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文保界“四老”之一楊古城:留住寧波“鄉土”的模樣

宁波文保界“四老”之一杨古城:留住宁波“乡土”的模样

帶領市民宣傳保護共享傳統建築。

他左手握著話筒,右手指著一座清代的老房子,給圍攏在身邊的百餘人講解著房樑上雕刻的故事,聲音從話筒傳出很遠。這群寧波的文物愛好者,是專程到楠溪江流域考察古建築的,其中近半是文保員。

講解人叫楊古城,今年81歲,聲音洪亮,體格硬朗,講到興起,配以手勢語言,起伏的聲調和高漲的情緒,彰顯了他外露強勢的個性。

深秋時節,由楊古城和文保愛好者組織的兩天考察,內容安排得豐富多彩,專業的分析和指導,讓觀賞者領略到古建築的精髓。大家知道,能聆聽這位浙江省優秀業餘文保員、“2008年度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年度傑出人物”的講解,是件幸事。

“拆”字下拯救的古鎮

楊古城的經歷始終沒有離開過“藝術”。早年做過寧波日報社美術編輯、寧波市十七中(甬江女中)美術老師,後到寧波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直至退休。他大部分人生時光在工藝美術研究中度過,得天時地利之便,對本土文化中的木雕、石刻、竹雕、泥金漆、刺繡、傢俱、建築等均有研究。

他在文保方面所做的事,業內無人不曉。他有紮實的美術功底,所創作的竹根雕作品《釣翁》於1982年獲得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新產品一等獎,這在寧波算是早的。今日的象山被譽為“竹根雕之鄉”,而他早在1985年便到象山給竹根雕愛好者授課、點評作品,指導創作。他還帶去供仿製的樣品,後來象山的竹根雕受到上海外貿公司的青睞,打開了外銷渠道。

宁波文保界“四老”之一杨古城:留住宁波“乡土”的模样

做文保,碩果累累。

對浙東地域的風土人情、民間文化,他關注有加,尤其在文物保護方面,不遺餘力,在國內有很高的知名度。一次,寧波的幾位文保愛好者到金華地區考察,老建築的關鍵部位受到嚴格保護,不對外開放。當地文保員聽說他們是從寧波來的,二話沒說,大開方便之門,理由是:“有寧波楊古城老師的呼籲,我們文保員才每人每年領到200元的補貼。”

文保員是個特殊職業,一般是業餘的、義務的,保護身邊的文物古蹟是職責所在,不分晝夜,沒有工資,沒有執法權,發現情況,及時報告。寧波最早的文保員是當時鄞縣的幾位同志,楊古城身在其中,既做文保員,又是他們的老師,經常給大家輔導文保知識。

20世紀90年代,他與曹厚德先生一道,對東錢湖周邊的古墓、石刻、石碑進行考察,研究其歷史價值,前後達七年之久,參與保護了四明史氏墓群及南宋石刻等一大批古蹟。從此名聲大噪,一提起楊古城,人們自然和文保聯繫起來。

現今旅遊業開展得如火如荼的前童古鎮和黃壇古村,曾經歷過一場生命攸關的“大考”。1996年9月,楊古城和曹厚德、張德和、陳蓋洪等人到寧海考察雕刻,想從民間工藝中尋求養分。可萬萬沒想到,這一行,有了意外的收穫。

在黃壇古村,雕樑畫棟的老房子比比皆是,尚屬於原始狀態,但也面臨著拆遷的危險。而此時浙江的諸葛村和西塘、江蘇的周莊等均已被列入保護範圍,旅遊業開展得熱火朝天。幾個人既興奮又擔憂,放下專業的考察,共同研究起該如何保護開發古村的問題。

到了前童古鎮,老房子的磚牆上一個個大紅的“拆”字,讓他們觸目驚心。一打聽,鎮裡已做出規劃,拆舊建新,讓老百姓住新樓房。由於資金暫時沒到位,尚未動工。幾個人懷著複雜的心情,走街串巷,拍照記錄,詢問房子背後的歷史。越看越急,一商量,決定住下來不走了。他們來到鎮政府。接待的人態度非常堅定:“拆!”幾人苦口婆心地講拆不得的理由,對方聽了,沉下臉來說:“拆老街是經過縣政府批准的,規劃圖紙都貼上了牆。你們是寧波人,關你們啥事?”

