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河北一村子,發現垃圾分類這個問題真挺難

袁香芹,南都觀察“未來的事”特約體驗官

出了滄州高鐵站,我鑽進了一輛開往客運站的公交車,想往投幣箱裡塞錢,發現錢的入口被一個紅色的卡子擋住了。“不要錢,直接坐。”司機說。

“為什麼不要錢呢?”我問。

“從11月15日到第二年3月15日,全城所有公交車都不要錢。”車開動了,發動機的聲音有些大,司機很專注,我沒有再問下去。

答案是從大巴車上的一個老爺爺那兒聽到的。大巴車往河間開,中途經過西蔡村村口,我會在那兒下車,再有大約5公里的路程,到村裡去參加一個關於“農村垃圾分類”的經驗分享和培訓會。

老爺爺說:“這是第三年了,年年都是這個時間段,公交車都不收錢,就是讓這些人少開私家車,治理霧霾,減少汙染。這就是咱們國家的優越性。現在滄州好多公交車都是用電的,便宜又環保。”

到村子裡時已經入夜,很明顯能聞到空氣中因為燒煤產生的二氧化硫的味道。戶外很冷,我裹了一頂包住半個腦袋的厚帽子,依然很冷。藉著村民屋子裡透出來的光,能看到正在排氣的煙囪。

我去了河北一村子,發現垃圾分類這個問題真挺難

▲ 抵達祖國霧霾核心。

屋子裡暖和了一些,村子裡全都是大平房,屋頂得有三米高,所以即使燒了暖氣,屋裡也不是特別暖和。我和另外兩個一起前來學習的人睡在老鄉家的一個大炕上。我想象中的大炕會像“睡在爐子上”一樣的熱,但現實裡,僅僅只是不冷而已。

早上發現老鄉家爐子裡的火已經熄了,暖氣管還有些餘溫。出門去院子另一角的旱廁,旱廁由紅磚和石棉瓦簡易搭建,沒有門,和室外無異。室外零下五六度,我滋了泡尿,頓時雲山霧繞。村裡大多數煙囪都暫時休息了,空氣中二氧化硫的味道弱了很多。

大約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到了培訓的現場——村委的一個大會議室裡。路上能看到零星的一些垃圾,煙盒、零食袋之類的。

會議室的桌凳像高中教室的佈局一樣排列,坐了四十來個人,除了主辦方以及邀請來分享的專家、實踐者,還有從山東、甘肅等農村來學習經驗的村支書和同事,從高校來的老師和學生,做環保的NGO從業者,想在垃圾分類領域把公司做上市並“超越馬雲”的創業者……以及我,單純想看看農村的垃圾分類到底能做成什麼樣。

上午的分享講了很多垃圾分類的歷史,以及一些其他地區的實踐,有的挺有意思,大部分都挺無聊。但為了寫一篇稿子交差完成工作,我還是認認真真記了筆記。

我最期待的環節其實是看村子裡到底是怎麼做垃圾分類的。到了下午兩點,開始了。

在這個華北平原的村子裡,小喇叭開始廣播了——收垃圾啦收垃圾啦,大家把分好類的垃圾提出來分類投放……收垃圾啦收垃圾啦,大家把分好類的垃圾提出來分類投放……

環衛工人駕著一輛裝了四個垃圾桶的三輪車出現了,三輪車的設計很適合裝垃圾桶,後廂的底架很低,放上垃圾桶之後,桶的最高處剛好比絕大多數成年人胸口的位置略低,往裡倒垃圾時不會很吃力。

可是並沒有人來“投放”垃圾。大部分村民家的大門都緊閉著,但是有的門口放著兩個垃圾桶,一個用來裝“廚餘垃圾”,一個裝“其他垃圾”。環衛工人就把兩個小桶裡的垃圾分別倒進不同的大桶,有時候裝廚餘垃圾的桶裡會有一些塑料袋,他會把塑料袋挑出來,扔到裝其他垃圾的大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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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眾人圍觀的“垃圾分類回收”過程。 © 南都觀察

三輪車沿著村裡的路往前開,停停走走,再次停下來時,環衛工人把村民裝廚餘垃圾的桶清空了,站在一邊的村民請他再等等,拿著空桶又回家裝了滿滿一桶菜梆子,這樣反覆裝了兩次,一共倒了三桶。

