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第一章大國弈局

一九四三年六月,日軍在華中剛剛結束鄂西會戰(日方稱為江南進擊作戰)。這一仗裡,橫山勇的十一軍大肆破壞中國軍隊長江防禦工事,打通了宜昌到武漢的水路通道,將困在宜昌的兩萬多噸運輸船順利帶到武漢,緩解了運輸船舶緊缺的問題,並重創國軍第六戰區兵力,算得上一次大勝。東京大本營十分振奮,決心在中國戰場繼續發動類似的進攻,消耗中國軍隊戰鬥力,策應日益吃緊的東南亞戰場。

從理論上講,大本營的指令是有點鬼扯的,因為中國和東南亞相隔上千公里,又有大海夾在中間,無論如何達不成戰術策應。但領導的命令就是一切,中國派遣軍經過仔細分析,認為還是有策應的可能,主要原因是中美正在組建遠征軍,對緬甸的鬼子有嚴重威脅,所以只要發動幾場大的戰役、牽制中國主戰場的兵力,就等於策應了東南亞戰場。

此時鬼子已經開始鬧兵荒,到處都在抽調兵力去太平洋守島,駐華日軍兵力明顯不足,能夠選擇的戰場也不多。經過認真研究,派遣軍找了三個可能的方向:一是讓華北方面軍打通平漢鐵路,二是在華東大力肅清國共遊擊隊,三是讓華中十一軍進攻六戰區的常德。

第一個方案提出來後,華北方面軍的反應並不積極。岡村寧次表示,自己為了掃蕩國共遊擊隊,兵力已經十分緊張,暫時無法發動大的攻勢,策應東南亞戰場。

第二個方案,由華東的十三軍實施。十三軍顯得十分賣力,風風火火地對廣德發動了進剿。但他沒有抓住“忠義救國軍”等遊擊縱隊的主力,自然也達不到“策應東南亞戰場”的效果,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對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畑俊六來說,作戰計劃沒有完成,是很嚴重的事情;而更嚴重的是,隨著飛行部隊大量抽調到太平洋戰場,中美聯合空軍又越來越強大,對手不僅敢在重慶打空戰,還深入各大戰區爭搶制空權,搞陸空協同作戰;甚至日本陸軍航空兵駐華司令中薗盛孝中將也捱了黑槍,在九月九號去廣州的航路上被打死了。

眼見戰局一天天惡化,畑俊六很是頭痛。他並不喜歡盛氣凌人的橫山勇,可是三個計劃裡兩個都不成功,能向大本營交差的,也就剩下華中的十一軍了。

在十一軍如何影響東南亞戰場的問題上,大本營和中國派遣軍,都是信心滿滿的。

不久前的鄂西會戰裡,橫山勇佯攻常德,中國方面第六戰區反應失誤,將江防軍調往湖南南部,結果長江防線被乘虛而入,損失慘重。那時正在雲南籌劃遠征軍的陳誠就被召回,緊急坐鎮六戰區。所以東京和派遣軍都相信,只要在六戰區搞的動作夠大,重慶方面不光會召回陳誠,說不定還能調回緬甸反攻的部隊救急,徹底攪黃遠征軍。

大本營和中國派遣軍為什麼如此關心遠征軍問題呢?這是一個戰略上的問題。在抗戰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它都影響了中國戰場上的戰略進程。

遠征軍所處的戰場,當年簡稱C(China) B(Burma) I (India),意思是中緬印戰場。這個戰場之所以重要,主要原因在於下面這張圖(來源美國空軍):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這張圖裡,北面的黑線,就是美國向中國輸送物資的駝峰航線。雖然看上去比較短,沿途卻都是高原地帶,不僅無法建設導航和搜救站點,而且遍佈高山,極易墜機,只能用C-46/47型飛機飛行。中美空軍付出了極慘重的損失,每月只能保證不到六千噸物資運往中國戰場,效費比難以滿足戰爭要求。

對美國來說,想要向中國運輸大宗軍事物資,就必須啟用南部航線。這條航線直線距離長一些,但是航路條件十分優越,可以使用C-54飛機執行任務。四引擎的C-54飛機雖然升限不如C-47那麼高,載重量卻比C-47大出許多,而且機體寬大,卡車、榴彈炮等重裝備都能直接裝進去。這條航線打通了,運輸量立刻就能增到每月數萬噸,可以起到戰略上的效果。

南部航線條件很好,鬼子也非常清楚,所以佔領緬甸後,立刻在密支那等地修建了大型機場。如果不把這些機場撥掉,行動緩慢的運輸機碰到日軍戰鬥機,肯定是死路一條。因此想要接通美國的輸血管,就必須進攻圖中藍線代表的滇緬公路—能不能打通這條公路是一回事,至少要佔領密支那,把沿線日軍機場全部掃掉,保障運輸機的安全飛行。

很明顯,鬼子也明白這條航線的重要性。考慮到緬甸地方偏遠,兵力投送成本極高,單純把陸空部隊派到東南亞叢林沼澤地帶,跟美中聯軍打消耗戰,是件十分費力的事情;因此在中國戰場反覆進攻,逼迫重慶調回兵力,就成為中國派遣軍的重要任務。

應該說,鬼子的情報系統是非常發達的。他們不僅弄到了鄂西會戰之後,六戰區緊急補充七萬新兵的命令、以及各路部隊調動編成的更新計劃,甚至還搞到了史迪威同蔣介石之間有矛盾的消息。

拋開其他立場分歧,史迪威同蔣介石在四三年夏秋之際,衝突主要集中在援華物資問題上。

史迪威認為,只要有幾個月工夫,集中陸空部隊優勢全力一擊,就能拿下密支那,屆時南部航線開通,每月數萬噸軍火物資源源不斷送到昆明,中國戰場形勢必然為之改觀。所以,應當把六千噸物資用在遠征軍昆明一線上,忍幾個月贏來大勝利。

蔣介石認為,現今中國戰場已經到了困難極點,亟需各種支援,每月六千噸物資入不敷出,所以應當集中力量保障空軍建設,最大程度地支援各個戰區。

史迪威和蔣介石都是有戰略頭腦的軍事家,他們的想法並沒有絕對的對錯,而是有各自的利弊。中國戰場有如一個縱橫數千公里、涉及幾百萬軍隊的大鍋,六千噸物資投進去,就象胡椒麵撒進湯裡那樣,起不到多明顯的作用。所以最見效的做法,當然是交給中美聯合空軍,只要相關戰區有機場,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提供支援,最大程度地抵消日軍的優勢。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講,中國戰場的龐大消耗,早已超出了重慶大後方的供應保障能力,中國軍隊長期面臨裝備短缺的困境,早已出現枯萎潰敗的徵兆。所以,只有集中人力物力,把六千噸物資全部用於遠征軍方向,一舉打通空中運輸線,才能改善自己的戰略困境。

蔣介石和史迪威誰對誰錯,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之間存在不和,這種戰略情報日本人竟然很快就知道了,還把相關任務派到了十一軍頭上,性質不是一般嚴重。

就在蔣介石跟史迪威較勁的時候,日本的十三軍也在跟十一軍較勁。

派遣軍司令部很明白,十一軍要進攻的常德屬於第六戰區,帳面上有二十多萬人馬;南面是薛嶽的第九戰區,也有三十萬大軍。雖然這些部隊都有自己的轄區要守,但是拉出幾萬機動兵力是不成問題的,想要順利攻克常德、殲滅有生力量,就必須儘可能地多配兵力。畑俊六很快把主意打到了旁邊的十三軍身上。

一直以來,派遣軍司令部都認為,十三軍兵力密度太大了,比起華北方面軍等單位,有很大的空間可挖。四二年底的時候,已經從十三軍一一六師團抽了一個聯隊去曼谷,現在橫山勇要從六、九戰區之間掏出常德,自然需要更多的兵力,所以決定,把整個一一六師團都交給十一軍指揮。

