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多年的侯府公子召集一群武林人事,前去吐火國找尋失蹤山河圖

失蹤多年的侯府公子召集一群武林人事,前去吐火國找尋失蹤山河圖

停雲水榭第三層,右邊一溜雅間,中間的場子開揚軒敞,擺上十餘席毫不擁擠,今天卻收揀得格外空闊。

三面湖光,絲簾半卷,清風徐來,僅坐了一個錦衣玉服的青年。

青年輕逸的把玩摺扇,彷彿在等什麼人,象牙雕成的扇骨瑩潤如脂,名貴非凡。

隨著一陣風過,他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個少年,樣貌平凡,市井中隨處可見。

青年毫不意外的瞥了一眼漏壺。“戌時二刻,不錯,你還是那麼準時。”

少年沒有回應,在他對面坐下。

青年輕鬆自若的打量:“自盜綠綺琴後數月未見,近來可好?”

半落的垂簾濾淡了陽光,映在少年的灰衣上,讓他看來如一個沉寂的影子,聲音也如影子般虛淡,“要什麼,酬金多少?”

青年不答反問,“你對靖安候府知道多少?”

少年怔了一下。

“放心,不是讓你去偷,誰敢不要命了開罪靖安候府。”青年夷然一笑,在案上叩了叩摺扇:“真有人敢開這樣的盤口,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敢接。”

不是目標,那就是僱主?少年微蹙起眉。

青年給了答案:“不錯,靖安候府是此次的東主。”

沉默了一下,少年僅有一句簡單的回語。“你清楚我不接這種生意。”

“我知道你有不接權貴的慣例,這一次事有不同。”青年精擅說服之道,拋出極具誘惑力的條件:“靖安候府極為慷慨,開出的酬金非比尋常,足有二千兩黃金之巨。”

這個價碼令人震駭,少年的眼眸不由自主的睜大,一雙眸子在日影下極黑,沉沒的似乎能吞沒光線,怔了一瞬後道:“我不去。”

對方回絕的乾脆利落,青年不惱不怒:“理由?”

或許不習慣解釋,少年想了一想才道:“有重酬,必有奇險。”

“你聽那個死騙子的話已經夠多,實在不用每件事都遵從。”青年毫不掩飾的嘲諷,摺扇一收,翡翠扇墜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弧:“再加一條,除應許的酬金之外,事成之後靖安候會上書請旨,將你過往所犯的重罪一律勾銷,如何?”

不等少年說話,青年先行截口:“任務並不複雜,與幾名武林人一道替候府公子取一份東西。”

他將內容說得很模糊,少年也無意深問,搖了搖頭:“我不與人合作。”

青年全然不接受拒絕,侃侃勸誘:“你儘可放心,此行之人均是武林中有名頭的人物,受靖安候府約請而來,絕不會對你不利。”

任對方百般勸說,少年始終毫無興趣。

意識到抗拒過於強烈,青年緩了一緩,又道,“不為別的,藉此銷了前罪,免去天羅地網的緝拿,落得一身輕鬆難道不好?飛寇兒這名號可不怎麼好聽。”青年的話語精明而狡黠,每一句似敲入心坎,“我也替你斟酌過,雖然搭上一些時間,但一舉可得兩千黃金,算下來又無甚風險,值得一試。”

他又說了幾句,少年垂下眼睫,忽的打破了沉默:“文思淵,你能拿到幾成好處?”

面對責問,文思淵渾若無事,答得全無破綻,“候府給的佣金確實不少,勸你卻是因為這一趟有利無害,你剛盜了雲陽趙家的綠綺琴,燕歸鴻這一陣追得緊,何不去關外避一避,等回來罪名全銷,又有大筆金銀入袋,豈不兩全其美。”

任是文思淵巧舌如簧,天花亂墜,少年並不上鉤,看了他半晌才道:“燕歸鴻難纏,我還能應付;候府難測,太危險,免罪沒有必要,我總是要繼續偷的。”