聽到這話,楊古城頓時火冒三丈:“前童不僅是寧海的,也是寧波人的,一切文化遺產都是全民的!你們要拆,我會帶很多人來阻止的。”

回到寧波,他們馬不停蹄地起草了《關於搶救和保護寧海黃壇、前童的建議報告》,分送給市文化局、寧海縣政府。在寧波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工作會議上,他向前來參加會議的浙江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文保專家毛昭晰先生展示所拍的照片。毛先生很震驚,立即提出前去考察,並要求楊古城陪同前往。市裡及文化局領導也到實地考察。那次以後,楊古城又帶文保愛好者一次次地去前童古鎮考察呼籲,前後有上百次。經多方努力,以小橋流水、陋巷深庭面貌為特色的前童古鎮終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後來的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

宁波文保界“四老”之一杨古城:留住宁波“乡土”的模样

楊古城(左)與曹厚德先生在考察現場。

城改中的“危難搶救”

20世紀90年代,寧波迎來大規模的城市改造,人們對老房子、老街區存在著不同認識,導致拆舊建新一時成為趨勢。其中尤以月湖改造和中山廣場、天一廣場建設為重點,僅月湖一處就拆掉老房子近3000座,至今仍是市民議論的話題。

月湖庵,又名湖心寺,典型的江南古建風格,居月湖核心位置,規劃中也屬被拆範疇。得到消息,楊古城等人趕到現場,只見施工單位已搭好腳手架,開始揭屋頂的瓦片,情況十分危急。楊古城大聲呵斥工人停下來,可對方說:“我們聽上面的,你管不著。”同去的文保愛好者王介堂現場給毛昭晰先生打電話,要他出面干涉。毛先生馬上給市領導打電話,要求把古建築保留下來。

這期間,一幅出自“日本畫聖”雪舟等楊之手的《寧波府圖》起了關鍵作用,畫裡就有月湖庵。原作藏於美國,畫作的複製品現掛在楊古城家客廳的牆壁上,是日本雪舟畫研究會會長西尾真裡女士送給他的。西尾真裡聽說要拆除月湖庵,特地寫信給市領導說,在500多年前的古畫裡,有月湖庵的身影,希望能保留下來。楊古城說,這幅畫太珍貴了,是保護月湖庵的重要依據。在各方的努力下,月湖庵終於得以留存。

位於中山廣場的張蒼水故居,寄託著無數寧波人的思古之幽情。這座明代建築,按規劃要拆移他處,方案一經出臺,立即遭到部分市民的反對。是原地保留還是拆移他處?兩種意見針鋒相對,相持不下。一日,楊古城在餘姚考察古建築,市文化局的一位負責同志打去電話:“我已經沒辦法了,看看你們‘四老’(曹厚德、楊古城、王重光、王介堂被稱為寧波文保界‘四老’)能否出面爭取一下。”

聞聽此言,幾位老人焦急萬分,連夜聚集到王重光家商議。他們心裡都清楚,這座明代的木結構建築,一旦動遷,建築本身的原生態意義便蕩然無存,即使復建得再好,也無法保持原有的韻味和內涵。呼籲書由楊古城起草,既態度堅定,又能讓人接受,遣詞造句,有理有據,幾位老人一直討論到深夜。次日,呼籲書飛向國家文物局、寧波市人大、市政府。同時他們又發動文化界人士,通過媒體呼籲,錢江晚報以《休閒廣場容不得張蒼水故居?》為題刊發來信。國家文物局很快批覆到省裡,省文物局也過問此事。最終,張蒼水故居得以保存,現已成為省級文保單位。

楊古城說:“是文化部門的功勞,才保住了眾多的古代建築,我們只是其中的參與者。”從1995年到2015年,他和文保工作者參與保護了伏跗室、大方岳第、徐時棟故居、永豐庫遺址、藥皇殿等古建築遺蹟。這期間,他們配合文物部門,多次考察,蒐集資料。有時到點位反覆調查,呼籲保護的重要性;有時直面問題,和施工單位交涉,阻止拆除。有人說,楊古城是一位文保“狂人”,哪裡危急,身影便會出現在哪裡。

拿什麼拯救你——“非遺”

2006年,國家公佈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寧波有梁祝傳說、奉化布龍、寧海平調、朱金漆木雕等上榜。在此之前,省市縣各級相應地進行了篩選和挖掘,對保護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存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楊古城是研究工藝美術出身,所從事的領域多與非遺相關,2005年他被聘為江東區非遺保護專家,在三年時間裡,對手工藝、民俗、說唱、表演、音樂、口技等民間藝術,挖掘整理,彙編成冊。