本來對這個決定,十三軍也是服從的,算得上顧全華中戰場大局。但是考慮到游擊隊活動頻繁,十一軍出征後,原有地區極可能被游擊隊滲透,萬一端了老窩就不好了,因此希望除掉一一六師團,還得從十三軍再抽一個支隊出來,加強十一軍防務。

在四三年八月的時候,有關部門已經對這個想法探過底。當時搞幕僚聯絡活動,十三軍一位高級參謀不知喝高了還是怎麼回事,順口說當前形勢大好,十三軍除了一一六師團,再抽些部隊也沒關係。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當然是大喜過望,決定十三軍在廣德作戰完畢後,立刻抽調四到五個大隊組成一個支隊,同一一六師團一道,調往武漢。

派遣軍的決定,是九月五號左右做出的,相關消息傳到十三軍,頓時炸了鍋。

九月十七號,十三軍參謀長木下勇中將提出,本軍處於三角地帶,需要確保現在的安定局面,而且要防止情況發生變化,例如敵人可能在溫州附近搞潛艇基地(?),或者有新建的機場需要摧毀等,必須保持足夠的機動兵力,絕不可能抽出四五個大隊來,最多再抽一個大隊,已經是極限了。

你們的人明明說了可以,怎麼能反悔呢?何況理由這麼奇葩。派遣軍司令部十分惱火,但是松井總參謀長跟著若杉參謀(崇仁親王)去上海出差了,木下趁機上躥下跳,死活不讓調十三軍的兵。

木下的固執,讓派遣軍很是為難,如果不能調他們,就只有打華北派遣軍主意了。可是華北的岡村寧次剛剛抽出三十六師團支援南方戰場,無論如何不好再開口,直接截留三十六師團的話,又會引發其他矛盾。於是派遣軍決定,不管十三軍意見如何,必須強行抽一個支隊出來。

區區一個軍參謀長,自然拗不過派遣軍的嚴令。九月二十一日,十三軍被迫表示,可以抽出三個大隊(三中隊編制)組成的支隊,轉給十一軍使用;至於那位敢頂撞領導的參謀長,也受到了清算:兩個月後,木下中將收到調令,轉去菲律賓搞防空作戰了。

我查了一下木下勇的生平,意外發現這位仁兄原來是十一軍參謀長,四二年底才到十三軍當參謀長,四三年六月升的中將。作為老部隊出來的人,竟然對從前的單位一點感情也沒有,稱得上是條小白眼狼,畑俊六要收拾他,也不算冤。

木下勇於四五年七月死於空難。僅僅一個月之差,他沒能活過戰爭。

九月二十五日,十三軍正式決定,抽調一一六師團又一個支隊,支援十一軍的常德會戰。

本來按照計劃,十一軍應該在十月中旬向常德發動進攻,十一月末結束。但是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中國遠征軍的出擊時間往後推了,於是大本營決定,常德牽制作戰也要適當後延,配合緬甸戰場的行動。

當大小鬼子磨刀霍霍的時候,重慶的蔣介石也在忙成一片,他操心的事情,遠比常德要大許多。

一九四三年的六月,鄂西會戰剛剛打完,美國總統羅斯福給蔣介石發了一份電報,提出想找個地方,把英國、蘇聯、中國領導人聚到一起開個會,協調下大家的關係。

這是一個非常必要的舉動。因為從局勢上看,德國和日本已經開始敗退,但是實力仍然強勁;同盟各國的利益錯綜複雜,如果不及時劃好勢力範圍、分配清楚戰果,極可能出現某傢俬下媾和的情況,甚至幾個國家相互玩無間道,最後便宜了那幫法西斯。想要在世界範圍內完成劃地盤的重要工作,光靠電報是扯不清的,必須大家坐下來,面對面地談判。

如此重要而有面子的事情,蔣介石卻不敢領情,因為他跟蘇聯的關係,實在有點複雜。

抗戰開始的頭幾年,中蘇人民的友誼是比較萬古長青的,那時國民政府需要蘇聯軍援,蘇聯還派了空軍直接參戰。但是好景不長,一億多美元軍火陸續到貨之後,隨著德國的突然進攻,斯大林差點被趕出莫斯科喝西北風,再也不提下一步對華援助了,只想保持遠東地區平安無事,好不斷抽調軍隊去東線戰場。面對羅斯福四分天下的建議,蔣介石實在不敢隨便接招,只好表示可否請美國、蘇聯、英國領袖談判,談好了自己再來見羅斯福,商量剩下的事情。

收到蔣介石的回覆,羅斯福又好氣,又好笑。

羅斯福的想法,是扶植中國成為世界級大國,好在亞洲安插一個大號的盟友,這是多少國家排著隊都盼不來、做夢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可是蔣委員長底氣實在不足,竟然謙虛地表示,只想在大國開完會後,私下表達一點意見,等於把送上門的機會推了出去。

蔣介石不是膽小鬼,事實上,他是那個時代最為精明的梟雄之一。在羅斯福面前如此保守謹慎,是因為他不能滿足美國的要求。

美國並不是天生的雷鋒,大力援助蔣委員長是有期望的,具體來說就是儘可能地多打死鬼子、在東南沿線佔據更多的機場,一方面配合對日本的戰略轟炸,另一方面策應美軍登陸,把日本困死在本土幾個小島上,戰後則作為牽制蘇聯的棋子,頂在亞洲一線上。無奈中國軍隊實力有限,算得上是反法西斯水桶中最短的那塊板,因此在面對羅斯福的邀請時,第一感覺不是大國雄起,而是小生意家面對大額投資貸款的猶豫,不得不仔細權衡收益風險,保證自己不在大浪裡翻船。

對蔣介石的猶豫,羅斯福心裡很明白。他之所以推動中國的大國地位,並非道德崇高同情中國人民,而是大家都有數,這一場世界大戰打完,幾個戰敗國的勢力範圍肯定要清算瓜分,誰來分、怎麼分就成了一門學問。如果按美、蘇、英三家來算,蘇聯要佔的份額肯定比較多;而如果按美、蘇、英、中四國來分,至少日本強佔中國的那一大片地盤蘇聯不好多插手,駐日本佔領軍也可以多一支中國盟軍,而地球人都知道,那時的中國名義上是大國,其實就是跟隨美國的小弟。

從某種程度上講,外交就是政治家們耍流氓的高級場所,而能參加國際會議的流氓,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美國拚命挺中國,蘇聯自然心知肚明,於是拚命在裡面做手腳,想把中國從財產分割大會里擠出去。斯大林明明很願意搞這種活動,卻硬是拿捏著不肯到場,最後才吞吞吐吐地表示,他同日本簽了互不侵犯條約,現在跟中國坐在一起開會,有點不合適。

聽到斯大叔如此“尊重”國際條約的表態,所有人都是哭笑不得。如果中國跟日本打仗就不能坐一起開會的話,英國和美國也跟日本打得一塌糊塗,為什麼斯大林不光跟他們開會,還天天追著屁股要援助呢?

