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林子裡都是靜悄悄的,一聲鳥叫也沒有。氣壓低的人胸口發悶,風一陣陣的嘶叫著,從沒糊窗戶紙的窗洞鑽進破廟裡,角落裡蜷縮著一個姑娘,似是睡著了,也不知是風吹著冷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整個身子不受控制地篩著。破廟門口杵著兩個石獅子,又老又病秧秧的,其中一個掉光了牙,另一個缺了半邊身子。
獅子上也坐著個人,風把她的劉海吹的亂唧唧的,幾乎擋住了大半個臉。她手中捏著個微微發白的帕子,準確說是兩個半截兒,她兩隻眼睛哭的通紅,眼淚不住的掉在帕子上,把上面繡的一朵淡藍色的花兒映地相當扎眼。
“你不是說要愛我一輩子麼,呵呵,我真傻,居然忘了問,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
她忽的站起身來,將那兩截帕兒撕得粉碎。
“都是那個賤人,要是沒有她,你不會離我而去的,對不對?我問你對不對!”
她臉色煞得大變,恐怖的慘白色迅速爬滿她那整張秀氣的面龐,變得扭曲而猙獰。
她想起那個終南山下風和日麗 的盎然春日,想起那個鮮衣怒馬滿面春風的青年,那個紅線千匝眉間硃砂的自己。
到而今,都作塵沙。
她想起十年前的今日。
她被師傅逐下山,滿心歡喜的來尋他,驚聞他不日大婚。那日結綵張燈,鑼鼓喧天,九天十地,皆是來賀之人,新郎高頭大馬,紅褂著身,新娘灼灼嫁衣,紅豔如火。
可惜轎中人非她。
整個莊子上下洋洋喜氣,單單她落寞形單。
她不甘。
待到行天地大禮,賓客高朋滿堂。她從門外進來,人還未至,其聲先聞。
“近日思君成狂,君可有半分想我?”
他手中端著的交杯酒應聲落地。回過身,見著她的皓齒明眸,剛剛整理好的心緒一下又慌了。
“姑娘是誰?來找何人?”
“她才是誰?”她指著那個紅蓋頭,倏爾淚流滿面。
“她是我的妻子啊。”
“那我又是誰?”
“我怎知你是誰?姑娘尋錯人了吧。”
“你不認得我了嗎?陸哥哥。”
那個“陸哥哥”一出口,仿若化作了實質的刀槍,紮在他的胸口上,他往後退了半步,面對兩個’她’的詰問,說也不好,不說點什麼也不好。
“定是你這狐狸精,施了什麼妖術,迷惑了陸哥哥,他才記不起我。”
說罷拔了劍,也不打招呼,徑直地朝新娘子去了。
劍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因為他擋在前面。
“你這女子,好生胡鬧,說了不識得你,你卻百般糾纏,如若再如此無賴,休怪我手下無情。”
“今日誰都攔我不得,我偏要帶走你,是不是這賤人使了手段,讓你忘卻了我,待我擒了她,便就一清二楚了。”
說著二人廝鬥起來,他漸漸敵不過,新娘子也來幫忙。縱使二打一,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勝負已顯。
他道反正已盡失顏面,再不發話,那些在一旁看笑話的,就眼睜睜看著她對他夫婦二人受她凌辱了。
“姑娘我記起你了,終南山下有一面之緣,並無瓜葛,不知有何吃罪?”
“只是一面之緣麼?”
她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一本正經的嘴臉,竟覺得如此陌生和噁心,她甚至疑惑是不是自己真的認錯了人,可偏偏這個人,就在剛才,說在終南山見過自己。
“姑娘莫不是有意與我吧?可惜可惜,我已心有所屬,感情之事,實不能強求。”
她喉嚨微甜,一股夾雜著腥氣的液體湧上來,被她生生的吞了回去。她的臉,嘴唇煞白,淋了雨的石灰牆壁似的,她顫抖著的手帶著顫抖著的劍,凌厲的朝著眼前的一對男女刺去,所過之處,風也吹得喇喇得響,像是在拍掌鼓舞。
“善惡因果,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陸施主縱使有錯,也罪不致死,你今日也鬧了,人也傷了,氣也出了,可否給小僧一個薄面,今日就到此為止,如何?”