少年說完就閉上了嘴,跳躍的話語文思淵也聽懂了,接道,“何來危險,這次有數人同行,拼殺另有高手,說不得比你平日行事更為安全。再說你留在中原也無事可做,綠綺琴獲利雖厚卻惹得風頭太緊,近期要接生意是不易了。”

聽出話中的脅意,少年黑沉沉的眼眸多了一絲警意。

文思淵從果盤取過一枚核桃,揉在掌心把玩,神氣彷彿帶上了三分消沉無奈。“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偏門財,靠的就是各方關係,萬一這次惹得靖安候府不快,唯有罷手一途了。”

水榭寂靜得針落可聞,少年的眉頭緊緊蹙起來:“為什麼是我。”

文思淵似乎也有些納罕,帶著似真似假的疑惑。“誰知道,公子指名要你。”

想了很久,少年放棄了再問:“好。”

他一鬆口,文思淵頓時釋然,“你儘可放心,這樁生意你絕不會吃虧。”

少年又回覆了木訥,文思淵全不在意,沏了一杯香茗遞過去。“這是我新入手的春茶,特地攜過來,與你一同品一品。”

少年對茶不甚有興趣,掀開茶蓋啜了一口,忽然定住了。

文思淵拈杯未飲,似在窺視他細微的反應,“天都峰的蒼瀾茶生於雲海交匯之處,大半都貢入宮中,價比黃金,我可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弄到,覺得如何?”

少年的肩背硬了一瞬,託著香茗的姿勢發僵,聲音沉沉,“你不會那麼容易受人鉗制,方才都是謊話,只為攀上靖安候府?”

文思淵一停,片刻後展開摺扇徐徐輕擺,不復之前的鬱態:“這麼快猜出來,近兩年確實長進了。”

少年撂開茶盞,低頭沉默了一會,摸起文思淵放下的核桃,“這些年我也替你賺了不少。”

文思淵不見半分被拆穿的愧色:“不錯,沒有你,我絕難有如今的地位。”

核桃在手心無聲無息裂了,堅硬的外殼碎得極勻,每一片幾乎是同樣大小,少年看了半晌,“偷東西的是我,聲名雙收的是你。”

文思淵對答之間一派灑然,“銀錢落袋才是最要緊的,若非我消息精準,你又豈能次次得手。”

或許覺得再說下去徒費唇舌,少年放棄了這一話題,“候府要什麼。”

文思淵避而不答,居高臨下點了點窗外街景:“時辰還早,先看看風景,瞧這街上有幾人值得留意?”

一天之中最熱的時辰已過,從水榭望去,岸邊一派繁華。大小攤主鋪陳著綾羅絲緞,釵環珠玉,年輕的店夥高聲炫貨,貌美的胡姬當壚賣酒;賣蓮子羹的、賣糖果的、賣糕餅的小販星散攬客,街頭街尾人群攢動,熙攘不絕。

扇骨遙遙一指,文思淵當先點出一人:“你看那人如何?”

扇下所指的是一個街頭緩步而行的高大男子,年過三旬,濃眉方頷,一身褐衣風塵僕僕,行止間有一種淵停峙嶽的氣勢,所牽的馬疲態盡顯,顯然是遠道而來。

男子抬頭遠望似在辨認方向,文思淵道:“此人足帶紅泥,應是從南門入城,餘下的你能看出幾分?”

少年沉默的倚欄,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文思淵豈是輕易作罷之人:“說說看,讓我瞧你現今眼力如何。”

對峙了好一會,文思淵也不催,少年終於開口:“此人每一步兩尺三寸,下盤沉穩,長於外門功夫,造詣頗深,馬側懸的布包至少有七十斤以上,依份量而視應該是短斧或短戟,披鞍的形制是魯地一帶所用。”

聽完話語文思淵也不點評,指向街心另一人,“那一位又如何。”

那是一個雙眉如刀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目陰沉。

這一次少年側過頭看得稍久:“很危險,行走時身直步弓,隨時都在戒備,目光在掃視街市利於伏擊之處,此人警惕性極高,懷中藏有武器,可能是短刀或短劍,這樣的習慣必定是刺客。”

文思淵欽讚的一點頭:“再看看那兩人如何?”