別人可以不給面子,斯大林的面子是必須給的,因為他說的話不管真假,都有幾百萬兇猛擅戰的蘇軍做信用保障,無論如何招惹不起;而大家也很明白斯大林的意思,並不是真的照顧日本感受,只是不願意跟蔣介石平起平坐而已。但為了防止軸心國各個擊破,提前搞好資產劃分是必須的,最後只好研究出一個蹩腳的開會方法:先由美英中在開羅開會,達成協議後蔣介石回家,羅斯福、丘吉爾再趕到德黑蘭,跟斯大林繼續碰頭,敲定具體條款。

經過一番複雜細緻的協調準備加扯皮,已經過去了快半年工夫。終於到十一月中,蔣介石收拾好行裝,千里迢迢地趕到埃及,開了這場影響深遠的會議。

歷史無數次地證明,有錢人的面子永遠最大。羅斯福是二戰的最大投資商,他的會也就開得承前啟後、繼往開來,完全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奮鬥的大會,更是成功的大會。開羅會議的會員們回顧了大家既不淵遠、將來也難流長的友誼,貫徹落實了三個開會代表的精神(美,英,中),熱烈討論了日本的下場和相關殖民地的結局,最後發表了《開羅宣言》。在這份痛快淋漓的公報中,美英中三國共同要求,日本必須歸還從中國侵佔的所有領土,包括臺灣、東北和澎湖列島,同意朝鮮獨立,並剝奪日本從一八九五年來佔領的所有地盤。

敲定這份大禮,蔣介石終於確定,他打的是一場物超所值的抗戰。六年來他耗幹所有兵力,拚命吐血也不肯放手,無非是要求恢復七七事變之前的態勢,連東北都沒有收復的希望,至於臺灣根本想都不敢想;而隨著羅斯福的大手一揮,他將跟隨美國戰車的後塵,順手收復從清朝割讓出去的領土,在幾十年窩囊的中華民國史中橫空出世,成為載入史冊的民族英雄。更為重要的是,不僅美國和英國同意這樣做,連斯大林也在第二天點了頭,同意把臺灣、東北歸還給中國,這樣最終勝利就是板上釘釘,只等日本戰敗投降!

而當日本看到開羅宣言的時候,龜縮在皇宮裡的裕仁終於明白,幾十年的殘殺侵略不是沒有代價的,報應已經近在咫尺。除非他能跟希特勒打贏這場世界大戰,否則就必須把掠奪的果實全吐出來,把擴大的版圖重新縮回去,乖乖地舉著雙手向盟軍稱臣,而且還是無條件投降,一點談判的餘地都沒有。

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第二章開局不利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中國派遣軍下發命令,要求十一軍在十一月上旬,對常德及附近地區發起進攻,目標是儘可能摧毀中國軍隊戰力,策應緬甸的戰事;完成任務後撤回原地(兵力不足無法佔領),計劃代號よ(yo)作戰。

收到畑俊六指示的時候,橫山勇已經準備了很多天。

常德所在湖南腹地是產米重地,號稱第六戰區的大糧倉,如果在這一帶大打出手,不管最後有沒有兵力佔領常德,至少孫連仲的幾十萬大軍要餓肚子是肯定的。而且從地圖上看,再往南面是第九戰區,薛嶽在那裡有三十萬人,實在不好隨便招惹;孫連仲既要守長江防線,又要守湖南糧倉,很容易顧此失彼,正好可以拿來再練一把手。

幾個月以前的鄂西會戰,橫山勇擺出打常德的架勢,把長江防線打得稀爛;這次橫山勇決定換一個方式,偽裝進攻長江防線,然後轉向常德,把六戰區再度攪得天翻地覆。

在常德方向,中國方面有過認真的作戰預案,準備將日軍主力吸引到沅江西岸地區,利用水網地形加以殲滅。

我相信,國軍在制訂計劃時,肯定對鬼子的習慣,分析過很多次,因為他們假定的進攻,就是鬼子一貫玩的尖兵突進、包抄迂迴那一套。按照這個預案,橫山勇如果派一到兩個師團來犯,肯定會被拖在泥潭裡進退不得,最後在優勢兵力圍攻下頭破血流,甚至全軍覆滅。當然,如果是十一軍傾巢來犯,那就不是六戰區能解決的事情了,需要軍委會乃至最高統帥過問,各大戰區一齊出動。

這份預案,鬼子也弄到了一份,並在九月份的時候,已經詳細研究了多遍。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六戰區知道的事情,橫山勇也知道,甚至做個估計,如果沒有派遣軍大力加強的話,十一軍駐守之餘能派出的部隊,還真就不過一兩個師團。但是有派遣軍大力支持,他的實力顯然不止於此,在經過加強後,十一軍決定一改從前的風格,從三個方向多路推進、相互呼應,全面突破防線,不給對手任何取巧的機會。而經過努力,他的進攻部隊已經遠超出一兩萬人規模,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戰役集團:

第三師團 包括三個步兵聯隊(各兩個大隊),炮兵兩個大隊,工兵三個中隊,輜重兵兩個中隊,其他部隊留守警備;

十三師團 步兵五十三聯隊、一零四聯隊滿編制,山炮十九聯隊主力部隊(兩個大隊),工兵聯隊主力部隊,步兵一一六聯隊長指揮一個大隊,聯隊重火力部隊。其餘兩個大隊、山炮一個大隊留守警備;

一一六師團 步兵三個聯隊,野炮一一二聯隊第一大隊由山炮大隊臨時充數。各步兵聯隊留一部警備;

三十九師團

六十八師團

戶田支隊 四十師團三個大隊,山炮一個大隊;

佐佐木支隊 三十四師團步兵三個大隊,山炮一個大隊

宮脇支隊 十七獨立混成旅團三個大隊

柄部支隊 三十二師團兩個步兵大隊

古賀支隊 十三軍三個混成大隊

同以往不一樣的是,橫山勇專門下了命令,所有部隊一律在夜間行軍集結,防範中美聯合空軍偵察與轟炸,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

可以看得出來,為了支持橫山勇的進攻,中國派遣軍司令畑俊六真的是把家底都蒐羅出來了。整個進攻部隊番號包含六個師團、一個混成旅,連華北方面軍的三十二師團都慷慨支援了兩個大隊;再加上第三飛行師團的一百多架飛機,算得上是全力以赴,對常德志在必得。

在他們的對面,第六戰區代理司令孫連仲,也在奮力備戰。

由於先前的鄂西會戰中,鬼子聲南擊北,六戰區調出了江防軍南下,結果險些震動重慶。因此在戰後檢討裡,大家都達成了共識,那就是沒有百分百把握,絕不能調動北面的江防軍,以保證陪都安全。根據這個原則,在通往四川的方向上,六戰區佈置了三十多個師,只要日本人敢再來,立刻可以進行夾擊,一雪上半年之恥;而對非防禦重點的南面包括石門、常德,只放了兩個集團軍、一共十二個師,如果發生什麼情況,希望他們儘量憑自身力量擊退來敵,不要麻煩戰區總部。

這個佈局,等於誤判了三分之二的兵力。但是對孫代司令來說,最為難的事情還不是長江或常德,而是人事。

六戰區司令本來是陳誠,部隊也以土木系為主,只不過陳司令要組建遠征軍,所以才讓他挑大樑。西北軍出身的孫連仲,同土木系的郭懺參謀長一道,既要負責長江沿線的安全,又要保證湖南產糧基地的供應,端的是任重如山。而在橫山勇磨刀霍霍的時候,土木系剛剛栽了一個大跟頭,此刻地位十分微妙,實在不是打硬仗的好時機。

土木系栽的跟頭,叫陳誠。

陳誠一直處在矛盾中,因為他反對組建遠征軍。

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陳誠的優點是做事認真,缺點是做事太過認真。奉命組建遠征軍的時候,他看到種種問題,尤其是雲南物價飛漲,從湖南等地調來的部隊經費不足,加上政治腐敗、軍紀廢馳,同理想中的革命軍隊相差實在太遠。因此接手工作之後,陳司令反覆跟蔣介石談的事情,不是如何遠征,卻是如何取消遠征。

領袖的想法是打通國際交通線、從美國取得裝備援助;陳誠想的是收縮戰線、加強自身建設,大力懲治貪汙腐敗,實現強軍目標。從戰略上講,蔣介石要利用外部力量解決問題,陳誠卻認為打鐵必須靠自身硬,主張勤練內功。

