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傅雷頓先生和鴿子


尿,傅雷頓先生和鴿子

尿,傅雷頓先生和鴿子


口述 | 許馳

文、採訪 | 小黃


主唱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和他們樂隊的幾個朋友一起吃了頓餃子。兩天之後就是樂隊的北京首演。那時,樂隊集體從南方城市遷來北京發展,大約有小半年了,一直憋著沒有演出,打算年底放個大招。主唱叫許馳,高個兒,留了一頭帶點兒卷的長頭髮。許馳租住在衚衕裡一家破診所的二層,十幾平米的出租屋。那時,很多朋友散居在二環內老城區的犄角旮旯,雜院裡的偏屋,或是平房的加蓋層,沒有廁所,通常也沒有窗,烏煙瘴氣,不見天日。

我記得走出餃子館時天已經黑了,衚衕里路燈暈黃。許馳那天穿著黑色皮夾克和鬆鬆垮垮的破洞牛仔褲,在髒兮兮的冷風裡揣著手縮著脖子。我們在一個岔路口分手,他和另一個朋友一同回了那個破診所。

第二天許馳就失聯了。

又過了一天,一個朋友來電話說,他進去了,好在尿檢沒驗出來,但由於掙扎時無意掀翻了一個警察的小指甲蓋,被算作襲警。此後一段時間風頭很緊,那個晚上之後,一圈朋友度過了一段憂心忡忡的灰暗的日子。

大約一個月後,許馳出來了。北京的一切變得不可忍受,吃得爛,住得爛,街上烏泱烏泱都是人,蹲公廁很難拉出屎,天氣也太他媽冷了。他很快離開了,回家呆了一陣之後,出國學習音樂。

這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今年夏天,許馳短暫回了趟國,我又見到了他。他說,他發現這段記憶已經開始模糊,有些人名都快忘了。他把這段經歷說給我聽,我幫他記下來。


1

那天吃完飯,我跟朋友回去抽了點草,喝了些酒,一起看亞冠決賽,廣州恆大打阿赫利。看完她剛走,梓金,就是點我的Dealer,突然叫我出去喝酒,說她在門口了。沒想到我一出去,他媽的五個人圍過來,喊我過去,我馬上後退。

我不知道你童年有沒有玩過一種遊戲?我們叫撕胯,有的地方叫操大樹。一堆人衝上去,一人抓一隻手或一隻腳,幾個人把你往電線杆上撞。他們衝過來摁我那一下,特別像撕胯。我打籃球,全身是蠻力,我用盡全身力氣掙扎,用肘撞人,他們沒有摁住我,又來兩個,七個人把我摁在地上。有一個人扯著我頭髮,把我的頭抬起來,說,看到沒有,這是警證。

那時候是半夜一兩點,我掙扎得全身都是傷。他們把我的手反銬在背後,讓我上了一輛麵包車。有個人把我衣服掀起來矇住頭。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下車就到了派出所。

屋裡大概有四五個人,靠著牆分開坐。我就一眼看到一個朋友,程章,我們一塊兒抽過兩次。我倆互相打了個眼神,他示意我不要透露我們認識。

我環視了一圈屋子,觀察攝像頭的位置,發現洗手池那兒是拍不到的。讓我驗尿時,我說我尿不出來,他們就讓我喝水憋尿。一直等到深夜,其他人都驗完被帶出去了,剩我和一個警察。他在玩手機,我感覺他不大專心。這時候我才說,我要尿了。我到在洗手池那兒,打算在洗手池接點水,可太透明瞭,不行。我瞟了警察一眼,他還在玩手機。我就趁那個時候彎了一下腰,假裝繫鞋帶,迅速從便池裡舀了一勺已經是被稀釋得很淡很淡的尿。

最後真的沒驗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又把我轉到另一個派出所。那個屋子左邊是一條走廊,走廊頭是廁所。我看到走廊邊放著一排寫了名字、裝著尿的塑料盒。當時我就想到,如果再驗一次,我要從這裡偷尿。果然,他們又讓我驗了第二次尿。

