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作者:何曉曦,1954年12月出生於安徽巢湖烔煬河,僑居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






一直到我進大學的時候,我就叫何小四,家鄉的人,都叫我“小四子”。我們家鄉,一般名字後面都家個“子”,比如說“小三子”“小平子”“大柱子”等,以表示親近,實際上也是口語上的說法。關於我的名字,有好長的故事。我的名字,實際上見證了那個時代的變遷。

我生下沒多久,父親就進去了,生死未卜。同時進去的,還有我的大舅父二舅父。父親是右派,大舅父是歷史反革命加右派,二舅父是右派。所以,我一直沒有名字,或者說,一直沒有名字意義上的名字。

……

一次,大舅父來我家,是個冬天,好像停電,當時,停電,是新常態。一家人圍坐在煤炭爐四周,怎麼就聊起來名字,大舅父至少一米八個頭,因為以前讀過書,49年之前為了謀生在外面謀過差事,給戴上了歷史反革命兼右派分子的帽子。經常遭繩索捆綁,背有些佝僂了。大舅父飽讀詩書,很有文才。就說:

“就用曉曦吧,何曉曦,平仄平,讀起來上口,立意也好”。感謝大舅父!後來,這名字,果然派上了用場。“曉曦”音近“George ”,說英語的大鼻子同事發“xi”這個音很拗口為難, 便“西化”一回使用了個外號“George”。美國國會圖書館裡,我的書我的名字在!是大舅父起的名字!

後來我堂妹取名“業勤”,源於“業精於勤”。犬子名“何之洲”,源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大侄子的女兒,叫“何友文”,《論語*曾子篇》裡,有“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孫子輩是“友”字輩。二侄子生了男孩,就叫“友仁”。覺得文氣了點,取字“何鶴鳴”,和合(荷鶴)二神仙。鶴鳴九皋。總歸,社會發展了,生活富裕了,人的精神狀態和心境也今非昔比了,誰不希望給孩子們取個立意新穎,音節響亮的吉祥名字呢!

我們家,大舅父和父親,古文底子好,主要是私塾科班出身,特別是大舅父,國立八中畢業,後來為什麼沒繼續上大學,我從來沒問過,誰也沒談起過。可能跟日本鬼子進中國有關。

大舅父善談,後來倒黴了,無人可對談,人家對他退避三舍;再者,他也不能逢人就談,言多必失禍從口出。所以,一逮到機會,舅父就跟我們聊。那時候,他從勞改農場放回來,一貧如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在無為縣的什麼鄉旮旯,乾打壘苫茅草圈了一個狗窩一樣的地方。舅父能說會道,鄉下人管不住他,監督改造效果不好。任他挑個貨郎擔四處換荒。就是一個雞毛換一盒洋火,一個鴨毛換幾粒甘蔗黑糖果那種。郭頌唱的,是貨郎送貨上門下鄉,激情浪漫,完全是兩碼事。



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冬天的時候,舅父就坐火車汽車的趕過來串門,天可憐見的,無非是一脈家庭的暖和。我們生活艱難,從來也沒拿他當客人招待,有口鹹湯熱水的,舅舅就很滿意,知足的很。冬天的晚上停電,一家人圍坐在煤炭爐四周,就聽他山前屋後海闊天空。哥哥姐姐們是不是嫌他煩,我沒在意,反正我是聽的津津有味。

“有一年”,舅父開口說,“無為縣舉子進京大考,一下子就中了倆!”舅父咂口茶水。“皇帝看了卷子,就皺起眉頭,顯然是犯難了。提起硃筆,懸在空中落不下來。原來,兩個舉子做的都是錦繡文章,難分伯仲。突然,”舅父頓了頓,看看我們,“皇帝發現,兩個舉子的名字,一個姓行名寬,行寬;一個姓路名窄,路窄。這回,皇帝終於輕輕地舒了口氣。”

《百家姓》裡收錄了504個姓氏,444個單姓,66個複姓,“路”姓,倒是有的,“行”姓,拿不準,後來我得到一個《百家姓》小冊子,才知道,“行”是有的,讀“行路難”的“行”。月前回國,在和縣見到學友,名“道寬”,就聯想到“行寬”,下回再欽點狀元,肯定就是他道寬了。野史稗談,當不得真,但取名字,也是儘量仔細點好。