陳誠的願望總地來說是好的,眼光也是獨到的,但效果卻是完全相反的。他沒有搞清楚兩點,一是領導永遠比下屬站得高、看得遠,領導認為該從外部解決問題的時候,作為下屬提提意見是可以的,老叨唸自已的主張是不可以的,反覆認為自已正確則是絕對不行的;二是他認為不主動整軍肅貪,整個戰線有可能全面崩潰、抗戰就要徹底失敗,實在太悲觀了點。因為事實證明,雖然問題多多,中國最終還是撐住局面,挺到了抗戰勝利。

從上任的第一天起,陳誠就充滿悲觀情緒,說遠征軍困難太多,不可能打贏日本人。雖然史迪威和龍雲都很給他面子,但國軍內部派系十分複雜,第九集團軍司令關麟徵等人有何應欽撐腰,多次公開頂撞陳司令,讓他心裡無比失望。這時偏偏又鬧出一件大事,把陳誠弄得灰頭土臉,終於到了撐不下場面的地步。

作為三大嫡系(陳誠、湯恩伯、胡宗南)中最清廉、最正直的代表,陳誠在年輕軍官中威信極高,也很快聚集了一大批幹勁十足的憤青。這幫人辦事十分有衝勁,但想法也是異常激進,平時聚在一起高談闊論,總是長吁短嘆政府那幫高層天天腐敗(這個是事實),把委員長的英明主張全部執行走了樣。大家說的次數多了,就偷偷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青年軍人將校團”,團長是遠征軍長官部作戰科少將科長,王鳳起。

天天在茶館裡罵人混蛋是沒有用的,那時大街上又沒有日本車可砸,王科長和他的團員們為了實現抱負,決心一不做二不休,綁起蔣介石搞兵變,再把看不慣的官僚政客全部收拾掉,實現革命理想的真正大團結;甚至還制訂了具體行動時間——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好是西安事變七週年。

王鳳起不知道,當他們高談闊論、唾沫星子滿天飛的時候,有人也在用冷森森的眼睛盯著他們。

在國軍三大嫡系裡,胡宗南同軍統的關係最好,有什麼事大家都是私下解決;湯恩伯也相當懂做人,對特務們經常禮遇有加;唯有陳誠心高氣傲,一副老子天下第二(蔣委員長第一)的架勢,經常嘲笑胡宗南沒什麼才能(這個似乎是真的),湯恩伯天天只知道弄權,連何應欽都不過是個庸人,至於天天聽牆腳打小報告的特務頭子戴笠,當然更不是好人,只能算濫人。

陳誠不搭理戴笠,戴笠自然也不客氣,找著機會要擺他一道。陳司令不親共、不貪汙,普通罪名扳不倒他,王鳳起的案子正好給了軍統絕佳的機會。那幫憤青搞特務工作自然不是專業人士的對手,很快戴笠就弄到了他們的組織章程、計劃綱領及行動日期,然後把證據直接交給了蔣介石:陳誠打算學張學良,搞兵變。

收到消息的蔣介石大吃一驚,馬上下令陳誠交出人來,給戴笠審訊。好在那幫年輕人雖然沒腦子,卻還講義氣,不管戴笠如何問話,就是不肯牽扯長官;委員長沒有發話,軍統也不敢隨便動刑,只得把相關當事人全部關進大牢,一直到內戰時才放出來。

本來就沒有信心,鼓不起一點幹勁,關麟徵、何應欽等人又在跟他頂牛;連軍統也跳出來插一腳,把自已的作戰科長抓走,還偏偏就是自己的問題。對陳誠本人來說,這個遠征軍司令是再也幹不下去了,一片灰心之下,他向蔣介石遞出了辭職信。

收到陳誠的報告,蔣介石十分震怒,立刻親自執筆,寫了一封十七張紙的回信。

雖然整封信是用普通公文紙寫的,又是毛筆大字,十七頁加起來沒有多少,不過能在百忙之中寫這麼多字,足見委員長用心良苦。在這封少見的長信裡,蔣介石怒斥陳誠驕橫跋扈,說遠征軍的事情都是依著你的意思辦,要什麼給什麼,居然現在還要鬧情緒,態度比軍閥還要傲慢,架子擺得這麼大,難道要我給你三跪九拜不成?!

自跟隨蔣介石以來,陳誠還從沒被如此嚴厲地罵過。作為嫡系老部下,他倒也有幾分硬氣,不僅不老老實實去幹活贖罪,反而上書分辯,說自已是“忠誠直言,任勞任怨”,委員長習慣了“諂媚逢迎”,所以才對他發火,總而言之,我沒錯。

心理壓力太大,加上工作操勞,陳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時更是一落千丈,終於導致胃病大發作,吐著血直接送進了醫院,實在沒有辦法上班。蔣介石無可奈何,只好在四三年十一月下令,讓衛立煌接替遠征軍工作。

陳誠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整個土木系的代表。他用這種方式失寵並倒下,就意味著整個土木系都成了沒孃的孩子,沒有委員長髮話,別人對他們只會公事公辦。在一個官僚環境裡,拖著官腔扯皮耍賴式的公事公辦,從來都不稀奇;而要命的是,陳誠有麻煩的時候,橫山勇正好開始找麻煩。

十一月一號,準備就緒的橫山勇正式出擊,他從北路砍出了第一刀,目標是六戰區第十集團軍。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按照先前的戰術規劃,鬼子兵力已經吃緊,能騷擾六戰區的不超過兩萬人,準備工作也是按這個數字進行的。可是第十集團軍的司令王敬久顯然是個明白人,一開打就發現不對勁:對面敵人的兵力雖然不清楚,可番號卻有四個師團加一個旅團混雜在一起,實在不象兩萬人搞的小演習!

第十集團軍構築了幾條防線,防禦核心是一個小鎮子,名叫暖水街。這個鎮子往西北通往漁陽關和江防工事,向南則能包抄常德,是孫連仲下過死命令要確保的地方。可王敬久也知道,按老孫頭的安排,他陣地前面就不該有那麼多鬼子。

想一點地方都不丟是不現實的,硬要死守陣地,肯定人地兩失。王敬久是正規訓練過的中央軍,又有在浙贛線打運動戰的經歷,經驗極其豐富。面對如潮水般湧來的日軍,他下令集團軍所轄五個師全部放棄一線陣地,轉入二線防禦,不必死守。

當北線開始絞成一團的時候,按照橫山勇的時間表,中線鬼子在十一月三號也發動了進攻,目標是王纘緒的二十九集團軍。

二十九集團軍下轄兩個軍,分別是四十四、七十三軍。這兩個軍都在鄂西會戰裡露過面,其表現分別為四十四軍追擊時損失慘重,而七十三軍則被打得極為悽慘,是廠窯大屠殺的主要受害者之一。

都是剛打敗仗,都是重新整補,司令官居然也都姓王,可是兩個集團軍情況,那是相當的不一樣。王敬久是中央軍出身,屬於黃埔一期人馬,根正苗紅;而王纘緒卻是川軍的弟兄,因為競爭四川省主席失敗才出川抗日,水平覺悟都相當有限。二十九集團軍裡,四十四軍屬於川軍老底子,七十三軍卻是湖南湘軍,兩個軍出身不一樣、背景不一樣,連口音都不一樣,當兵的互相講起話來,得打手勢才能明白;碰到困難時王司令更加不厚道,經常想著把七十三軍拉上去堵槍口,四十四軍躲到後面保存實力。

無論如何,仗還是打響了,大批鬼子在炮火支援下,衝向二十九集團軍的陣地。面對日軍的兇猛進攻,湘軍和川軍還是值得表揚的,他們沒有立刻崩潰,而是節節抵抗,退向二線陣地。

