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少數人,能看且願看的世界

我可以在此坦言,我不敢生活。

有人說,自己的“現實”已經千瘡百孔,沒有勇氣也沒有必要,再去了解他人的生活,這種自保與自覺,無可厚非。

而有些人,本質上拒絕真實生活

我們假以書籍、電影與遊戲砌城壘牆,借內省者姿態躲避粗糲野風。但生而為人,對社會性的天然需求,又促使我們於某些縮影中,尋找與他人的聯繫。

獨立紀錄片,就是這樣一種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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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然,在當下文化語境中,紀錄片略顯尷尬

一面被人誤解為科教政宣喉舌,一面又因獲取渠道狹窄而受眾寥寥,常年逡巡在國家話語與民間話語夾縫中,左右為難。

但任何一個對個體與群體生態,對社會變遷之代價略有體悟的觀眾來說,獨立紀錄片,都是無法忽視的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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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紀錄片作者中,有些名字我們無法忽視,如吳光文與《流浪北京》、趙亮與《紙飛機》、蔣樾與《彼岸》……及許許多多費盡心力,以鏡頭銘刻那些粗糙、感性、冷靜或茫然的影像。他們紀錄下的流變與幻滅,揭露的尷尬與真實,與他們自身經歷暗中對照。

今天我們不談別人,只談談這些勇士中的一位——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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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第71屆戛納電影節上,華語作品集體挺進,確是無法忽視的側影。入選一種關注的《地球最後的夜晚》,進入主競賽的《江湖兒女》,都被媒體爭相報導。

但因一些明擺著的原因,入圍特別展映單元的《死靈魂》,罕有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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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時長8小時零16分,方言發音,純法語字幕。

完全沒有照顧常人觀影習慣的打算,它不培養觀眾,它選擇觀眾。

對近代歷史略有所知,你就無法迴避195X——196X年,甘肅省明水灘夾邊溝農場的歷史悲劇。

數千名“右派”,被有計劃地餓死,有如另個時空的古拉格群島,屍體隨意掩埋於薄土下,直到數十年後,依然能偶遇曝天的慘慘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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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題材,自然少有能夠重現原景的歷史樣本。王兵只能選擇拜訪當年少數倖存者的家人,冒著風險重回已被半封閉的戈壁原址,大量訪談於當下時空中僅存的些許印記,重構那一段被刻意淡化與虛飾的歷史。

如王兵所說,“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不是關於生存的故事。”看似漫長無邊的8個小時,只能給那些已被淡忘的死靈魂們,稍稍喘口氣。

抱歉的是,為各位不至太早與小十君告別,咱們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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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伊始,由於小型攝影設備普及,越來越多的民間創作者,開始涉足紀錄片拍攝,王兵就是其中一員。

在短暫參與過幾部商業作品後,畢業於魯迅美術學院,後從北京電影學院進修學成的他,開始正式涉足紀錄片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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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作品,相對為人熟知的《鐵西區》,《視與聽》雜誌全球優秀紀錄片榜單中,唯一的華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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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共分三節上場,整體時長超過9個小時,描繪了以瀋陽重工業區鐵西區為中心的三座國有工廠,停工前後的最後時光。

在整整三年的拍攝時間中,王兵記錄下了國企改革這場重大社會變革下,數不盡的衰敗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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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明面上的工業紀錄片不同,王兵在《鐵西區》中,意圖與實際展現的不是那種明麗或有序的表面,他不動聲色記錄下昏暗、破敗與失意。

鏡頭前肆無忌憚相互辱罵的

工人,只關心能發多少撫慰金的工人,在工廠裡尋找能賣錢零件的工人,在升騰霧氣與漫天火光中呆若木雞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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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為共和國造血的廠房機器,與曾身擁最光榮身份的工人一起,好像被困在了一個越發狹小的世界。

雖然號稱科班畢業,但絲毫沒有體制內做派的王兵,以一種在當時看來實屬罕見的先鋒姿態,把所謂共和國長子,血淋淋剖開晾曬。沒有妥協也沒有掩飾,只是囫圇吞棗般納入無數細節,再細嚼慢嚥吐出大廈將傾時的每一道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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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王兵最喜歡的電影人,就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他把這位前蘇聯導演當做信標,“塔可夫斯基之前,蘇聯電影基本都是愛森斯坦理論,是體制化的電影,為共產國際運動服務,但塔可夫斯基把電影重新拉回到個人表達,他的創作是基於個人的感受和體驗,

是個人對整個民族命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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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鐵西區》,王兵對東北失去了興趣,國外拿回一圈獎後,他返回西北老家,把目光投向了更為敏感的題材。