舅父還講了一個故事,皇帝喬裝下江南,碰到一個娟秀端莊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就對起詩來。小姐問皇帝家住何方,皇帝開九五尊口答道:

“屋樑架在那上頭,玉石欄杆蕩千秋。”皇帝好詩還沒做完,那小姐已經嬌容失色,立馬跪倒在地。

“為什麼呢?”我不明白。

“誰家能有玉石做欄杆呢?只有皇帝的宮殿裡。”


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大舅父還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有個窮秀才,屢考不第,同時做官的父親一病不起,嗚呼哀哉,家道就此中落,自小同一個富紳家訂下的親事,也黃了。大戶人家有錢,瞧不起他家破落,同時又沒功名,就悔了婚約。秀才也沒辦法。

誰知有一天,那個大戶家裡起了一把無名大火,將萬貫家財燒個罄盡,主僕幾十號人都歿於大火,只剩下那花枝招展的小姐,卻因為濃煙濃霧,燻壞了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那小姐待字閨中,儘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如今家裡主僕都死了,自己又什麼也看不見,那份悽慘艱難,言語是無法形容的。

秀才得知消息,騎頭癩驢趕過去,全然不顧家裡老小的反對,毅然決然就跟雙眼失明的小姐拜堂成親。小倆口靠秀才在外面賣文測字,淘換得幾枚銅板度日,那樣的日子,自然艱難萬分。

有一天,天上電閃雷鳴,降下傾盆大雨,秀才自然無法出門,家裡真正斷了炊煙,小倆口只好擁在一處,無非是互相就一縷溫暖。就在這時候,小姐忽然覺得眼前有些閃亮,只覺得有一隻大火球在面前的地上急速滾動。小姐驚詫不已。秀才以相面看人八字謀生,認為情雖蹊蹺,但事出有因。趕忙讓小姐拔出頭上唯一一根銀簪子,那是他們當年的信物,日子無論怎麼艱難都捨不得拿出去換一升黃粱碎米來。小姐是何等機靈,按吩咐對準那滾動的火球擲過去。那火球霎時熄滅了。小姐的眼睛卻越來越明亮了起來。秀才打後院找來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鍬,在插在地上的銀簪周圍開挖,一盞茶功夫,竟然挖出來兩大箱金銀珠寶來。

自此,兩口子過上了幸福美滿的日子。




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大舅父是用故事告訴我們,人還是應該以行善厚道為好。是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我佩服的五體投地。父親卻不以為然。當時父親並沒有插話,事後,父親反問我,“‘屋樑架在那上頭’,有這麼寫詩的?”我不懂詩,仔細琢磨,父親說的不無道理。可能,舅父信口說故事,臨時短了詞,隨口謅的。

大舅父一米八幾的個頭,相當瀟灑的。母親說,大舅十幾歲時,放學回家的路上,在荒山崗哨見上一隻大野兔,他硬是攆過幾個山岡,兔子實在累的跑不動了,又無處藏身,只好跪地待縛。媽媽樂呵呵地說,我就想起守株待兔的成語來。

巢湖往事:童年印象之大舅父

舅父後來腰就佝僂了。他們批鬥他,可舅舅能說會道,鄉下人爭論不過他,就往死裡捆綁他,腰,也就直不起來了。

母親說,大舅在高中教書,他們要大舅交出在柘皋南街的一套祖產。那是母親的祖父也就是我外曾祖父置辦的產業。他們要,舅父不交,他們便研究決定,先給舅父戴頂帽子,舅父還是不合作, 他們就又給戴頂帽子,而且,佔了房子不說,還把舅父一家掃地出門,把舅父充軍到一個什麼勞改營地,九死一生僥倖苟活了過來。

大舅父最終死在了那個茅草土牆的小屋裡,也就五十歲吧。接到噩耗,我大聲地哭。後來三舅父去世,我呼天搶地的哭,兒子嚇的,跪在我跟前緊緊地摟著我。我跟幾個舅舅的感情,那是苦難的生活磨鍊過來的。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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