她看也沒看,速度絲毫不減,直奔新娘而去,她始終覺得,最該死的,是那個狐狸精。
“這位女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
只“叮”的一聲,劍脫手而出。她仍不肯作罷,手化作掌,直取新娘脖頸之處,但碰到的卻是一個高瘦的大和尚的厚實手掌。走不過五回合,被大和尚反手製下。
“施主,今日這閒事老和尚不得已管下了,因這陸施主和我有一些糾葛,我今日斗膽做箇中,希望女施主給他們十年姻緣,十年之後,恩怨再作計較,如何?”
“老禿驢,我既打不過你,是生是死,全憑你說了算。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些人倚仗人多,欺負我一弱女子,當真非英雄所謂。”
“施主說笑了,你可不是什麼弱女子,小僧本無意為難,只要施主答應我的條件,我一定保你安全離開。”
“你等著,狐狸精,負心漢,十年之後,我會來拿回屬於我的所有東西的。”
她甩開大和尚的手,頭也不回,仰天大笑出門而去,陽光從門口射進來,把她的影子拉的老長,斜斜地釘在地上,也釘在他的心上。
然而十年後等著他的,不過是一座墳塋,他們倆的合葬墓。
大和尚希望時間能沖斷一切,然而卻成了她一生也解不開的心結。
哀莫大於心不死。
她殺光了莊子裡所有的人,連豬狗也一併兒殺了。
她刨了他們的墓,砸了他們的棺槨,看到的卻是躺在一起的兩具骷髏。
她想,什麼一生一世,什麼一生摯愛,轉個身,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見面,已經是完全認不得對方了。
她找到了他們的女兒,停下她的屠刀的,是那個半截兒的嗅著淡藍色花朵的帕兒。那一朵藍色的花兒,也因為歲月的消磨,泛出淡淡的白色。
那是他送給她的帕子,那時候,他說,你看,你多麼像這帕子上的曼陀羅啊。
她看著牆上的血手印,她想,再添一個血手印,無非是平添多一份的落寞。
她躺在棺材裡,看著他的骷髏,突然覺得很噁心,她站起身來,又把另一個骷髏扔進棺材裡。
“負心漢,你也配。”她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賤人配狗,也好。”
她站起身,拎著那個孩子,她看著那熟悉的眉眼,呆呆的出了神。她轉過身,朝著江邊走去,江邊兒孤零零立著幾個茶舍,茶舍旁邊,長著一些淡藍色的花兒。
她摘了一朵,夾在耳朵上,又摘了一朵兒,放在鼻子前輕輕的嗅著。
“女娃兒,那花兒碰不得,有毒的。”
她抬起頭,船伕看到她眼裡的殺氣,緘口不語。
她望見,茶館的招牌上,一個大大的“何”字,那麼招搖,那麼扎眼。
她一劍砍倒了棋子,店家氣洶洶的衝出來,還沒說一句話,冰冷的劍從脖子上劃過,留下一抹殘紅。進而衝進船裡,無論男女老少,一個未留。
她踏著倒在船頭的“沅”,嘴角露出淺淺的笑,臉上的血和那笑映襯著,宰割著小女孩幼小的心。她幾近嚇得失禁,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漸漸地下起雨來,打在破廟的瓦上,敲打的聲音一聲聲的敲在孩子的心上,她嚇得一下跳了起來,眼前的火堆還有些餘火,她添了兩塊柴,火又慢慢的旺了些。她偷偷的瞄向屋外,屋簷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著水,那個魔頭還在雨裡,聲音已經嘶啞了,漸漸被雨聲蓋過。
過了一陣,她進了廟,在火堆旁坐了下來,孩子裝著睡著了。
她脫下溼衣服,在火上烤乾了,再穿在身上,硬邦邦的,別樣的彆扭。
是啊,她想,就算他被我強行帶走了,穿在身上,真的舒服麼?
當然,這已沒有了答案,他已經死了,像那個被撕得粉碎的帕子,那朵撕得粉碎的藍色花朵。
她又看看眼前熟睡的小女孩,她為什麼要留下她還帶在身邊呢?這可是那個負心漢和那個賤人的野種啊。
她又仔細看了看,她想起了在終南山的那天。
她遇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高瘦帥氣的男人,他的身上有著一種不可描述的吸引力。他輕輕的問:“姑娘,不知是否有幸知道你的芳名。”
那時的她大方爽朗,像帕子上那朵淡藍色的花兒,笑著對他說。
“我師傅說我從小是個孤兒,不愛笑,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莫愁。”
“呵呵,莫愁。”
新浪微博:我還是很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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