個星期,而且,之後每次他倆發生口角,她都會莫名其妙的把這事揪出來重演,弄得比老版西遊記還要經典。

“你上輩子是豬脫成哩!笨頭笨腦,豬都比你強。跟恁爹一個熊樣,沒本事貨!除了丟東西,還能幹點啥,還會幹啥!窩囊一輩子,跟著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沈麗君衝謝鵬大聲吼叫。

她長矛般尖硬的食指每朝他額頭上搗一下,謝鵬就縮著脖子往後退一步,眼皮控制不住地頻繁打顫,生怕她搗瞎自己的眼睛。

他不還口——不屑於還口,不敢還口,他知道還口也沒用,只會延長吵架的時間,增強戰鬥的激烈程度。

按說,經歷了丟車事件之後,他應該長點記性了。可事實上,他還是容易健忘,似乎腦瓜子越發不抵從前靈光了。他會時不時地發愣,無論何時何地,都會。

別的不說,光是忘帶煙和打火機這事就夠他頭疼了,儘管他婚後煙癮漸長。有時只帶了其中一樣,有時全忘帶。為此,他想了一個妙招,每次不管在家,還是和朋友一同吃飯,他都不把煙和火機往桌子上放,掏完煙,立馬放回口袋。有好幾次,沈麗君洗衣服時,把煙給一併洗了。當然,謝鵬又是免不了挨一頓臭罵。

自從養成煙不離身的習慣後,他想抽菸時,一摸即來,煙成了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

謝鵬孤零零的坐在路邊,深秋涼嗖嗖的夜風直往脖子裡灌,他縮了縮腦袋,兩條腿緊緊的攏在一起,抱著膀子發愣。突然,他感覺手被啥東西蟄了一下。低頭一看,指縫裡的煙已經燒到菸嘴根部,挨著肉了。他老練的將菸屁股橫著夾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中間,輕輕一彈,菸頭在夜空裡畫了一個紅色的拋物線,落到遠處的地上,迸射出一群零散的火花,瞬間,火花就消失在黑暗裡。

他望著剛才奔逃過的那條街道,空蕩蕩,沒有一個行人。他妻子沈麗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看樣子,估計是不會追過來了。

昏黃的路燈下,幾隻彩色的廢塑料袋被風捲起,裹著塵土飄在朦朧的夜色裡,忽上忽下,有一隻纏到電線上,飛不走了,像一面日久褪色的破紅旗掛在旗杆上,隨風盪來盪去,嘩啦嘩啦作響,給夜晚平添了幾分寂寥。

街道兩旁的快餐店和菸酒超市早關門了,只有門口招牌旁邊的LED防盜報警牌還閃爍著耀眼的紅光。鱗次櫛比的居民樓上偶爾有個別點亮的小窗,不一會兒又熄滅在漆黑的夜色中。此刻,忙碌一天的人們都進入了夢鄉。

他不知道自己今晚將到何處落腳,據他以往的經驗,家是進不去了。想讓沈麗君這個時候給他開門,簡直是天方夜譚。可話說回來,即便有地方去,他也是睡不著的。此刻,他心裡刀絞一般的難受,腦海亂作一團,耳朵裡像飛進了幾隻無頭蒼蠅,嗡嗡亂撞。他忘了明天一大早還要按時上班,對他來說,這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日子都過成這樣了,人生還有什麼意義,他猛然間覺得,活著,倒不如死了輕鬆。

—4—

想起剛才那一幕,謝鵬仍舊心有餘悸。

十幾分鍾前,他老婆沈麗君扔向他的磚頭險些砸中他,還好,謝鵬躲閃得及時。

他後悔沒有把自己用過的那塊磚隨手扔到樓下的垃圾箱裡,以至於成了老婆攻擊自己的武器,給這場夫妻間的爭吵抹上了暴力色彩。這點,是謝鵬最不希望發生的。小兩口過日子,有怨氣鬥鬥嘴,稀鬆平常,可要動刀動槍,無疑是火上澆油,只會惡化矛盾,加深彼此的傷害,除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對方變得更加面目可憎。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謝鵬沒有受傷。臉上的五個紅指頭印不算啥,過一夜,就會消去。

那塊磚,原本是謝鵬找來修板凳敲釘子用的。

吃過晚飯,沈麗君坐在板凳上翹著二郎腿看電視,看到逗樂的鏡頭,她笑得前仰後合,屁股下的小板凳也隨著她的身體前後扭動。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撲嗵!”一聲悶響,她被摔了個仰八叉,板凳退掉了一隻。

謝鵬見狀趕忙扶她起來,可還是晚了一步。沒等他跑過去,沈麗君連珠炮似的罵聲已經開始滿屋子掃蕩。

“媽的什麼破凳子,想摔死我呀!這過的還是日子嗎?出來打工幾年了,家裡連個像樣的座椅都沒有,自從跟了你,享過半天福嗎我......”