幾天後,第十集團軍向孫連仲報告了一個好消息:他們打死了日本十三師團一個叫櫻井的中佐參謀,這個中佐身上帶著相關的進攻命令,甚至還有十三師團打完仗後,調往太平洋戰場的材料。

按照日本的說法,師團作戰主任參謀櫻井中佐,是在十一月八號,由於連日暴雨、部隊聯絡困難,所以親自去第三師團司令部聯絡,中途遇到敵軍被玉碎的;十三師團發現死了這麼重要的人物,立刻派出大批人馬搜索,最後把櫻井身上的文件全部找了回來。但是我很懷疑,鬼子在給領導打報告的時候,改動了相關的記錄,因為就在十一月五號,孫連仲突然下了命令,長江沿線部隊南下,江防軍第十八軍、八十六軍十三師向第十集團軍推進,第二十六、三十三集團軍開始機動準備。

從十一月一號到五號,在日軍突然進攻下,孫連仲在保持了完整的戰線和陣地,還大至判明瞭敵人的進攻方向;南面第七十四軍則從九戰區開往桃源,駐守常德的五十七師更是枕戈待旦,可以說是開局有利。但是最大的問題在於,第十集團軍和第二十九集團軍仍然是孤軍奮戰,始終沒有得到實質增援,他們面前的日軍卻是越來越多,眼看就要突破防守極限了。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圖中最上方的是北面39D(三十九師團)。這個師團負責佯攻漁陽關方向,牽制江防軍。由於沒有直接進攻常德,很多地方對它都是一略而過,但在事實上,它在常德會戰中的作用十分重要。由於有了這支部隊的牽制,孫連仲的指揮可以說是“三心二意”,始終不能放心增援常德,戰區集中了兩個集團軍的重兵,想要消滅或趕走它,卻無法解除威脅。最後這個師團全身而退,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此時的39師團剛剛渡過鬆滋河,正在控制進攻節奏,保持跟主力的同步。

三十九師團往下一點,就是橫山勇經過大力加強的主力十三師團。這個師團兵分三路,分別是大坪部隊、海福部隊、伊藤部隊,相互呼應攻擊,遇到強敵迅速迂迴包抄。橫山勇對他們的期待,是以迅速而連續的攻勢摧毀第十集團軍,佔領暖水街到王家廠一線(圖中藍色圈位置),一方面切斷漁陽關的江防軍增援路線,另一方面同三十九師團呼應,擺出北上架勢,威逼江防軍不敢南下。在王敬久的指揮下,十三師團被擋在西齊-鄧家鋪一線,第十集團軍還保持著完整的戰線和建制。這個師團的攻勢受挫,其他部隊也被迫跟著調整節奏。

十三師團再往下,是主力第三師團。它同十三師團都參加過南京大屠殺,罪行累累。第三師團攻擊面處於第十、二十九集團軍接合部,11月5日攻到彭家廠。

第三師團下面,是從十三軍調來的一一六師團。這個師團在水網地區同王纘緒的二十九集團軍纏鬥。

最南面的是六十八師團。由於常德東面水網縱橫,無法設置大兵團相互呼就,只有孤立的要點,對鬼子的汽艇、船舶機動很有利。橫山勇組織了水面運輸部隊,打算讓六十八師團越過湖泊,成為突擊常德的奇兵。攻擊開始的時候,這個師團的五十七、五十八旅團(主要兵力各約兩個步兵大隊)正包抄二十九集團軍防守的安鄉,再由戶田聯隊(原屬四十師團,調來加強六十八師團)向後包抄,打算一舉圍殲。結果各部進展都緩慢,一直到十一月六日才佔領安鄉,守軍抵抗後發現敵情嚴重,從容撤走。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第三章長戰折旗

十一月七號,橫山勇四路大軍渡過長江。重新集結後,十一軍發動了全面進攻。

北面的第十集團軍退至二線後,剛在王家廠、暖水街、紅廟重新構築防線,立刻陷入重點攻擊裡,暫六師傷亡十分慘重。眼看局勢危急,王敬久不得不再度改變戰法,下令全軍機動作戰,分割成小塊不斷突擊,同鬼子打運動仗。

面對強敵壓境,居然全軍逆襲打運動戰,一方面是情況實在危急,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王敬久戰術功底過硬,部下水平也夠紮實,才能跟鬼子玩躲貓貓,硬是搞得橫山勇在暖水街進退兩難,始終沒有辦法佔領這個小地方。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王敬久此時最需要的,是誰能看黨國份上增援兄弟一把,蔣介石卻發來電報,命令集團軍立即“集中主力”,擊破當面的日軍,並把情況上報給他。

拿到最高統帥越級指揮的電報,王敬久心頭有一萬隻草泥馬呼嘯而過。

他的五個師不過三萬多人馬,正面有三十九、十三師團,還有十三師團側擊,所有兵力已經散開,全靠超常的戰術發揮牽制鬼子,連集團軍司令部都遭遇過襲擊,可謂是險象環生。毫不誇張地說,北線戰場已經是千鈞一髮,隨時可能崩潰。

區區五個師兵力,能頂住鬼子已經不容易了,居然還要玩防守反擊,實在是不知所云。孫連仲倒是個明白人,他告訴王敬久,你務必再堅持三天,只要堅持三天,我就有辦法。

比起蔣委員長的瞎指揮,孫司令顯然更加靠譜些,但王敬久也沒能高興多久。因為孫長官明知他正面的鬼子數量有壓倒優勢,卻沒有派一兵一卒到前線支援,而是把六戰區機動部隊二十六、三十三集團軍全部派到最北方,對日軍三十九師團發動側擊。

從孫子兵法上講,孫連仲這一招應該叫圍魏救趙。可具體情況應該具體分析,當年孫子他老人家能救得了趙,是因為手上的齊國軍隊對魏國有戰鬥力;而現今孫老頭手上的國軍,不管裝備還是訓練,跟對手都不在一個檔次上,繞彎路強行發起進攻的效果,是相當值得懷疑的。

二十六集團軍是鄂軍出身,三十三集團軍則是張自忠的老部隊,張自忠英勇戰死了,馮治安還在,部隊仍然是西北軍的老底子。孫連仲只能拜託馮治安,最好他能象當年的張自忠那樣,來個側後翼包抄突破,把三十九師團打得潰不成軍、逼十一軍北轉援救,然後再同第十集團軍聯手,把橫山勇趕回武漢去。

對孫連仲的期盼,馮治安只能認為,老長官真是想太多了。

張自忠早已入土為安,他創造的奇蹟有如流星劃過夜空,光芒閃完就算到此為止,指望馮司令頂著炮火監督大刀隊衝鋒,實在有點為難。馮司令戎馬生涯一輩子,從來都是中規中矩,說不出軟話辦不了硬事,既沒有突出的業績,也不犯離譜的錯誤,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講,他是位福將。指望他奇兵突出,吸引幾個師團的注意力,實在是找“對”了人。

不給一線部隊直接派援軍,就是把第十、二十九集團軍送到火坑裡了。王敬久敢同優勢日本人打野戰(一般部隊沒有這個能力和膽量),已經是阿彌陀佛加太上老君聯合保佑,王纘緒的二十九集團軍卻無論如何支持不下來。他的防區處於戰場中部,到處水網縱橫,需要大量分兵防守,鬼子抓住這個特點,不停地搞迂迴包抄,頓時把戰線拉成一團漿糊。

早在大戰剛開始的時候,二十九集第四十四軍一六二師,就在安鄉同六十八師團幹了一仗。鬼子用兩個旅團正面進攻、一個聯隊包抄,沒想到沿路都是湖泊地形,兵力施展不開,連包抄的戶田聯隊也趕不到位置,直到十一月六日才佔領安鄉,守軍發現情況不對,早已迅速撤走。

