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當時很多人議論魏國如果重用信陵君的話,秦國就難以統一天下。司馬遷駁斥道:“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 餘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 魏雖得阿衡之佐, 曷益乎?”
西漢代秦而立,撥亂反正, 逐步實現國家的強盛, 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反覆地以秦朝的過失為鑑戒而實現的。漢初人士自陸賈起,此後有賈誼、賈山、 張釋之、 主父偃、 徐樂、 嚴安, 直至東漢的王充、班固等, 都嚴厲地譴責秦朝不行仁義、 濫施刑罰等種種罪過,論證漢朝繼立的歷史必然性。概言之, 用秦的暴虐來反襯漢朝掃除煩苛、與民休息的功績。
賈山 《至言》 中論 “秦以熊羆之力, 虎狼之心, 蠶食諸侯,併吞海內, 而不篤禮義, 故天殃已加矣 ”, 把用暴力 “併吞海內”與 “天殃” 即災難報應聯繫在一起, 主要從批判的角度看待統一。
《漢書·王莽傳·贊》中, 班固把短促的秦朝與短命的“新朝” 並提, 稱它們為 “紫色鼃聲, 餘分閏位”, 只是歷史上的小插曲,不具有 “正統” 皇朝的資格。
王充論歷史, 直斥為“亡秦” 或 “秦無道之國”, 又將它與蚩尤並提: “案前世用刑者,蚩尤、 亡秦甚矣。 蚩尤之民, 湎湎紛紛; 亡秦之路, 赤衣比肩。”真是 “牆倒眾人推”。 按照這類言論, 秦簡直成為歷史上“惡”的勢力的代名詞。
從漢朝上溯,中國怎樣從戰國分立攻戰而走向秦的統一,秦又如何由強盛到驟亡,這一歷史階段是司馬遷的近代史。司馬遷不願做純客觀記載的超然的歷史學家,他要 “成一家之言”, 寫出自己對歷史變遷和當前社會的看法。
《史記·六國年表·序》駁斥了西漢時期流行的庸俗見解,高度評價秦在結束戰國分立到實現統一過程中的歷史作用。
首先指出,秦國的強盛和兼併六國代表了戰國時期歷史發展的主導方向。秦自文公攘夷狄、穆公修政, 國勢始強, 與齊桓公、 晉文公這些中原霸主相侔列。以後進入戰國時期,各國武力攻伐, 紛爭不已。“
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 比於戎翟, 至獻公之後常雄諸侯。”最後兼併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勢利也, 蓋若天所助焉”。其次,總結自夏禹、 商湯、 周文王, 至秦、 漢興起, 都符合崛起於西北而最後獲得成功的規律。這段話似乎帶有某種神秘色彩,這一層姑且不論,其中主要價值, 顯然在於把秦與夏、 商、 周、漢這些對中國歷史有重大貢獻的朝代並列。
司馬遷針對漢代流行的否定秦的歷史貢獻之偏頗觀點,提出中肯的批評:“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 成功大。 傳曰‘法后王’, 何也? 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 議卑而易行也。 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 因舉而笑之, 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
既譴責秦在統一過程中的暴虐行為,又明確肯定秦統一中國是符合形勢發展的巨大成功,對於“
不察其終始”即不認識歷史發展趨勢的俗學淺見予以辛辣的諷刺。漢高祖劉邦卑微時,曾多次聽人說過信陵君的賢德和才識,還想投奔他,不料信陵君已去世。他即位為帝后,每次路經大梁,常常去祭祀信陵君。公元前195年,劉邦從擊敗英布的前線歸來,經過大梁時為信陵君安置了五戶人家,專門看守他的陵墓,讓他們世世代代祭祀信陵君。
有的論者曾將 “蓋若天所助” 理解為迷信的說法, 其實,這裡的“天所助”, 是指歷史發展趨勢的推動, 相當於今日之謂“必然性”。 司馬遷另一處論秦的統一符合客觀必然性, 見於 《魏世家·贊》:“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 餘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 魏雖得阿衡之佐, 曷益乎?”
《秦本紀》所載秦歷代國君奠定帝業雄厚基礎之奮發努力,深刻地揭示出中國為何能實現統一的歷史根源,這是中國歷史發展上的大事情。這同漢代人士動輒稱“亡秦”, 列之為閏位,排斥在“正統” 以外的觀點相比, 見識不知要高出多少!