謝鵬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他權當這是鄰居在吵架,只不過是聲音過大,恰巧被他聽到而已。他把她的惡語相加當做一陣過堂風,刮過去就算了。眼前,首當其衝的是趕緊把板凳收拾好,他不去修,就只能這麼壞著。家裡僅有的一把錘子,不久前被謝鵬無奈的丟垃圾堆裡去了,原因上個星期他倆吵架時她老婆拿它當武器。

謝鵬到樓下轉了一圈,找來一塊磚。他一聲不吭地往凳子腿上砸釘子,沈麗君也沒閒著,口裡不停地罵著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謝鵬終於按捺不住回了一句:“都是我不好,跟著我讓你受苦了。求求你別罵了好不,我的祖奶奶,你不讓我安生,好歹也讓鄰居們安生回會兒吧,還要不要別人休息了!”

沈麗君哪肯吃他這套,罵聲更大,陳年舊賬全被她翻出來曬了個遍。

“你罵歸罵,別老是把父母扯進去好不好,咱倆之間的事,跟他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謝鵬把臉扭到一邊憤憤的說。

“我就罵了,你能咋滴?有種你打我呀?晾你也沒這個膽!是個男人都比你有種!”沈麗君氣焰囂張的罵道。

以前,比這更惡毒的話謝鵬不知聽了有多少,可今天,他越聽越來氣。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狗急了也會跳牆。謝鵬已然是忍到了極點,甩手一個巴掌朝沈麗君的臉上呼了過去。

沈麗君頓時愕然的看著他,謝鵬的舉動讓她始料未及。她用手捂著臉,張大了嘴巴,一雙怒目直冒火,狠狠地瞪著謝鵬,霎時間,彷彿屋子裡的空氣都凝固了!結婚幾年,從來都是她打謝鵬的份,哪有自己捱打這一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遲疑了幾秒鐘後,猛的揮出手臂,把全身的力氣全部匯聚到掌心,“啪”一聲,扇到謝鵬臉上,謝鵬向後踉蹌了幾步,差點沒摔倒。

其實,就在謝鵬出手打沈麗君的那一瞬間,他是有些後悔的,可就是沒能控制住自己,他說不清從哪來的勇氣。但這既成事實,他想,今天就豁出去了,大不了這日子不過了。

緊接著,沒等謝鵬回過神來,沈麗君又一巴掌打在他另半張臉上。打完,她跟受了奇恥大辱一般鬼哭狼嚎起來,淚珠子撲嗒撲嗒往下掉。她一邊用手擦著淚,另一隻手卻掄起了地上的磚頭,舉到空中,正準備朝謝鵬的頭部拍去,謝鵬走向前把磚從她手裡奪了過來,扔在地上。沈麗君不依不饒,又撿起來,這次她用雙手死死的握住,看來,這一招發不出去,她是不會善罷甘休。

這時候,謝鵬選擇了退讓,他一個箭步,奔到門口,拉開門就往外跑,沈麗君緊追在身後,她見謝鵬跑下樓,拿著磚一邊罵一邊攆了出去。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像擲鉛球那樣,把磚朝謝鵬扔去,謝鵬一個閃身,沈麗君砸了個空,磚塊在地上翻了幾個跟斗,撞到牆根碎成兩段。

謝鵬趔著身子連蹦帶跑,驚恐的看了看險些砸中自己的斷磚,扭頭撒腿就跑。

“砸死你個龜孫,咋不被車撞死!”沈麗君迅速攆上去,邊追邊罵。

她見謝鵬跑的比兔子還快,知道自己追上是不可能了,氣得罵罵咧咧跺著腳上樓了。

—5—

想起那間和沈麗君朝夕相處的屋子,謝鵬就如墜噩夢。三年前,他們從農村老家來到城裡打工,租了這個十幾平的標間。幾年來,磕磕絆絆,大吵小吵不斷,後來逐漸演變成打,不能說鬥,因為謝鵬雖說也是參與者,但是他從來不動手,只挨。除了今晚這次。

他每一次的遷就退讓換來的卻是她變本加厲的無理取鬧。他伸伸脖子強忍著把冗繁的日子往肚裡咽,如同吞下了千萬只螞蟥,將他僅剩的對生活的一抔希望也吸吮殆盡。

是的,窮苦給他扣上了一頂沉重的帽子,使他在沈麗君面前抬不起頭來。這場荒謬的婚姻又何嘗是他想要的,更確切的說,為了父母,他不得不背上了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他不忍心撕碎他們苦口婆心的良言——先成家,後立業。家是成下了,可是,這哪像個家的樣子呀!