那次真是驚險。兩個人跟在我身後,但他們在聊天。我趁一個角度用身體擋著,拿了一盒尿。塑料盒是封了蓋的,我趕快把手插到兜裡,在口袋裡把它打開,把盒裡的尿倒在我的尿盒裡。我手抖得厲害,口袋裡、手上全是尿。但那時候顧不上噁心。然後我把尿尿到他的盒子裡。我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害了那個人,真是賭一把,我沒有選擇。

這一次,我又沒有驗出來。他們基本相信我沒吸毒了,但依然沒放過我。有個警察特別兇,給我錄口供,口氣像要殺了我一樣。他問我吉他手在哪,我猜他們上門沒找到,隨口說了個位置。他又要我的手機密碼,我不肯說,他就嚇我,我被他們搞得有點怕了,就把密碼說了。但我手機裡的記錄好幾年沒刪,和吉他手的聊天記錄有他媽的幾萬條,全是瘋話廢話。此外,大部分好友是不同的妞,我聊得超多,我覺得他們也沒看完。

他問:“你知道你因為什麼事情來的?”

我說:“涉嫌吸毒。”

“不是這個!”他吼我,“你那天是不是打了警察?”

“我不知道啊”,我被他嚇傻了,就說,“大哥,我只是來北京玩樂隊的,我們一直沒演出,準備了半年多,就等著後天那場演出。我真不知道怎麼了……”

他又問了我好多問題,問我看沒看到他們穿警服,讓我說我身上的傷是自己蹭的。然後那個警察把口供翻到簽字頁給我,說,你把這個簽了,你就可以出去演出。我就簽了。

按照規定,被拘留是要24小時內通知家人的。他們往我家寄了封掛號信,寄到戶口所在地,根本不是我的住址,那封信現在都沒人收到。當時我已經被抓第二天了,必須往外通風報信,我就說,我家裡電熱毯沒關,讓我打個電話找人關一下。我就給一個學法律的朋友打電話,但他們就在邊上聽著,不讓說案子有關的事。我只好說:“電熱毯幫我關一下,我去了一個地方,近期回不來了。”出來以後她跟我說,她沒聽懂。如果不是程章出去得早,通知了朋友們,大概沒人知道我去哪兒了。

我簽完字,他們把我塞到一個車裡,我想著驗尿沒事,警察也說放我演出,以為關一兩天就能出去。那輛車上有七八個人,有一個吸冰毒的,有案底,比我們有經驗,他就嘲笑我:“我吸毒只是行政拘留,你那打警察可是刑事。刑事拘留得半年起。”當時我就哭了。


2

到看守所那天氣溫零下,我們被送到一個穿對堂風的屋子裡,站成一排,脫光,警察挨個掰開屁眼看有沒有塞東西。然後我就被送到了過渡號。

過渡號有三十個幾個人,兩條六米的板,一條要睡十八個人。沒地位的人就只能側著睡,雞巴貼別人屁股。我們那個號子分了兩幫人。我們這派都是一開始受排擠的,慢慢地聚在一起,開始跟他們搞。

班長是個傻逼大胖子,可能有三百斤。經濟犯罪,涉案金額有300萬人民幣。天天講老子多有錢。他特別壞特別壞,會打人。死胖子吃得超級多,分給別人只有一點點。他每天拉好多次屎,然後限制我們,拉屎必須兩分鐘,一天只能拉一次,廁紙只給兩三格。每天洗澡熱水時間有限,他自己洗超久,讓我們每個人只能洗三分鐘。

他們那派都是強姦犯,還有一兩個狗腿子幫班長打架。有些人特別噁心,看到有人有零食就過來蹭,自己的東西從來不給別人。

我們這派的人都比較好。

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哥,行賄,判了六七年。他們說貪汙受賄這種事都是一整條人連著犯事,但出事了,就抓一個官最小的進來頂罪。他就是這樣。有一次他收到兒子給他寫的信,當場狂哭。我第一次看到一箇中年男人哭得那麼傷心。