對六十八師團的遲緩,我一度十分疑惑,因為六十八師團對這次進攻,是做過精心準備的。

湖南內陸河川縱橫,道路狹窄,守軍又專門修了地形,到處只有河堤能通過,道路最寬不過五米,國軍在路中央設下堡壘,彼此用機槍火力支援,可以有效防止鬼子搞迂迴。對這種地形,增援六十八師團的四十師團戶田聯隊很有經驗,他們攻擊堡壘群時,往往兵分兩路,一路吸引對方注意,另一路則脫離火力掩護,向另一個堡壘後方發起急速突擊,達成突破。六十八師團戰前對此戰法進行了深入學習,並在華容集結時還搞了推廣訓練,沒想到在安鄉試手,剛開始就碰了釘子。尤其是兩個旅團之間的配合,怎麼看怎麼彆扭。

後來,我看了一下兩個旅團長的資料,大概猜到一點原因。

六十八師團的五十七步兵旅團長清水正雄,是陸士二十一期畢業生,直到四二年才升少將;五十八步兵旅團長太田貞昌比他晚兩屆,卻在四零年就升到了少將。在高度重視資歷的舊時代,兩個人平時關係估計不會太好,因為在後面作戰的時候,他們就一直相互別苗頭。

雖然安鄉的守軍頭兩天表現不錯,但是王纘緒心裡明白,他的二十九集團軍,處境真的十分危急。

由於第三師團、一一六師團多路進攻,他的四十四軍十分吃緊。為了反擊鬼子的迂迴包抄,王司令只能見招拆招,跟著把防線往側面拉伸,很快戰線鋪開幾十裡地,隨時有漏,隨時需要補漏,仗打得著實辛苦。眼看中線危在旦夕,湘軍七十三軍汪之斌很清楚,把部隊拆開了去補漏,遲早要被各個擊破,索性丟開防線,直接帶著三個師殺入敵陣,同鬼子絞纏在一起。這種不要命的混戰果然起到效果,硬生生把日軍拖在原地,不能前進一步。

最高領導估計錯誤,直接領導不給增援,兩位王司令在常德北線和中線一個打運動戰,一個打膠著戰,居然硬生生頂了十天之久,讓橫山勇前進不得,實在是難能可貴。不過情況很明顯,只要孫司令不能及時送來援軍,前線遲早要出大問題,戰局的關鍵,在誰的反應更快。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橫山勇。

從一號打到十二號,十一軍象掉在膠水裡一樣,走不脫也進不去。橫山勇的計劃本來是打下暖水街、嚇唬江防軍不敢南下增援,趁機向下突擊常德,同南路的“奇兵”六十八師團會合。可王敬久竟然是屬膏藥的,甩又甩不掉、打又打不死,時不時還要搞個逆襲,十分影響鬼子官兵的情緒。如果不想點新招,等六戰區的增援趕過來,這次攻勢就黃了。

打自進攻開始,橫山勇一直非常注意節奏,第三、十師團兩路日軍保持同步,動作不緊不慢,防止孫連仲猜到他的目標;否則第十、二十九集團軍再怎樣勇猛,也不可能頂住十天之久。現在一切都還在掌握中,只有暖水街一帶的第十集團軍一直打游擊,死活拿不下來,在手下紛紛建議添兵進攻的時候,他卻搖了搖頭,在地圖上畫出另一道弧線。

對十一軍來說,暖水街並不是核心目標,它只是一個依託,用來威脅江防軍、支持大部隊南下常德。既然不是真的要北上,拿不拿下這個小鎮其實不要緊,只要國軍不能利用暖水街反攻,就算目的達成。因此橫山勇決定,北路部隊抓緊時間迅速轉向,暖水街方面不跟王敬久糾結了,留兩個聯隊構築陣地,其餘主力繞過陣地南下,直撲石門、包抄常德。

橫山勇的戰術機動實在是漂亮,因為比起他來,孫連仲又遲鈍了一步。日軍在暖水街停止進攻之後,孫司令沒有及時反應,只是慶幸江防軍解除了威脅;六戰區沒有抓住時機反擊增援,反而命令第十集團軍就地休整、鞏固江防軍側翼,一幅等著過年的架勢。

當北路鬼子全力南下的時候,中路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二十九集團軍節節敗退,很快七十三軍軍長汪之斌收到命令,讓他帶隊去後方的石門,那裡有預先建好的國防工事,可以就地防禦。

對上級的命令,二十九集團軍司令王纘緒是有想法的。他的四十四軍處境也不好,損失也很大,憑什麼讓七十三軍跑到後方當二線,讓川軍弟兄們頂在一線的澧水上?

但是生氣歸生氣,軍令仍然要執行,於是川軍們只能悻悻地呆在前線,看著湘軍興高采烈地撤到後方。滿心不痛快的王纘緒不知道,他的部隊沒有後撤,實在是萬幸中的萬幸,因為七十三軍接到命令時,他們的一隻腳已經陷進了鬼門關。

當汪之斌來到石門的時候,他愕然明白了,神馬叫民國政府搞的國防工事。

好點的國防工事有鋼筋、有水泥,還有偽裝和交叉火力點,國軍情況比較差,通常也要搞個磚砌的地堡,上面鋪幾塊木頭。可戰略要地石門的國防工事,只是一條隨便挖的散兵壕,既沒有躲避炮火的地方,也沒有隱蔽火力點,純粹就是豆腐渣工程!

雖然民國流行貪汙,但貪到一線工事上,那就是要親命了。倒黴的汪之斌剛剛趕到地方,就碰上北路鬼子繞過暖水街南下,正好跟他對撞在一起;更要命的是他前方的王纘緒鬧起了情緒,竟然一聲招呼都不打,把四十四軍撤出了陣地,留下他一個殘軍,孤零零地守石門。

石門是湘西防務的中樞、日軍進攻的重點,汪之斌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驟然間陷到了死地中。北路鬼子拚命要打他,中路的日軍也抓住機會,立刻兵分兩路,一路南下常德、一路分兵接應北路部隊,準備在石門來個小會師,然後包抄常德後路。

汪之斌手頭上只有一個被打殘的軍,他的北面、東面是兩個主力師團,而軍委會的任務,是依託豆腐渣工程,守住石門。很明顯,任務是完不成的,石門也是早晚守不住的,一切只在於他能堅持多久、能否等到援兵。

一切是顯然的,孫連仲沒有給汪之斌派援兵。

橫山勇轉向的時候,是十一月十二號,汪之斌遭到夾擊,是十一月十三號。僅僅一天時間,六戰區形勢急轉直下,眼看就要被各個擊破,成為鬼子橫行的修羅場。

應該說蔣委員長還是有點頭腦的。此時他馬上要去埃及見羅斯福,百忙之中還不忘作戰指揮,指示孫連仲馬上把部隊集中到慈利一線,準備決戰。可是孫連仲反應著實遲鈍,面對突然出現的變化,他並沒有及時安排對策,甚至連第十集團軍也沒有給一點增援,更不要說南面的慈利了。

孫連仲不肯動作,因為六戰區一提到半年前,日軍攻破北面長江防線時的險情,大家就全部頭痛。所以他堅持認為,長江防線實在太敏感,不能輕易調動江防軍,再搞一次歷史回放。

戰區司令如此不夠意思,中線的王纘緒自然也不會夠意思,眼看自己要面對前後夾擊,索性帶著四十四軍逃出了澧水,把陣地全部扔給橫山勇,不帶走一片雲彩。當鬼子興高采烈地穿過戰線後,石門的七十三軍立刻落入了包圍中,如果要突圍,路上橫著一條澧水河,而河的對岸,悄無聲息地佈滿了日軍。