象牙扇骨在陽光下一引,掠起一道炫亮的光,指向一對剛從街角轉過的男女。

那一對腰懸長劍的青年男女十分出色,男的身形挺拔,劍眉星目;女的儀容清雅,秀美端莊。兩人氣質迥異於常,如一對傲然出塵的鶴,在喧嚷的街市中格外觸目。

黑沉沉的眼眸乍然收縮,少年下意識身形一退,又突然醒起,看向身側的文思淵。

簷影下,文思淵也在看他,精明的面孔帶著毫不掩飾的窺探。

空氣似乎凝凍了,又彷彿是錯覺。

半晌之後少年別過頭,嘴唇乾乾的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文思淵收回視線,泛起一縷隱秘的笑,話語間有一絲欣然得意,“沈曼青、殷長歌,號稱天都雙璧,正陽宮掌教金虛真人之徒,你看如何?”

文思淵腰帶上的玉飾燦然生光,嘴角盈著心照不宣的笑,看來正如他奸滑掮商的身份,“這二人與你同為武林榜中人,不妨點評一二。”

少年的視線掠過,突然一暗:“玉狻猊殷長歌,素手青顏沈曼青;魯地用短戟的想是九紋戟陸瀾山,還有——”

“修羅刀商晚。”文思淵恰到好處的接口。“與你一樣,受靖安候府約請而來。”

少年的神情悚然而變,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和商晚是我約談,其他的全是衝著候府的面子。”文思淵語氣圓滑,不慌不忙的解釋,“商晚刀法詭奇,心性狠辣,當年直取連環寨十二位寨主的項上人頭,刺殺之術精絕;陸瀾山曾誅殺哪吒臂及鬼煞等魔頭,其人行事穩健,中正公道,讚譽頗多,候府借其摯友重託才請動了他;殷長歌與沈曼青是正陽宮青年一代的佼佼者,靖安候親筆修書才說動了金虛真人。這場金陵之約,武林榜中的高手請動了四人,加上你飛寇兒——公子指定的第五人,可謂空前絕後。”

少年默了一刻,忽然身形一折如電掠出,在數步外一間雅座門上連擊兩掌,整扇隔扉驀的轟倒了下去。

看似堅厚的隔扉竟是竹片漆制,薄如紙絹,房間內坐著一個青年,牆倒了半點不驚,徐徐立起。

日影映在一襲淡青衣上,猶如月華滿襟,未辨其容已覺得清俊無倫,一雙上挑的長眸光華流轉,風姿如玉,一時間湖光山色都黯了下去。

少年的脊背僵直,繃了一刻才道:“候府公子?”

青年微微一笑,淡然清貴之氣迫人而來,語音清越動聽:“好眼力,不才正是靖安候府左卿辭。”

一個侍從自樓梯口現身,利落的躬身通傳:“稟公子,陸瀾山、商晚、殷長歌,沈曼青四位已至,在樓下等候。”

文思淵適時一拱手:“金陵玄武湖八月廿九,戊時三刻停雲水榭,應公子之令所邀齊至,在下幸未辱命。”

失蹤多年的候府長子左卿辭。

一個癆病多年的人不該這樣好看,一個庶子更不該有這樣優雅的儀態,簡潔的衣飾襯得他氣質殊然,文思淵與之一比,立時顯得雕琢過度,落了下乘。

他衣著簡雅而低調,隨身僅帶了幾名侍從,並無多餘的排場,卻有不容錯辨的尊貴,猶如天生的王候。

縱然久居天都峰,見慣了門中才俊,沈曼青仍禁不住心底暗贊,更驚訝的是同座者居然還有劣名遠揚的飛賊,當文思淵引見到那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帶上了錯愕與鄙夷。

玉狻猊殷長歌疑惑更重,第一個開口:“承蒙候爺相邀,師門譴我與師姐下山襄助,對事情與因由一無所知,還請公子明言。”

連飛賊都請了,沒人知道這位神秘的公子到底想做什麼。

修羅刀商晚環視場中,冷眉一剔:“此事需要數人合力?”