司馬遷為眾多的有功於秦的帝業和統一的人物立傳:商鞅佐孝公實行變法,獎勵耕戰, 廢除貴族特權, 移風易俗, 奠定了秦國富強的基礎;張儀富於權智, 成功地實施連橫策略, 散六國之縱,使之西向事秦;
範睢勸說秦昭王內廢擅權之太后、 穰侯, 外陳遠交近攻之策,蠶食諸侯; 白起率大軍一舉攻取鄢陵, 再戰而並蜀漢,又接連擊敗韓、 魏、 趙之主力, 為秦攻取七十餘城; 王翦以不可阻擋之勢,先後破趙、 破燕, 又率六十五萬之師大敗楚軍,平楚地為郡縣。 司馬遷筆下這些秦國文臣武將的活動, 都構成戰國時代空前歷史變局中不可缺少的環節。司馬遷做到把人物放在特定環境來寫,並進而從哲理高度回答“人物活動與歷史時勢”二者之關係問題。《範睢蔡澤列傳》篇末贊雲:“韓子稱 ‘長袖善舞, 多錢善賈’, 信哉是言也! 範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遊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為說力少 也。 及二人羈旅入秦, 繼踵取卿相, 垂功於天下者,固強弱之勢異也。”
總結範、 蔡二人入秦前後的經歷, 指出他們所以獲得成功,憑藉的主要不是個人的能力,而是秦所具有的統一中國的實力、條件, 也就是說, 中國需要走向統一的“勢”和秦能夠統一的 “力”, 為二人建功立業提供了歷史舞臺。
司馬遷也講到 “偶合”, 即歷史的機遇: “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 豈可勝道哉! 然二子不困厄,惡能激乎?”機遇, 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交匯。 在眾多才能之士中,正好範睢、 蔡澤二人先後得秦昭王任用為卿相, 這當中自然有偶然性在起作用。然而二人因先遭困厄而發憤,故入秦以求立功成名,這又說明偶然性背後隱藏著必然性。
司馬遷對歷史趨勢的洞察力,還在於清楚地區分秦統一中國之功和實行暴政而致敗亡之過。《李斯列傳》 《蒙恬列傳》 諸篇, 都明確貫串了這一基本觀點。
李斯是秦始皇統一中國過程中的總參謀長 ,如 《太史公自序》所言: “遂得意於海內, 斯為謀首。” 前後三十年, 從秦實現統一到諸侯反秦前後兩大變局中,他都處於政治旋渦的中心。
有一次,李斯看到廁所裡的老鼠又瘦又髒,遇到人或狗來,它們都趕快逃走;但在米倉看到的老鼠一隻只吃得又大又肥,悠哉遊哉地嬉戲交配。於是他感慨:“一個人有沒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樣,是由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的。”
司馬遷鄙視李斯利慾薰心的性格, 且道出這是他最後釀成悲劇的重要原因。而貫串全傳中心的,則是李斯的政治活動,以此反映他的時代。開頭寫李斯之所以告別其師荀卿,決計入秦, 即因為看清“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而秦 “欲吞天下, 稱帝而治” 之勢已成,故決計入秦, 欲佐秦統一天下, 交代這一背景已為全篇定了基調。
司馬遷從大處落筆,肯定李斯的三項功績:
一是勸說秦王嬴政把握有利時機,下定兼併六國的決心,並獻離間六國君臣、分別擊破之策, 於是大得秦王信任, 拜為客卿。
二是諫阻逐客。
三是秦皇朝建立後,李斯任丞相, 反對實行分封制, 在全國範圍內推行郡縣制。又統一法令制度,統一文字, 以加強中央集權統治。
秦並六國後,時勢已發生絕大變化,李斯卻不以安民撫民為務,反而繼續其暴力統治的政策:“收去 《詩》 《書》 百家之語以愚百姓”, 身為丞相, 竟追隨趙高,合謀偽造遺詔,迫令扶蘇自殺, 立胡亥為二世皇帝。 秦二世暴虐無道,李斯因貪戀權勢,處處阿意求容, 上書引申、 韓之說, 主張對臣下督責重罰,排斥仁義之人、 諫說之法、 死節之行, 遂使秦國“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積於市。殺人眾者為忠臣”。李斯助紂為虐,終遭趙高構害, 具五刑, 腰斬咸陽市! 此為秦二世二年七月,反秦烈火已經遍地燃燒。
《李斯列傳》 撰述的義旨,是借李斯三十年的政治經歷來顯示秦政權成敗的關鍵,因此這篇傳並不止於李斯受刑被斬,而一直寫到李斯死後,趙高令二世自殺,孺子嬰用計殺死趙高,沛公入關, 子嬰自系其頸迎降, 完整地寫出秦由成功到敗亡的結局 。
篇末論贊中肯地評判了李斯的歷史功過,認為李斯入秦 “以輔始皇,卒成帝業, 斯為三公, 可謂尊用矣”, 若按其佐秦統一大業成功的功績而論,幾乎可與輔助周王室的周公、召公相侔列。
同時司馬遷嚴厲譴責李斯的罪過: 背叛所學儒家學說, “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 阿順苟合, 嚴威酷刑, 聽高邪說,廢嫡立庶。諸侯已畔, 斯乃欲諫爭, 不亦末乎”! 又駁斥俗議所謂李斯對秦極忠、被五刑死、 死得冤枉之說, 指出李斯何嘗稱得起“忠”, 從個人來說是咎由自取, 從大局來說則對秦亡負有直接責任。
司馬遷之所以具有遠遠高於俗儒的見識,高度評價秦的歷史功績,撰寫 “近代史” 的出色篇章, 就因為他確實做到 “察其終始”,把秦實現帝業放在中國統一的歷史長過程中來考察 ,看到由商周王權到秦的中央集權是統一之規模和程度的飛躍,又看到秦的統一為西漢更大規模的統一奠定了基礎。
八旬長者士人風範薪火相傳,三十餘年治學菁華今朝問世 。
作者受教於陳寅恪弟子劉節、師從史學大家白壽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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