工藝美術是老百姓身邊的藝術,隨著時代的發展,一些傳統工藝幾近失傳。最讓寧波人自豪的“三金一嵌”(朱金漆木雕、金銀彩繡、泥金彩漆和骨木鑲嵌),曾淪落到找不到製作廠家的地步。

朱金漆木雕是寧波的傳統工藝,是在木雕的基礎上與漆藝結合,形成新的藝術形態。國內其他地方如東陽、樂清的木雕也很有名,但它們屬清水木雕,雕板上並不塗漆。在寧波,有“三分雕,七分漆”的說法,意思是前期雕刻可以弱些,後續的油漆過程特別講究,不能馬虎。木板雕好後再貼金飾彩,結合沙金、碾金、碾銀、瀝粉、描金、開金、大漆,最後形成金碧輝煌的千工床、萬工轎等作品。這一過程技術要求非常高,生漆的溼度達到80%,溫度在28℃至32℃之間,非一般工匠所能掌握。

經過“文革”浩劫,當時寧波的朱金漆技藝幾乎處於絕跡狀態,真正懂得全部技藝的只有曹厚德等少數人。曹先生的徒弟陳蓋洪,跟他學塑佛像多年,基本掌握了這項工藝,但要從理論上歸納、總結、提升,申報國家級非遺,還有很多路要走。陳蓋洪在工藝美術學校學習時,就聽過楊古城的課。這次重新整理挖掘朱金漆技藝,楊古城把自己40多年的研究成果,從理論到技藝傾囊相授。他兩次帶陳蓋洪到浙江省博物館,觀看鎮館之寶——寧波萬工轎的細部特徵。兩人從朱、金、漆的每一個環節入手,一步一步地挖掘、探索、拍照,再結合實踐和研究成果,形成文字資料,編輯出版了《寧波朱金漆木雕》一書。陳蓋洪仿製的萬工轎,最終獲得國家級民間文藝大獎“山花獎”。朱金漆木雕被列入國家級非遺首批名錄。如今,陳蓋洪的國家級傳承基地已在鄞州區掛牌,中國朱金漆木雕博物館也已建成並對外開放。

泥金彩漆的製作要求很高,漆分立體和平面兩種,漆雕不能像在木板上那樣一氣呵成,要充分考慮氣候環境,氣溫高和低要區別對待。

泥金彩漆申遺時,有關部門尋遍海曙區、江東區,沒有找到從業者,楊古城又跑到寧海去找。民間藝人倒是有,也符合傳統制作的規程,但工藝水準達不到要求。即便這樣,他也感到慶幸,泥金彩漆總算沒有絕跡。他請原工藝美術廠的老師傅李光昭、陳華民分頭去寧海和鄞州做輔導,最後寧海和鄞州兩地保留下這一絕技。如今,“三金一嵌”這些最富寧波特色的工藝,均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海絲”的寧波元素

出於對家鄉文化的熱愛,楊古城對傳統技藝的研究超出了一般人的淺嘗輒止。他像一部活字典,腦海中裝滿了寧波的“鄉土”。問他為何這般喜愛,他的回答出乎預料:

“是刺激!”

“是什麼刺激呢?”

1979年,日本佛教曹洞宗代表團訪問天童寺,領隊是年近八旬的村上博優先生,楊古城為本地陪同者之一。來訪者對寧波的古寺、遺址、書法、石刻均有研究,細緻到古代明州城有多少城門,分別叫什麼名字,老街、寺廟、海關、水碼頭,位置在哪兒,瞭如指掌。而陪同的楊古城當時還一知半解,無法跟他們進行學術上的探討。

日本的研究者並未就此止步,村上博優又先後帶人考察鄞州、餘姚、慈溪、寧海等地120餘次。

“我真的受了刺激,人家外國人對我們的歷史瞭解得那麼清楚,而作為寧波人,還是研究文化藝術的我,卻什麼都不知道。”楊古城暗自發誓,要儘快補上這一課,不能給寧波人丟臉。

這一學,就是十年。楊古城稱村上博優為自己的“第一個老師”。從此,他的研究也從工藝美術延伸到了“海絲”領域。

海曙區縣學街東口,宋代曾有座景福律寺,元代毀於大火,後人在此基礎上建起了郡廟。景福律寺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許多日本高僧入宋學律,便在此居住,確定其準確位置對學術研究意義重大。經楊古城和村上博優共同考證,景福律寺的位置原來是在現今的城隍廟,此成果也得到文物部門的認可。村上博優先生題寫的“宋景福律寺”碑名,現嵌於城隍廟大門右側的牆上。