殷長歌性子傲岸,聽此言頓生不快,神情一肅,“這是什麼玩笑,本門中人可不敢與飛賊為伍。”

幾人之中九紋戟陸瀾山年齡最長,性情穩重暫未開口,不過也皺起了眉。

靖安候府雖然地位尊貴,座中盡是一方之雄,各有氣勢與性情,豈會輕易聽憑指派。

局面一滯壓力陡生,左卿辭如似未覺,淡淡的一點頭,“殷少俠稍安勿燥,此事關係重大,非同小可,既已到此何必著急,不妨聽完首尾再行決定。”

他的言語並不驕人,話語從容平靜,不動聲色的壓住了場中的波瀾,陸瀾山生出了一分欣賞,隨之應道:“公子所言有理,陸某願聞其詳。”

殷長歌看了一眼,捺下話語轉為靜待。

左卿辭在主位坐下,文思淵輕咳一聲,緩步上前:“幾位應該聽說過,數月前的蜀中之亂。”

數月前,雄踞蜀地的劍南王謀逆,興兵而起,蜀中烽煙大亂。

蜀地形貌如盆,山川險固接控巴夷,物產豐沃。劍南王受封多年,在當地一手遮天。蜀地苗夷眾多,時有紛亂,劍南王以平亂為名橫加賦稅,積斂多年,廣蓄兵器糧草,最後引起重臣疑忌,聯名彈駭。

聖上召其輕騎入京詢問,劍南王不肯領旨,甚而斬殺欽差,以清君側為名率兵攻伐。起初頻頻得勝,帝心震怒,徵調大將譴兵圍擊,終於借火攻重創叛軍。劍南王兵敗如山,潰逃途中急火攻心,疽發於背命喪黃泉,如今僅剩了殘部四散逃竄。

這些事沸沸揚揚傳了數月,街巷無不聽聞,座中自然也不例外,殷長歌再次發問:“王廷大勝,劍南王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有何相關?”

文思淵正等這一問:“世人只道大患已去,卻不知此人遺毒無窮。劍南王有一子名段衍,受封世子,在長安為質。舉兵之時劍南王使人密囑,讓他先一步逃離了長安,出逃之時還帶走了從宮內盜出的錦繡山河圖。此圖以秘法制成,薄如絹紗,繪有疆域各處地形及軍防,收起不過盈寸見方,抖開來三丈餘長。圖中山川溪流歷歷可見,關隘險要無不詳盡。幸好大軍封阻,段衍無法入蜀,劍南王死後他一路潛行,竟然越過邊境逃去了吐火羅國。”

陸瀾山聽出利害,眉關緊鎖:“此圖既然如此重要,又於皇宮深藏,怎會被段衍盜出?”

文思淵清楚要說服這些人必須足夠詳盡,答得十分細緻,“段衍初抵京時尚年少,受命為皇子伴遊。他善矯飾,表面謙遜卑伏,對上下奉禮極厚,與皇子貴戚親密有加,頻繁出入宮禁。這一次事起突然,防範未及,以至天顏震怒牽連無數,好在他未能逃入北狄一族,否則明年烽煙來襲,北狄必定長驅直入。”

殷長歌氣息凝重。“此圖已落入吐火羅王之手?”

文思淵的話讓眾人心頭略松,“據傳段衍確有將此圖進獻,試圖挑動吐火羅侵略之心,好在國主暫無此意,僅受了珠玉將他奉為上賓。”

話已至此,文思淵也等於道明瞭將眾人募集而來的目的,陸瀾山沉思片刻,“此圖為禍亂之源,國主稍有理智便不會輕受,然而賊子有如此重寶,豈肯甘休。”

左卿辭接過話語,淡淡一笑風華過人,“正是如此,段衍暫棲於吐火羅,一旦無望定會通過色蘭轉道諸國,輪番挑動。”

殷長歌出身道門卻無道家的淡泊,聞言拍案而起,“好一名國賊,倘若真引來外敵,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殷長歌激於義憤,沈曼青靜聽半晌,道出疑惑,“公子希望我們赴吐火羅取回錦繡山河圖?此事危及社稷,關係非比尋常,朝中為何不譴高手前往?”