仗打到這個時候,不光六戰區司令部驚慌失措,連軍委會也是亂成一團,個個知道要出大事,卻沒有任何人能做主,誰都不敢趟這汪渾水。最後是軍令部次長劉斐一咬牙,眼看七十三軍要全軍覆沒,他站出來充了一把好漢,違反指揮原則越過了孫連仲,直接給王纘緒發電報,允許汪之斌立刻突圍至慈利。

由於在幾年後那場內戰裡,劉斐充當了共諜的角色,不少人對他在抗戰中的表現也是大加抹黑,恨不得把他同汪精衛之類人物並列。但實事求是地說,劉斐的本意,是不想看著七十三軍白白被殲滅;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汪之斌無論撤不撤,七十三軍都不會有救,因為應該守在前面的四十四軍已經溜之大吉,鬼子從三個方向上,封住了所有退路。

十一月十四號晚上,汪之斌率領七十三軍從石門開始撤退。按照計劃,四十四軍還守在澧水,他們只要趁著夜色渡過大河,就能順利突出重圍、南下慈利。然而涉水半渡的湘軍們沒有想到,河對岸突然響起密集的槍炮聲,鬼子早就布好了陣地,正在岸邊象打靶一樣消滅每一個移動目標;加上正面的日軍跟著發起進攻,措手不及的七十三軍頓時大亂,在交叉火力下傷亡慘重,尤其是負責殿後的暫五師,幾乎全軍覆沒,師長彭士量也戰死在一線。

在漫長的抗戰歷史中,有不少師長軍長戰死,特別點出暫五師師長彭士量,是因為他的師比較特別。

暫五師最先在國軍序列裡露臉,是郭汝瑰當師長的時候。這個師本來是湖南保安部隊改編的,不少人自已就是土匪出身,全“師”缺額嚴重。郭汝瑰上任後兢兢業業,狠抓訓練風紀,不肯貪汙一分錢,硬是把一個土匪師變成了主力師,還在長沙會戰中立下汗馬功勞。

以郭汝瑰的能力,當一個師長顯然是屈才了,很快他就獲得高升,成為國防研究院研究委員,為蔣介石解決戰略問題。而暫五師並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重新墮落,失去郭師長之後,他們重新迎來了新的領導:彭士量。

作為黃埔四期畢業的老資格,彭士量早在三二年就進了中央陸大深造,是根正苗紅的嫡系人物。他在抗戰中表現極為勇猛,先後多次立下戰功,並且和郭汝瑰一樣不貪汙、不撈錢。以他的資歷,本來是不用去一線當師長的,可卻在高升的時候主動要求上前線,挑起了暫五師的大梁。七十三軍奉命守石門,他就寫下遺囑死守陣地,七十三軍奉命撤退,他又主動承擔起殿後重任,希望能用生命為主力爭取撤退的時間。

無論上級指揮如何,力戰身亡的彭士量盡到了軍人的本份。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雖然暫五師作戰很勇猛,但七十三軍仍然還是在交叉攻擊下覆滅了。從火網衝出來的汪之斌拚命收容散兵,最終只收容到十六個步兵連、一個機槍連,其他人馬都在橫山勇的攻擊下損失殆盡;鬼子十三師團甚至派出了漢奸隊,在毛家山吹響集合喇叭,騙散兵前來集合,隨後一舉消滅。

以下是十三師團在石門的戰果記錄(注意第三師團戰果不算在內):

鹽:二噸

米:一八三噸

遺屍:三零九三

俘虜:一五九四

溺死:三零零

山炮:十一

步槍:三四四

手槍:五

刺刀:一四六

炮彈:七一六一

迫擊炮:十八

重機槍:二四

輕機槍:十八

擲彈筒:二十四

手榴彈:一三八二六

步槍彈:三二三四五零

擲彈筒彈:九八五


鬼子一貫喜歡浮誇戰績,但對這個數字,我認為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因為,七十三軍確實在石門損失殆盡了。只是步槍的繳獲數量偏低,有點不合常理,極可能是鬼子同隨行的漢奸偽軍們達成了協議,讓他們取走步槍作為獎賞。因為十三師團和三師團隨後接連進攻,沒有時間清剿石門的敗兵,而汪之斌收容到的部隊極其有限,中間差的人去哪了,很可能就是那些漢奸隊在使壞。

蔣介石也對石門之戰惱怒不已,後來索性把汪之斌一擼到底,趕回老家去種田。新任軍長知道他冤枉,派人帶了鉅款去安慰他,他卻只說了一句話:報國無門,要錢何用!

必須要說明的是,雖然七十三軍傷亡很悲慘,他們都是奉上級軍令打仗的,後來還依靠十幾個殘連向橫山勇努力進攻,一直堅持到戰役結束。汪之斌雖然是湖南小個子,精力卻特別充沛,善鼓動講話,深得軍心,每逢會戰,部將肯替之生死,石門之敗,非戰之過。

四十四軍跑路,七十三軍覆沒,孫連仲頓時面臨著巨大的難題,是如何派人截擊橫山勇,保衛常德城。

前面說過,六戰區有三十多個師守在長江防線,只有十二個師部署在湖南南部的二線陣地,其中北線第十集團軍有五個師,中線第二十九集團軍有七個師,南線的七十四軍,平時並不歸六戰區指揮。

第十、二十九集團軍都在鄂西會戰裡吃過大虧,把他們放到湖南南部的次要陣地、去產米區休整練兵,本意是對他們的愛護。做一個簡單的加法就會發現,孫司令在一線只擺了兩個集團軍,後方沒有留任何預備隊,也沒有給任何增援。按照孫老頭的說法,鬼子機動兵力最多兩萬人,正好湊兩個乙等師團,以國軍的戰鬥力,一個集團軍能對抗一個師團,所以南面有兩位王司令在,肯定萬無一失。

因為孫連仲的萬無一失,常德終於要萬一有失了。


雖然七十三軍打得很英勇,但戰敗就是戰敗,從石門失陷的那一刻起,橫山勇已經拿到了常德的通行證。十一軍前進的大路通行無阻,勝利的號角已經快要吹響,接下來彷彿只是時間問題。


湖南的西北角:常德會戰(上)

圖注:藍色部分是11月5日到15日的日軍動態圖。

最北面39師團依然執行牽制任務,把握節奏向前進攻,既不能孤軍深入,又要威脅漁陽關。11月15日,它們到達仁和平北面,同孫連仲派出的援軍第18軍先頭部隊遭遇,39師團立刻集中安藤部隊(步兵232聯隊第2大隊主力)、吉武部隊(步兵233聯隊主力)一部,連同古賀支隊(13軍約兩個混成大隊)共同擊退之,隨後同三十三集團軍八十六軍第十三師反覆拉鋸。由於十八軍在鄂西會戰損失很大,此刻尚未恢復元氣,三十九師團對它的評價是“戰力貧弱”。很明顯,沒有一個集團軍以上的增援,王敬久是無法在暖水街達成突破的。

13師團已經佔領暖水街,一路向西衝到太平街、子良坪,但是始終無法消滅王敬久,於是在構壘防守後,主力大舉南下,從西北側包抄石門;同時第3師團從王家廠西側集結後,也撲向石門;116師團從澧水向西進攻,一路人馬分兵臨澧。

理想的戰場情況,是七十三軍和四十四軍緊守澧水北岸,為南線前來救援的王耀武爭取時間,同時孫連仲給王敬久派一個集團軍援兵,加強北線的側擊。這樣橫山勇南下受挫,北面後勤又面臨切斷危險,大軍在湖泊山地進退兩難,多半會師老無功。但是這就意味著,整個二十九集團軍要在十一軍三個師團及配屬部隊夾擊下,承受全軍覆滅的代價。面對這樣的態勢,王纘緒帶著四十四軍直接渡過澧水,躲過了第三、一一六師團的夾擊,雖然在對岸受到追擊損失慘重,卻逃脫了被圍殲的命運;而此舉的代價,是七十三軍迅速灰飛煙滅,王耀武在慈利立足不穩被擊退,通往常德的通道門戶洞開,整個戰役再也無法收拾。