還有一個酒駕的大哥,特別慘。他那天叫了代駕,他只是把車子開出停車場。然後他感覺壓到了一個東西。出來一看,有個人光腳躺著,已經被他壓過去了。人送去急救,這大哥就進來了。他一直在想要賠多少錢,怎麼爭取諒解書,天天考慮這個問題。有一天,我看到我們號子的小窗上停了一隻烏鴉。我說,哇,有人倒黴了。下午就來了個人通知那個大哥,他撞的那個人死了。他直接尿失禁,話也講不出來了。一直到十來天后我搬去別的號,他的聲音都是嘶啞的,沒有變回來。這真是鬼找到他了。

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北京老大爺,也是第一次進來,他是組織小學生參觀清華、北大的夏令營的,我小學的時候還參加過。他有一次在飯店喝酒,跟人吵架,人家砸了他的車,他就把人打骨折了。結果砸車只要行政拘留15天,他把人打成輕傷二級就是故意傷害。這大爺就是天天罵“外地逼操你媽”的那種傻逼國安球迷。但他其實就是嘴巴賤,人不壞。他是裡面唯一一個看足球又看籃球的人,跟我很好,我們天天聊球。

我們這兒還有個清華大一的小孩,剛滿18歲,偷電腦進來的。他絕對不是壞人,就是一念之差。他說那天腦子不清楚,看到有個電腦放在那兒,就拿了。拿走又覺得這樣不對,放回去的時候被抓了。他就是個缺心眼,天天人家說什麼他信什麼,老被嘲笑。這個小孩特別慘,洗澡的時候被人發現屌特別大,沒硬起來都有十來釐米,是我們裡面第一名。大家就會去扒他褲子,彈他的屌什麼的,故意鬧他。他爸爸是個魔術師,他也很會變魔術。我們每天跟他說,變個魔術我們就不搞你。他玩紙牌沒有江郎才盡的時候,永遠變新花樣。

我是玩樂隊的,他們就讓我唱歌。我每天瞎唱港臺流行歌,《大約在冬季》之類的。每次我唱歌的時候,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全神貫注地聽,不管是殺人犯、強姦犯都幫我打拍子。這種時候還是蠻爽的。裡面所有人都特別空虛,你就感覺自己能給大家帶來點什麼。只有一次,我唱許巍的一個想家之類題材的歌,有人聽哭了,他們就不准我再唱這種歌了。

號子裡有個大煙鬼,已經被抓了六七次,每次都是吸毒,我們都叫他“大煙”。他哪派都不屬於,因為身體很不好,24小時都躺著睡覺,說話沒力氣,眼睛都睜不開。他毒品極度成癮,每天會有護士來給他打一針鎮定。護士一來,大家就瘋狂吹口哨。有一次來的是個年輕的,我操,大家都瘋了,“趕快擼趕快擼”。裡面特別變態,他們會搞擼管比賽,比誰擼得最快。知道用什麼擼嗎?牙膏盒子上印著一家人的圖像,就對著那個媽媽的臉擼。那太變態了,我一直不參與,他們都覺得我有問題。


3

我在裡面最好的兄弟叫小哈。有一次午睡,我值班,小哈來了。我一看,怎麼來了個白人?其實他是少數民族,深眼窩,高顴骨,頭髮有點卷。他穿衣穿得蠻帥的,阿迪達斯的運動衫,三葉草的鞋子,就是潮男那種打扮。因為裡面很多人都穿得特別土,一看他這樣,我就有點好感。他湊過來就問,有沒有煙抽。我說,操,沒有。他說,操,武漢坐牢都有煙抽。

他也是個慣犯,偷手機。他早晨上地鐵大概可以偷五、六部手機,然後回去睡覺,睡五星級酒店,晚上晚高峰再上一個小時班,又搞幾部手機,一天可以掙五六千。他家其實挺有錢的,但他十多歲就從家裡跑出來混了。他說他爸爸也在牢裡,因為五六十斤大麻被抓的。

小哈是特別聰明的人。他是第三次被抓了,其實三次被抓要重判的。但是,他第一次時還是未成年;第二次被抓時,身上只有一部手機,不到2000元,不能定罪,其實他藏了一部;這次他隨身帶了一張身份證,是他從偷到的錢包裡翻出來的,長得跟他特別像,警察問他,這是不是你?他說是,於是記錄就又變成第一次被抓,只要關三個多月。