左卿辭長眸一閃,不疾不徐的解釋。“沈姑娘所慮確有原因,其一是他身邊有三名厲害的高手,出入相隨,擊殺並非易事;其二是段衍久居皇宮,機警狡惕,對宮中之人相當熟悉;其三是吐火羅王好大喜功,受其重帛相賄已允諾予以迴護。如果由內廷出手,容易激化為兩國紛爭,吐火羅在西域份量頗重,若因此事導致他與敵國結盟,更多一重禍端,相較之下,江湖俠客行事更為隱秘。”

陸瀾山正直端方,殷長歌出身名門,俱有俠義之心,聽完內情已有幾分意動,陸瀾山喟然一嘆。“間關萬里,異國奔襲,確非一人所能為。”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然而沈曼青縝密,又問出另一則疑惑,“不知公子今次相邀究竟是靖安候之意,還是宮中之令?”

“是與不是,此刻無法回覆各位,權當是我靖安候府所託;不過我可以保證,一旦事成宮中必會知曉。”左卿辭高深莫測,並沒有直接回答,“有些事不便言說,但卻不得不做。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沈女俠以為如何。”

雖然言辭隱晦,左卿辭卻有一種矜雅高貴的氣質,讓人無法不信任。

“說得好!”話語切中殷長歌胸懷,他心神一激,隨之而贊:“義之所至,雖千萬人吾往,我輩英雄正當如此。”

他一番話慷慨激越,沈曼青頓時問不下去了,左卿辭順勢道:“如此說來殷少俠願往?我代黎民百姓在此謝過。”

殷長歌觸動性情便十分爽快:“靖安候曾為保一方安寧血戰沙場,殷某欽佩已久,如今有機會效仿英賢盡一份力,豈敢相辭。”

沈曼青仍有疑惑,然而殷長歌已然意氣的許諾,她也不便再多言,唯有笑了笑。好在陸瀾山也想到了同一點,直接問出:“吐火羅國形勢如何,我們一無所知,風俗人情更是全然不通,縱然有心,莽撞而去未必能有助益。”

湖風捲著水氣而來,拂動左卿辭的衣袂,他的話語也似和風,足以化去一切顧慮:“陸兄所言極是,常言道謀定而後動,我已令人於數月前收集消息,籌劃周密,只要即時起行趕至吐火羅,必能成事。”

即時起行?誰也沒想到這樣急迫,商晚脫口置疑:“這樣倉促?”

左卿辭的語氣輕緩而堅定:“必須在春季之前趕至,段衍如今對吐火羅王仍抱有期望,一旦確定對方無攻伐中原之意,必然去往他國,唯一的延阻就是冬季道路冰封。若延至春日雪化,他必已逃入色蘭,待錦繡山河圖流散於西域諸國,此行再無意義。”

時間的急迫出乎所有人意料,理由又相當充分,誰也無法辨駁。

場中寂靜了片刻,一直不曾言語的飛寇兒竟然說話了。“經隴西道至金城,過四郡出陽關,穿白龍堆至樓蘭、鄯善至疏勒,西逾蔥嶺後方至吐火羅。”

左卿辭神色不動,沒有接話。

飛寇兒低著頭,口齒有些慢拙,似乎不習慣一次說這樣多,“蔥嶺一帶冬季漫長,十月後商旅絕跡,冰雪封凍,那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酷寒,許多地方是永不融化的鹽地,山口積雪覆蓋,渺無人跡,稍有聲響便雪潰冰崩,傾落萬仞冰霜,飛鳥難逃——”

隨著話語,座中人的臉色漸漸都有些不太好看。

“宮中的高手不會送死,唯有江湖客才會賭命。”飛寇兒最後一句話語像一瓢冰水澆下,瞬間封凍了氣氛。

三樓靜得針落可聞,文思淵面色微變,掠了一眼身側的左公子,刻意嘆息一聲:“我知你不願去,何必矯辭誇張。”