1998年,日本勝山市有關人士看到楊古城與曹厚德所著的《中國佛像藝術》一書,認為他們的著述貼近民間、實用性強,具有指導意義,邀請他們前去鑑定佛像。曹先生因為年事已高,未能成行。

那是楊古城第一次出國,他在勝山實地考察了唐宋元明清各個朝代的佛像2000多尊。更意外的是,在奈良東大寺南門,還看到了一對宋代寧波石匠刻的石獅子。在異國的土地上,看到寧波獅子,怎不讓他激動和自豪呢?

那一次,楊古城還見到許多寧波產的瓷器、繪畫、古籍、刺繡、佛畫等。2009年8月,他帶領10餘名寧波的民間人士,自費到日本參觀“聖地寧波”展,觀賞到早年寧波產的泥金漆、骨木嵌、刺繡、文獻、地圖、美術品等難得一見的文物。

浩瀚的大海,沒能阻隔文化的交流與相融,寧波與日本交往的歷史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詮釋。楊古城在對“海絲”的研究過程中,已先後10次到日本考察,其中8次是組織文保愛好者自費前往的。

如今的寧波,理所當然地被確定為海上絲綢之路的“活化石”,天童寺、保國寺、上林湖遺址、永豐庫遺址被確立為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遺產點。

傳承的路有多遠?

奈良東大寺的石獅子,讓楊古城看到了具象的宋代實物,可當時寧波本土卻沒有發現宋代遺存。直到在寧海縣西岙村考察古橋時,楊古城發現已被廢棄的惠德橋、寺前橋、村中橋,與平日裡見到的明清古橋從構造、風格、手法上有所不同。經過對橋柱、橋牆、橋床、橋拱的細部觀察,發現石橋完全符合宋代特徵。再到村子裡一瞭解,這兒原是南宋最後一個丞相葉夢鼎的故里,橋是他做丞相時造的,這符合古人在外發達後回鄉造橋修路的傳統。從歷史依據、建造特點和風化程度,楊古城斷定這三座橋為宋代古橋。這一論斷也改寫了寧波沒有現存宋橋的歷史。

更為可喜的是,在惠德橋的東西南北橋牆上,各雕有一隻石獅子,與宋代皇帝陵墓上的獅頭非常接近,這也足以認定橋上的石獅子是宋代的。這一發現填補了寧波無宋獅子的空白。如今,三座橋均已被列入省級文保單位。

從南宋石刻,到古村落、古橋、古戲臺,再到以“三金一嵌”為主的非遺保護,圍繞寧波的歷史,楊古城在保護傳承的路上一步步地摸索前行,先後與人合作出版了《中國佛像藝術》《南宋石刻》《寧波古橋》《四明尋蹤》《中國石獅子藝術》等著作,許多是具有開創性的。

宁波文保界“四老”之一杨古城:留住宁波“乡土”的模样

帶領文保愛好者到野外考察。

“鄉土”是什麼模樣?他苦苦尋覓了半個多世紀。從工藝美術到文物保護,20多年來,他帶領一批批文物愛好者,堅持不懈地考察研究,因為他們清楚,保護文物就是保護家園,保護自己的“根”。“鄉土”什麼樣,“根”就什麼樣。

楊古城負責的文保點有兩處:一處是海曙區的林宅,另一處是翁文灝故居。在楊古城等人的帶動和影響下,如今寧波市有文保員1200名。寧波已形成了政府主導、多部門協作、全社會共同參與、文保愛好者積極投入其中的文保格局,文保事業走在全國前列,“寧波經驗”在全國得到推廣。

如何讓文保事業更有力量?就是要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瞭解文物,熱愛文物。每年,楊古城等人自發組織文保愛好者及市民,到各地參觀考察古鎮、古村、老房子、老宅第、古橋、古戲臺等,考察堅持自發、自願、自費、自助的原則。除了寧波,他們還組織到紹興、金華、溫州乃至更遠的江西、湖南、福建等地,至今已組織考察220次,有1.3萬人次參加。

耄耋之年的楊古城,身體還算硬朗,每次外出考察,從線路到點位,都親力親為。他清楚:“光靠我一人的力量太單薄,我們已形成一個十人左右的核心小組,大家共同參與。我已經上年歲了,文保事業也需要一代代傳承下去。”

本版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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