對於常德會戰前期發生的一切,大都是這樣評論的:橫山勇很兇惡,王纘緒很狡猾,而孫連仲很遲鈍。老實巴交的孫老漢猜不到鬼子的花花腸子,軍委會作戰指導又缺乏魄力,所以這一仗沒打好。總之,不是國軍無能,而是日軍太狡猾。

我最開始也相信這種說法,直到後來對著地圖仔細琢磨,才發現裡面有很大的問題:橫山勇確實蠻勇,軍委會也實在疲萎,但要說孫連仲廉頗老矣,卻未必是真的。孫司令打仗向來風行虎掠,早在西北軍的時候就威名赫赫,明知日軍作戰序列和番號,卻堅持反應遲鈍,裡面多半有文章。

幾個月前,在鄂西會戰的時候,孫連仲曾經想確保長江防線,結果蔣介石把他的兵調到常德,直接導致江防要塞被攻破;如果不是橫山勇兵力不足的話,鬼子一路直攻重慶,保不齊就能把國民政府一網打盡。所以在隨後的部署裡,六戰區嚴格貫徹了一個原則,就是務必保證長江防線的安全,不惜代價。

當王敬久、王纘緒在南面佈防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六戰區給出的預案,其實就是最終方案:敵軍在兩萬以內,你們自己解決;敵軍超出兩萬,保證江防要塞為先!

這是絕不會形諸於文字的規則,用現在的話講,應該叫潛規則。孫連仲派兩個集團軍進攻最北面的三十九師團,並不是圍魏救趙,而是消除對江防軍的威脅;只有百分百保證北線的安全後,江防軍才會抽調南下,援救常德。在此之前,援軍不會越過暖水街一步。

當然了,這樣的打法,也就意味著,一旦橫山勇全力進攻常德,十、二十九集團軍將面臨滅頂之災。但是身為軍人,奮戰到最後一刻本來就是他們的職責,既然踏進了這個大殺局裡,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事情還不止這樣簡單。六戰區坐擁四十個師、二十多萬大軍,卻打算在敵軍攻擊南線時坐不援救,聽任兩個集團軍覆滅、產糧基地搶掠一空,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明說的。否則不光是王敬久和王纘緒軍心不穩,政治上也說不過去,湖南老百姓會喪失信心,甚至倒向鬼子一邊。所以一旦南線有失,軍委會必然要抓幾隻替罪羊,作為喪師失糧的藉口。

類似的設想,絕不是憑空誣衊。事實上,蔣介石和孫連仲,以及軍委會全體成員,都是多年征戰的軍事家,絕不可能拿到敵軍計劃、反覆確認番號後,反應還如此遲鈍。而在打完仗後,損失慘重的汪之斌固然被撤了職(王纘緒是川軍背景,二十九集團軍抗戰爆發時六萬六千餘人,中間補兵四萬五千,抗戰結束剩不到兩萬,事關四川后方又屢次付出重大犧牲,不能隨便處分),連奮戰到底、表現突出的王敬久也捱了批評,軍委會硬是說他不該及時出擊、攻破暖水街之敵,從而導致漁洋關的援軍無法南下,對戰局不利負有重要責任。

第十集團軍的表現,應該是十分合格的。但是產糧區被蹂躪、後勤發生困難,以及無數平民陷入敵人鐵蹄之下,光拿一個湘軍軍長出來頂罪,顯然說不過去,所以黃埔一期的王敬久必須跟著打板子,才能一碗水端平。雖然王司令沒有受什麼處分,但是對他的批評,卻黑紙白字記到了文件裡,等於在史書上永遠扣了一口大黑鍋。

很明顯,蔣介石對這一切,心裡十分有數,只要看他發的電報就明白。石門危急,鬼子將攻慈利而取常德,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他發的電報裡,只是含混地說要增援慈利,卻不肯明確指示江防軍立刻南下,故意逃避了關鍵點;而孫連仲也是心領神會,繼續讓江防軍跟三十九師團在北面膠著,聽任常德城陷入危急,只調了南面七十四軍兩個師及九戰區的一零零軍,命令他們趕到慈利一線堵漏。

這樣做的後果,是常德城固然陷入重圍,但將來評定責任的時候,沒有人會指責蔣介石;反而都認為蔣公高瞻遠矚,只是孫連仲魄力有限,不敢調出江防軍,這才導致戰局危急。當然了,作為一名合格的黨國軍人,孫連仲懂得默默地承擔下一切,作為對領袖聲名的支持。

王敬久和橫山勇都不知道這條潛規則。但是,橫山勇的戰術素養不是吹的,他第一時間發現,國軍對南線戰事反應遲鈍,於是只留少數兵力在暖水街一線固守,其餘人馬轉道南向,直撲常德。

一切都按照最壞的情況發生了。橫山勇沒有北上長江防線,但三十九師團在附近,讓人吞不下又吐不出;孫連仲不敢南調江防軍,只好聽任南線門戶大開,常德頓時陷入四路夾擊中。此時能夠指望的,只有最後一支部隊,王耀武的七十四軍。

這是一支重要的戰略預備隊。

王耀武的軍事才能,大概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網上吹噓張靈甫的神段子,很多都是王耀武的戰功。

七十四軍是四大攻擊軍之一,也就是蔣介石親自組建的戰略預備軍,平時不負責具體地段的防守,專用於關鍵戰場投入攻擊,屬於不折不扣的救火隊。有這個軍在常德,再加上九戰區的一零零軍策應,相當於佈置了一個加強的集團軍。可是問題在於,如果單純守常德,七十四軍的五十七師鎮守城區、其餘兩個師在周邊策應,確實是極好的佈置;現在因為西面連連失利,不得不把王耀武的主力調出,趕去慈利救火。

石門失守、彭士量戰死的時候,是十一月十五日。三天後,橫山勇第三、十三師團大舉南下,準備合圍常德,蔣介石卻離開了重慶,前往開羅參加開羅會議。

不管從哪個角度上講,開羅會議的重要性,都比常德會戰要大。但是委員長這一走,孫連仲頓時感到雪上加霜,因為這就意味著,名義上負責全國軍事的軍委會,要開始顛三倒四了。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事情,並不是孫連仲的級別高到沒人領導的地步;恰恰相反,他的情況是領導太多,哪一個級別都比他高,可是全都有心無力,誰也幫不上他的忙。

作為中華民國的最高軍事機關,軍事委員會已經莫名其妙了很多年。

按照現代軍隊理念,應該要有一個總參謀部之類的機構指揮軍隊,可是軍委會卻沒有這種部門,只有一個軍令部和委員長侍從室。軍委會的光桿參謀總長是何應欽上將,何總長管的卻是軍政部,不負責軍令部;軍令部部長徐永昌倒是負責具體參謀部業務,身份偏偏是軍委會普通成員,沒有發號施令的資格;有實權的副參謀長白崇禧不是中央嫡系,主要工作是桂林行營主任,平時主管桂系相關的事情,輕易不干涉總部的業務。總之,號稱集體負責的軍委會,其實是集體不負責,沒事都在上班,有事全管不著。

如此天才的人事安排,自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精心設計的權力平衡。在這種安排下,總司令想找個跑腿的毫不困難,並且只要侍從室不發手令,軍委會就沒有人能做主,充分體現了分權制衡、居中控制的政治原則--當然,也有一個小小的缺點,就是委員長不在的時候,不能幹活。

蔣介石出差的時間不過十來天。而出事,也就需要十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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