飛寇兒不再說話,除了他所有人都在看左卿辭。

左卿辭很平靜,俊逸的臉龐如良玉生輝,不見半分陰霾,“說的不錯,若此事簡單易行,又何須處心積慮的約請諸位。雪山對常人而言天塹難逾,各位身懷絕技,自能逾險如夷。我已備下經驗豐富的嚮導,全程引領攀山之路,不會有半分差池。”

鎮定的氣勢加上言語,左卿辭自然現出一種令人服膺的氣度,“若為私利,我斷不會請各位以身犯險。然而事關蒼生,朝廷不便譴內廷高手遠涉他國,唯有借武林之力。家父曾言事成後各位英雄可薦為宮廷供奉,我卻以為此事不計功利,但憑一心,千萬百姓在一念之間,諸位的去留也在一念之間。”

一番言辭誠摯而高貴,又是出自儀容非凡的候府公子,格外令人動容。

凝滯的氣氛鬆散下來,陸瀾山沉默了一瞬,嘆息道,“公子不必再說,關山險阻也好,九死一生也罷,此事陸某應下了。”

殷長歌劍眉一揚,隨之道,“算上我和師姐。”

商晚彷彿在想什麼,眉間有些意動,半晌後冷聲道:“商某願往一試。”

沈曼青望了一眼殷長歌,婉聲道,“既然師父命我們來此,自當遵行。”

接連的應諾讓幾人頓生親近之感,唯有一人始終不曾開口,眾人的目光逐漸定在灰衣少年身上,激起的情緒漸漸冷卻。

數息之後,飛寇兒道出了三個字,“我退出。”

左卿辭不置一辭,眸光掠向文思淵。

無形的目光蘊著深長的壓力,文思淵咳了一聲:“公子且容我與他私下一談。”

殷長歌本就看不上飛賊,截聲道:“何必多言,欲成大事必經奇險,怯懦畏避之人不去也罷。”

文思淵沒有理會,趨近少年身側:“半個時辰前,你已應諾。”

飛寇兒聲音很低,“那時你並未提及吐火羅,也不曾道明與何人同行。”

前一句還算平淡,後一句就有些刺人,座中群雄何等耳力,每一個都聽得分明,頓生三分不快。

“若我事先道明,你早已不見蹤影。”無視旁人,文思淵極有耐性的勸說:“你能在太白山出入自如,又何懼雪域之險,公子借重的是喬裝易行之術,遇敵甚至不須你動手。”

飛寇一徑的低著頭,衣袖上幾塊明顯的汙跡顯得潦倒而疲沓,一如他輕暗的話語:“我不想再去那麼冷的地方,更沒那麼多時間砸在關外。”

文思淵直接忽略對方的回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飛寇兒搖了搖頭,“我欠不起你,也不用你欠我。”

文思淵又道,“你關心的東西已有幾分頭緒,說不定從吐火羅迴轉便有佳音。”

飛寇兒撫了一下腰肋,話中有點倦,“你一向唯利是圖,有線索必然開價,豈會留到現在。”饒是能言善道,文思淵也不禁一時無詞,殷長歌聽得不耐,“道不同不相為謀,文兄何必再勸,宵小隨他自去。” 商晚一直也瞧著飛賊不太順眼,見百般勸說無效,冷聲道:“依照江湖規矩,聽了不該聽的又想抽腿,必須留下點東西。“

飛寇兒本是倚欄而坐,聽了這一句便要起身,文思淵神色一緊,抬臂一阻,在飛寇兒耳畔短促的說了幾句。 大概是用了傳音入密,旁人聽不見內容,只見二人離得很近。情急之下,文思淵的姿勢顯得有些異樣,他一手扶著欄靠,身形壓的很低,幾乎是將少年圈在臂懷之間。 長眸不動聲色的觀察,左卿辭將一切收入眼底。