—6—

謝鵬和沈麗君是相親認識的。

初次見面,在鎮子上的一家小飯館裡。

那天,飄著小雨。來的路上,沈麗君的新上衣後面,粘滿了被拖拉機後輪甩起的泥巴星子。他真後悔坐到車幫的位置,而不是坐在車斗裡。她覺得只有老年人怕掉下去才會那樣坐,她那麼年輕,應該坐在車幫上。等到下車時她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泥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有些忐忑,畢竟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特別是在相親這件事上,給男方留個好的第一印象異常重要。不管自己是否中意他。

媒人介紹過後,雙方父母互相一番客套寒暄。桌子上擺滿了各色軟硬菜式,大家象徵性的夾幾筷子,便各自到外面去了,屋裡只留下兩個年輕人。

沈麗君身上的泥巴並沒有影響他在謝鵬心裡的形象,反而讓謝鵬覺得她更親平易近人了些,沒有他想象中那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從學校到進廠打工,二十年來,謝鵬沒有真正的跟任何一個女孩交往過。貧寒的家境使他在人群裡自卑害羞,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在異性面前,他更是敏感,女孩隨意的一瞥能把他的頭按下去。

謝鵬拎起開水瓶往沈麗君的杯子裡添滿開水,給自己的杯子裡也倒了些。整個過程,他的動作很自然,像平時在家一樣輕鬆,絲毫沒有感到緊張。他甚至覺得有好多話要對眼前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說。往常的羞怯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他自己也格外奇怪。雖然他的表情依舊是嚴肅的,可是心裡卻活泛開來。他點上支菸,左手向後攏了攏頭髮,微笑著示意沈麗君喝茶。沈麗君反倒有點放不開,她面頰略紅,低頭抿了一小口茶,茶燙。蒸騰的水汽濡溼了她額前的一縷劉海,她習慣性的用手捋了捋,把杯子放到桌角,手又擱回兩腿膝蓋中間,不停地輕輕搓著。顯然,她有些擔心謝鵬嘲笑自己身上的泥巴,因此才侷促不安。她不知道,在謝鵬看來,這恰恰成了她耀眼的閃光點——毫不掩飾的真實。沈麗君那雙水靈的大眼睛時不時的朝謝鵬撲閃幾下隨即又收回去,繼續盯著自己的茶杯看。對謝鵬地滿意已經盪漾在她薄薄的微微上揚的唇角。

謝鵬不帥,但看上去老實忠厚,按農村的觀念來說,像個過日子人。兩個年輕人坐在小飯館的包間裡,由最初簡短的個人介紹逐漸發展成交流,氣氛還算融洽。

其實,謝鵬對於結婚對象,心裡早就有譜了——不難看,性格溫和,孝敬父母,能生養。至於家庭條件,他沒任何要求,只要對方不嫌他窮就萬事大吉了。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弟在唸大學,父母全靠務農收入微薄,蓋房娶媳婦只能憑自己本事了。

他高中未讀完就輟學打工去了。曾經也有過自己喜歡的女孩,他沒有表白的勇氣,談戀愛這種奢侈的事情,他沒想過能輪到自己。

上學那會兒,到了愛美的年紀,寒酸的穿著讓他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他儘量把精力用在學習上,不去多想其它任何事,少言寡語的他朋友也沒幾個。追求愛情嗎?他也想,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人這一輩子,有很多事是不能如願的,譬如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白頭偕老。想開了,人生也就那回事。

謝鵬從不奢望轟轟烈烈的愛情,他認為那都是電視和小說裡的橋段。與其受傷,倒不如壓根兒就不開始。從他情竇初開那天起,他就把這棵愛的苗子扼殺在了萌芽狀態。但是,根還在,可他不知道何時才能讓它生長,也許是下輩子。因為,一旦和自己不愛的女人成家,他也會一心一意對她好一輩子,縱使沒有愛情,天長日久也會有親情。願意把終生託付給自己的人,值得用一生去呵護——只要她不背叛他。關於婚姻,謝鵬當初就是這麼認為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彼時溫柔的沈麗君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儼然一個十足的潑婦。