《和鳳鳴》,少數沒在豆瓣被和諧的作品。在2007年

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中榮獲國際競賽單元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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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前文所提《死靈魂》,及被和諧的《夾邊溝》一樣,本片素材同樣來自王兵十餘年間,對夾邊溝歷史事件的整體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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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和鳳鳴與丈夫王景超同為當地報社記者,但因為幾篇報道的“偏差”,兩人被劃為“右派”,從此陷入人間地獄。

不到一年,丈夫王景超就被關押在夾邊溝農場改造,在遭受長達兩年非人的摧殘後,撒手人寰。而等和鳳鳴來到農場,連丈夫的屍骨都沒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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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時影片中,幾乎都是和鳳鳴老人面對鏡頭自述,丈夫死後20年間,她戴著右派帽子獨立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忍辱偷生,直到79年被平反。

1991年,她再次重返農場尋覓丈夫屍骨,卻一無所獲。有些人,即使成為了死者,也不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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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閱讀王兵作品的前提。

你的面前只有一位老人喃喃傾述,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喑啞無聲,有的只是平靜鏡頭下,慢慢成形的歷史稜角與逝去的生命,及讓人連表達同情都無力的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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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對歷史題材的關照,王兵也沒有放棄對被有意無意忽視個體的關注。

就如《電影手冊》主筆所說——“王兵擅長讓那些被社會和媒體圖像摒棄的人重新被推至前臺,也因此在他自己的國家裡特別受忽略,而那裡本是最需要、也最應該認可他的電影藝術的地方。”

他行使著那些被主流媒體所放棄的責任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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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關注雲南山村留守兒童的《三姊妹》,與記錄精神病人過往的《瘋愛》,及《無名者》中獨居山洞一言不發的“現代原始人”。

王兵的拍攝範圍日益擴大,開始涉及個體複雜的生存狀態。他的視角更加深入到,即使在那個人們不想看到的世界中,也算特殊的存在。

《瘋愛》中,王兵花費3個月時間,拍攝雲南一所精神病院裡被“囚禁”的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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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的在全封閉樓道中,一圈一圈反覆狂奔;有的在深夜中,不斷拍打牆上並不存在的昆蟲;有的在全身上下,寫滿“我不吃飯就要餓死”;有的無論觀看什麼影片,都一臉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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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別於催人淚下的煽情刻奇,王兵並沒有試圖打造出一座隔離外在世界的伊甸園,他全景式記錄了大多數的醜惡與極少數的溫情,那些遠非正常人可以想象的場景,不會披著人文關懷的外衣。它只是冷冰冰地提醒你,

少無病呻吟,更別顧影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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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有那麼一種能耐,可以輕易找到觀眾希望看到的現實和真正迴避的現實,而從來不選擇前者。

2017年的洛迦諾電影節上,《方繡英》獲得了最高獎項金豹獎

,這也是第一部獲得如此殊榮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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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王兵先前的作品不同,《方繡英》以一位老人將死之際周圍人的種種,映射出中國南方鄉村的運行生態,以及不可遏制的消亡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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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電影“主角”的方繡英,身患阿茲海默症多年,在醫院治療無效後,家人把她接回家中,慢慢等待她最後的8天時間。

親人們來來往往,但大多數時間,只是習慣性地討論病情,或者聊聊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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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中,王兵鏡頭的毫無掩飾與冷靜逼人似乎發揮到了極致。

觀看絕非什麼舒服的經歷。方繡英形容枯槁,面龐呆滯,無法合攏的口齒,絕無一點美感,長時間凝視很容易引發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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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以前推送的《食人錄》嗎?與那種刻意為之的不適感不同,《方繡英》中瀰漫的,是死亡來臨前的精疲力盡與毫無知覺。

明知面前人行將就木的觀眾,與對死亡已無概念的方繡英之間的反差,暴露出一種巨大的荒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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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其他歌頌田園山水的紀錄片,《方繡英》中的南方村莊,渾濁而衰敗,南方城市的潮溼質感,在這裡並非美好生活的點綴,更像模模糊糊的帷幕,遮住了某些無法直視的存在。

就像方繡英家人的議論,“她就像河裡的船,慢慢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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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沒有多少人看到,但是這個東西,總是有人能看到。沒有多少人看到也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能說,因為這些沒辦法放,我就不去拍了,但我就是做這樣工作的人,我不能回家睡覺去吧。”

有句爛俗的話:中國是

“紀錄片的題材金礦,隨處一捅就出血”,實然也非然。

只有像王兵這樣的少數人,才足夠堅強,能發掘出麻木面孔背後的洶湧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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