飛寇兒微啞的聲音透出來,分明有著不快:“你既然清楚緣由,何必還迫我去。”文思淵似乎又說了一句,水榭之中驀然一窒。文思淵驀然退開了數步,座中人無不察覺氣氛有異,同時陷入了警戒。 飛寇兒站了起來,他的姿態已經與前一刻完全不同。微佝的身形挺得很直,像一枚落滿灰塵的棄箭搭上了弓弦,激生出一種異常可怕的凝肅。

飛寇兒的眼眸極黑,平時幾乎有些木訥,這時多了一縷森寒,靜靜的盯著文思淵,身形暫時未動,彷彿在思索動手的後果。一剎那的靜止令人肌膚起慄,商晚已經反射般按上了刀柄。 文思淵的臉色異常難看,話語力持鎮定,“想殺我?別忘了這裡有哪些人。”

半晌,飛寇兒才眨了一下眼。

文思淵抑住心跳,繼續說下去,“你也清楚那件事洩露出去是什麼後果,何必一時衝動,何況你還需要我這邊的消息。”飛寇兒依然沒有說話,眸光微微垂下來。 文思淵覺察到對方的殺意已然減退,接著說下去,“只要你這次應了,不管吐火羅順遂與否,我必會守口如瓶,絕不再提。”

飛寇兒慢慢的坐下來,按住腰肋似要把情緒壓下去。 氣氛漸漸鬆懈下來,文思淵知道這一次的冒險成功了。飛寇兒抬起眼皮,眸中冷而淡,毫無表情,“你以為能成事?就憑這一盤散沙?”

一句話激得旁聽的群雄盡生不快,不等有人開腔,左卿辭出乎意料的接口:“閣下儘可放心,此行我將一路跟隨,與諸位共商共議,共同進退。” 一言落地,所有人都被驚住了。

吐火羅與中原相去萬里,兇險難以估量,沿途要護著一個不諳武功又金嬌玉貴的候府公子,麻煩可想而知。何況他儘管目前與常人無異,到底是纏綿病榻十餘載的人,路上染個風寒時疫,或碰上險境受了驚嚇,惹出個三長兩短,即使成功取回山河圖也難抵左候責難。

眾人無不覺得不妥,又不宜明言,一刻尷尬的沉默後,商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何必親涉險地,我等自會將一切處置妥當。”

“多謝各位關懷,我已康健如常,在外也遊歷了一段時期,不懼風雨寒暑。另外兼以醫道自娛,或許在行途中還能略有助益。”左卿辭彷彿早已洞悉眾人所想,“山河圖攸關社稷,諸位俠士都能慨然涉險,我又何惜此身,此前已向家父陳明心意,縱有不測也是天數,絕不會遷罪各位。”

無人回應,顯然這一番解釋效果欠佳,左卿辭也不在意,淡然一笑:“恕我多言,此行須協力共度艱險,不得不再問一遍各位的心意,如有不便,但請直言。”

這次沈曼青第一個出言,她容顏秀美,決斷時有種柔婉的英氣,“我與師弟願往,助上一臂之力。”陸瀾山長嘯一聲,嘯聲不大卻傳得極遠,激得湖面微漾,嘯聲過後他沉聲道:“陸某願往。”

修羅刀商晚接道,“既然候府瞧得起,商某願往。“商晚說完場面沉寂下來,所有人都等著飛寇兒,默了半晌飛賊終於啞聲道:“黃金先付一半。” 場中無人言及私利,飛寇兒一開口便索要黃金,聽得沈曼青秀眉微蹙,殷長歌目露鄙夷,陸瀾山與商晚均有幾分不屑。

文思淵也不覺恥,居然立時詢問左卿辭:“公子以為如何?” 左卿辭不曾直接回答,他一雙長眸極好看,眼角輕挑,蘊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灑落,“黃金是區區小事,不過這位的內傷有些不尋常,適才又凝聚真氣,只怕——”