那場相親,倆人都很滿意。沈麗君當年十六,小謝鵬三歲,初中學歷的她已是南方一座小城裡的酒店服務員。之後,兩人就各自回到了工作崗位,由於地理位置相距很遠,婚前幾年,他倆沒有過多的來往,偶爾會通通電話。

農村人結婚,樓房是標配,其次是交通工具和傢俱家電。這些條件謝鵬都滿足不了。他打工這幾年的積蓄拿來蓋樓房,至少還差一半。眼看婚期就要到了,他和父母都急得團團轉,指望親戚們幫補那點錢,無疑是杯水車薪,他們的家境都和謝鵬家不相上下。

關鍵時刻,沈麗君解了謝鵬的燃眉之急。

她決定向她姨媽張口,等到以後掙了錢再還上。謝鵬一家人感動得不知說啥才好,連村裡人都傳開了——這老謝家哪輩子燒的高香,揀恁好個媳婦,還沒過門就幫起婆家了!一時間,諸如此類讚歎的話不絕於耳。謝鵬聽了這些話,心裡五味雜陳,他高興之餘,不免有些羞愧,言外之意,自己倒成個小白臉了。可除此之外,又有啥辦法呢!沈麗君的一番話讓謝鵬的心裡敞亮許多——跟你相親之前,我爸側面瞭解了你家的情況。窮,不怕,只要正幹。我家人對你也很滿意。姨媽家經濟寬裕些,她幫咱倆一把,日後不忘恩就行。不用管旁人咋說,他們又不和咱在一個鍋裡吃飯。謝鵬為有這樣一個開明的未婚妻而慶幸。

婚後一年,沈麗君生下一個女兒。母乳不夠吃,只能餵奶粉。每個月一千多元的奶粉錢,光憑几畝莊稼地的收入遠遠不夠。本就拮据的一對新人,猛然挑上了生活的重擔。加上孩子哭鬧,有時婆媳之間在某些生活細節上又免不了產生意見分歧,以至於演變成爭吵。婆婆為了節省開支,執意要給小孩用舊衣服加工的尿布,沈麗君認為這樣不衛生,堅決使用超市買來的尿不溼。兩人就此僵持不下,謝鵬夾在中間左勸右說,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算罷休。最後還是聽沈麗君的,婆婆氣得幾頓沒吃飯。

年僅二十歲的沈麗君有些吃不消這突如其來的各方面的壓力。

熬到滿月,她把孩子撇給婆婆帶。小兩口去了南方城市的一家玩具廠。由於沒啥技術,只能從普工做起,工資不高,管吃住每月1500元。新婚燕爾的夫婦,住廠裡多有不便,於是在廠子附近的都市村莊租了間房。房間很小,大概有十幾平方。傢俱簡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年輕人嘛,剛踏入社會,一切都要靠自己,慢慢幹,啥都會有的。謝鵬對沈麗君說。他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倆人暗暗的憋著一股子勁。平時能加班就不偷懶,流水線工作計件算工資,多勞多得。這樣每個月算下來,除了孩子的奶粉錢和日常開銷,多少也能存點錢,雖然不多,但足以支撐他們為美好生活奮鬥的信心。

進廠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沈麗君突然接到姨媽打來的電話,她姨夫患重病,需要趕緊動手術。

她聽出來姨媽的意思,蓋婚房時欠下的幾萬元錢得還了,雖然姨媽沒有主動提出來,但是從話裡話外沈麗君還是能聽出來姨媽焦急無奈的心情。

掛斷電話,沈麗君感覺天要塌下來了。那幾萬元錢是姨媽家僅有的積蓄,生災害病真是人所不能預料的。當初姨媽借錢給她,顯然完全沒有考慮更遠,為了侄女能夠體面的成婚,她傾盡所有。沈麗君在電話裡果斷乾脆的對姨媽說:我這幾天想辦法湊夠錢就匯過去,姨夫的身體要緊。她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亂作一團,好似晴天霹靂。

他倆來城裡打工,才稍微站住腳根, 幾萬塊對他們而言,可不是小數目,短時間湊齊簡直比登天還難。沈麗君那邊的親戚中,除了姨媽家,再找不出第二家有存款的了。謝鵬這邊更不用說,若是能借到錢,當初也不至於受未婚妻的幫襯,讓村裡人說閒話,落得個“小白臉”的美稱。他的幾個叔父也都和他父親一樣,在家務農,一年四季指望地裡的收成過活,很少有結餘。謝鵬挨個撥通了昔日關係較好的朋友們的電話,結果讓他很失望,一分錢都沒借到,反而聽他們訴了一大堆的苦水。最後,謝鵬不得不把農村老家的新房抵押出去,在鎮上的農村信用社貸款。利息是高了點,但至少能把欠姨媽家的錢還上,姨夫還躺在醫院裡等著動手術,一刻都不能耽擱。