小哈雖然是小偷,但他其實是善良的,也很講義氣。他半夜會偷班長私藏的東西分給我吃。他有信仰,洗完澡要做一些禱告的儀式。他偷東西,又怕下地獄,每天不停地禱告。

我們關係很好。有一次聊天,他說他每天晚上都去三里屯夜店玩。他長得像外國人,那邊好多夜店都不收外國人門票。他只學了兩句英語:“Hello! I’m Mark.”跟保安一說,就入場了。Mark是賣他海洛因的一個黑人。我說,你這樣不行,我多教你點英語。後來,每天我教他英語,他教我他們那邊的話。我們每天就用這兩種語言罵班長,罵得超大聲。

我們每天有20分鐘放風,大概在上午10點左右。那個陽臺只在那時候打開。每到這時,我們就圍著陽臺門口,門一打開,我都會第一衝出去,大喊一聲:“Freedom!”

小哈問我,freedom是什麼?我說,是一個人,傅雷頓先生,類似如來佛一類的可以信仰的人,傅雷頓先生可以救我們出去。他後來也跟我一起喊。他發音很彆扭,但我們一起喊,就更大聲了。“Freedom!”


4

後來,我們兩派矛盾非常嚴重了,小摩擦不斷。坐板的時候,兩撥人一邊坐一排,面對面互相瞪,都不說話。我們這派開始商量跟他們幹一架。不知道是不是被獄警發現了,快行動的時候,我們這邊突然被調走了三個人。我和小哈一起被調到了另一個號。

那個號只有十八個人。班長是個四五十歲的大哥,講話特別有禮貌,但是很有威嚴,是陳浩南那種氣場的大哥,鎮得住人,不是靠武力去搞你,為人處事也很公平。我在那裡吃得飽,睡得也寬,所有人都很友好。班長進來過不止一次,他問我案子的情況,又問我家裡是幹嘛的。當時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去,不抱什麼希望,都打算在裡面過年了。但是他說,你如果是初犯,以你家的條件肯定能幫你保出去。

果然,我在第二個號裡沒呆幾天就出去了。出去那天,好多人跟我互相留了聯繫方式,但只有小哈,我留了真的電話。我把剩下的衣服、零食和錢也都留給他。出去以後,我給他媽媽打電話,讓他媽給他往號裡存點錢。他媽媽普通話說得不好,聽起來很著急。過了兩個月,小哈出來了,馬上跟我撥了個視頻。他包了個大學生女朋友,也在身邊,超級漂亮。

有一天起,他再也沒有回微信了,我猜他肯定出事了,好像是因為海洛因。這次他估計沒這麼好運。我等了半年,他也沒信,那肯定是兩年起了。我想想,覺得他出來以後可能一切都不好說了,就把他刪了。現在想想挺後悔的,我還挺想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以前在牢裡,除了安排律師會見,只有兩種情況會叫你名字。一種是你犯錯了,獄警叫你;還有一種就是,你要出去了。他們通常這麼喊:“X筒X號!XX有嗎?門口等著!”我在裡面23天,認識了六七十號人,只有四個人出去。大多數情況下被喊名字,都是犯了錯的。我和小哈天天互相學獄警聲音大喊大叫,嚇唬對方。

那天,小窗口落了一隻鴿子。我跟小哈說,有人要出去了。我們倆就一通亂喊:“四筒八號,許馳小哈有嗎?”喊了幾遍,那鴿子還沒走。突然真的傳來獄警的聲音:“四筒八號,許馳有嗎?”我操,我當場“啊——”大叫一聲。

所有人都跑過來恭喜我。我的號在走廊裡面,往外走的時候,每個號子的人都趴到門口,跟我告別。他們都衝我喊:“往前走,別回頭!”我走過老號時,連原來的死對頭班長都衝我喊:“許馳,頭髮拿了嗎?”他還記得我剃頭時把原來的長髮保留了下來。我說,“拿了拿了!”他就喊:“那就好,別回頭啊,往前走!”

我還記得出來的那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 完 ——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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