彷彿被他一語牽動,飛寇兒突然咳起來,一聲又一聲嗆咳迸出,劇烈而難以止息,少年脊背微弓,一手緊緊按住胸肋,咳得十分辛苦。 見飛賊形容狼狽,場中均有些幸災樂禍。

左卿辭語氣和熙,適度的展現關切:“內腑之傷絕非三兩日可愈,必須儘早調冶,可需要我把個脈?”聽著飛寇兒的咳聲越來越喑啞,殷長歌快意的冷笑:“看來神捕燕歸鴻的摧脈指有幾分厲害,滋味似不太好過。” 商晚隨著殷長歌一道嘲諷:“也難怪不敢應去,不如找個野洞窩起來養傷罷。”

“不敢勞煩公子。”文思淵望著飛寇兒代為回答,話語圓融,滴水不漏:“商兄多慮了,此去行程數月,抵達之際些微內傷早已痊癒,必不致有誤。”咳聲漸漸止息,飛寇兒按住肋深吸了一口氣,一旁的明譏暗刺似乎全未聽見。

左卿辭有一種絕不讓人難堪的風度,“文兄言之有理,想來應是無礙,還不知這位究竟該如何稱呼。”

這樣簡單的一句,文思淵居然無辭以對,飛寇兒沉默了一瞬:“落。”

左卿辭微笑不變,復又問道:“落兄的名諱是?”這一次少年索性沒有回答。

不論是形象、話語還是態度,飛寇兒都讓人異常不喜,殷長歌難掩厭惡,出言冷諷:“公子何必再問,哪個做賊的敢以真名示人。”

沈曼青對此人也無甚好感,並未制止師弟的刺詰。

左卿辭不在意的一笑,“多謝各位,無論未來是否順遂,我在此先行謝過。勢急如火,不日就要起行,若有家人及手邊事務需要安頓,候府定會全力以助。” 陸瀾山也不客氣:“此去歷時甚久,我要修書一封交給家人。”

左卿辭應諾:“正該如此,陸兄但請放心,信件定會呈至府上。”殷長歌與沈曼青奉師命而來,別無羈絆;商晚獨來獨往,也少有掛礙,惟有飛寇兒又生事端:“我有事要辦,兩個月後在金城驛館會合。”

飛賊又一次打破了平和的氣氛,眾人難忍恙意,幾個人的目光都冷下來。 唯有左卿辭語氣平和如常,“落兄有急事不妨道明,定會安排專人奔走,畢竟吐火羅事急,不宜橫生蹉跎。”

飛寇兒默看了一眼文思淵。 文思淵嘆了一口氣,笑容幾乎有些發苦,上前一步長揖:“公子見諒,他確有要事另行處理。煩請將黃金兌成銀票,放在朱雀大街上的通記錢莊,一個時辰後自有人去取,金城驛館必不相誤,文某願為擔保。”

“何必徹辭掩飾,不外是賊性難改,想騙了錢就走。” 殷長歌簡直聽不下去,冷傲的話語鄙夷極濃。“文兄在江湖上也是有名號的,奈何偏與小人為伍。”

沈曼青聽著有幾分不妥,百曉公子的武功不算高強,消息探聽之術卻是一流,兼又圓滑玲瓏,結交無數,沒必要輕易得罪。 收到師姐的示意,殷長歌暫時抑了怒氣,不想飛寇兒居然開口。“我本就是拿錢行事,你眼紅,不妨向候府直言。”

一句話像點燃了一桶火油,殷長歌怒上眉梢。“誰如你一般貪婪卑瑣,見利忘義!”沈曼青同樣不快,但為口舌之爭動手到底不宜,她冷淡的看了一眼飛寇兒,按住了殷長歌。

“無妨,我相信落兄言出必踐,不會讓文兄為難。”左卿辭又一次化去了緊繃的氣氛,轉首對飛寇兒道。“也請落兄信守時限,金城驛館再會。” 飛寇兒不再理會任何人,徑自下樓而去,文思淵也不再留,對左卿辭及場中眾人略一揖辭,隨之而退。

殷長歌滿心怒火發作不得,猶有餘恨:“這兩人編排作戲,一搭一唱,盡在耍滑腔。大事豈可託於逐利小人,公子恕我多言,此人嗜錢如命,貪生怕死,僱請又有何益。”左卿辭只是一笑,俊美的面龐深遠難測:“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多謝殷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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