自從背上了銀行的貸款,一想到高得離譜的利息和最多兩年的還款期限,沈麗君心裡就說不出的難受。好像扔在岸上的魚沒了水無法呼吸一般。她的話比以前少了許多,每天下班吃過飯埋頭便睡。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自己以前的單身生活。發了工資和朋友一起逛逛街,碰到喜歡的衣服隨意買,不用考慮貴賤,想吃啥好吃的,敞開了吃。可是現在呢?她得操心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這讓她很不習慣。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有的還在大學校園裡,享受著青春的無限美好。謝鵬坐在床頭,他的眼睛盯著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電視機,動作片發出的聲音把機身上的浮灰震得微微顫動,似要飛起來,但又落下去,依舊附著在褪色的黑色機身外。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精彩的劇情上。沈麗君的低落情緒讓他感到無助,他安慰鼓勵她的話講得自己都厭煩了,她仍是不理不睬。

“聲音開恁大幹啥?你耳朵聾了!”蒙在被子裡的沈麗君突然喝道。

謝鵬朝她斜了一眼,沒吭聲。他走過去把音量調小了些。

過來一會兒,沈麗君忽然從被窩裡跳起來,光著腳跑到電視機旁,“啪”一聲把電源關掉,緊接著又跳進被窩裡,繼續蒙著頭“睡”。

生活可以改變一個人。

沈麗君的性情變得暴躁,有時甚至不可理喻。針尖大的一件事都能被她鬧成地震。她彷彿一下子從春天掉進了嚴冬,還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寒冷。而謝鵬,打小一直都在冰天雪地裡,他期盼溫暖的春天,卻不懼冬天。他自幼就深深地體會過貧窮。因此,今天的這點困難在他眼裡算不了啥。唯一使他困惑的是,沈麗君對生活的迷茫,他竭盡全力地解勸她,猶如對牛彈琴。心靈上無法共通,讓他很苦惱。他不求日子過得多舒坦,能吃飽穿暖就可以了。人,要創造,而不是一味地索取和享受,更不能被困難俘虜,變得被動,所有障礙在頑強面前都會變得不足掛齒。這些話,他對沈麗君說過不下一百遍。

還清貸款前那兩年裡,沈麗君的脾氣從最初的發火嘮叨逐漸升級到大打出手,謝鵬的隱忍使升級的速度大幅提升。家裡的啤酒瓶、菜刀等可以信手拈來的物品都充當過她的武器。謝鵬的胳膊上有過牙印,臉上有過指甲的抓痕。夏天,他從來不在母親面前穿短褲,他怕母親看到那道傷疤問起受傷的原因時,他沒有順其自然的說辭。在謝鵬眼裡,這些傷都不算啥。

沈麗君能跟著自己過日子,也著實委屈人家了,誰叫自己又窮又沒本事呢!每當她發火時,他就回想著平日裡她對他的好,洗衣做飯,上班掙錢,沈麗君一樣不比別的女人做的少,況且她為自己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仔細算算,她的好比壞要多,謝鵬來回想想,從心底裡原諒沈麗君的過錯。哪個人還沒點個性啊,只不過她的個性強些罷了。傷心的時候,謝鵬如此安慰自己。

臨近還款期限之日,謝鵬用信用卡套出來一部分現金,加上兩年來倆人的積蓄,總算還清了信用社的貸款。

他想著沈麗君從此應該會收斂些自己的壞脾氣。可是,他想錯了。稍微遇到意見不和的事情,她還是暴跳如雷,不可理喻。

忍耐,忍耐,忍耐......

謝鵬不是機器,而是有血有肉普普通通的人。

他對婚姻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隨著時間的推移破滅了。此刻,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生活在墳墓裡的活人。

如今的她,讓他感覺很陌生,甚至是害怕。他不知道哪句話該說,哪句話不該說。說不好,就會觸動她的爆點。

彼時他以為忍耐會換來她的理解和退讓,此時他才明白,原來的她早已被生活殺了。

夜,越來越深。謝鵬瑟縮著身子坐在冷寂的街角。他抬頭看遠處纏在電線上的那隻塑料袋,不知啥時候,已經被風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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