再往前,有個垃圾桶被狗扒翻了,小土狗把頭鑽進桶裡翻東西,垃圾被翻得四散,有的被風吹遠。趕走小狗,環衛工人攬起地上的大部分垃圾,連著小桶裡的一起清理走了。

除了兩個桶之外,有的村民門口還放著一個瓷盆,裡面裝著煤灰,但是環衛工人並沒有管它。

“現在我們還沒有開始處理煤灰,它很重,倒的時候灰很大。”這次培訓會的組織者陳立雯說。煤灰既不屬於可以用來堆肥的“廚餘垃圾”,也沒有必要像“其他垃圾”那樣被運走填埋。

在另一家門口,陳立雯趕在環衛工人之前先去看了看桶裡裝的東西,她要檢查這家人這次把垃圾分好類沒有。

“這家人之前一直分不好,有時候廚餘垃圾裡還有塑料那些東西。要提醒他們很多次。”她說。這次分得很好。

但路上還是能看到零星的垃圾,也有那種直接丟在小路路口的裝滿垃圾的塑料袋。陳立雯說,這些需要整體打掃才行,環衛工人目前在做的是將村民分好類的垃圾分別回收,以便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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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聽勸的部分村民,依然留了些垃圾在桶外。 © 南都觀察

環衛工人每天都會來收垃圾,一般從下午兩點忙到四點,有時候垃圾多,結束的時間會晚點。以穿過村裡的主幹道為界,村子被分為兩個區域,每天清理一個區域,每家人的垃圾都能在兩天內被處理掉。

2017年6月,陳立雯開始在多個村莊裡做垃圾分類,是公益組織“零廢棄村落”的發起人。在西蔡村,經過一些前期準備——比如給村民發桶(兩個垃圾桶,分別用來裝廚餘垃圾、其他垃圾)、和村民溝通等——垃圾分類於10月28日正式啟動。在這之前,她已經在河北淶水南峪村、浙江金華馬宅村實踐過垃圾分類,有了一些經驗。其實她還是西蔡村的村民,這次是直接“在家辦公”。

雖然每家人都發了兩個桶,裝廚餘垃圾的那一隻還專門配了個蓋子,天氣熱的時候可以關住臭味,但村裡用“特供桶”的並不普遍,更常見的反而是用過的油漆桶、舊水桶等。發的新桶乾淨又結實,村民直接用來裝水或者其他東西了。

走到村旁一個大姓家族的墳地,還是能看到裡面四散的零零散散的垃圾,陳立雯說那是過去幾年積累的舊賬,他們已經清理過一次了,這已經算比較乾淨了。

墳地不遠處有戶人家,灰牆上用白色的油漆工整的寫著“此房後嚴禁倒任何垃圾”,“提升大氣質量,保護環境衛生,人人有責”。我以為是村裡或者鄉上的宣傳部門專門刷的環保標語,結果被告知這些標語都是這家人自己刷的,過去很多村民都往他家附近的空地扔垃圾,他們深受其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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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自制的“提升大氣質量,保護環境衛生,人人有責”。 © 南都觀察

村子的邊緣有一處空地,一半露天,一半搭了防雨棚,露天的區域堆了八堆已經發黑的廚餘垃圾,它們是西蔡村自10月28日正式啟動垃圾分類以來的成果,在這裡完成自然堆肥之後,可以直接以有機肥料的形式回到土地。空地上還鋪了一層磚,沒有糊水泥,因為都是廚餘垃圾和秸稈、菜梆等,堆肥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廢液不會對環境造成汙染,可以直接下滲。而且土地沒有做硬化,將來如果要更改堆肥的地點,直接撤走那一層磚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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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旁用於堆肥的空地,冬天少雨,直接堆在了雨棚外。 © 南都觀察

我更好奇的是,為什麼只按“廚餘垃圾”和“其他垃圾”分類,“其他垃圾”會去到哪裡呢?

得到的回答是,在過去的農村,因為生產、生活幾乎全都可以不靠外部資源,是一個封閉的循環,比如秋天的收穫也包括了開春耕種時的種子,養豬既為了過年也為了有機肥,所以不會專門去買種子、化肥、農藥等,也就不會產生不可降解的垃圾。包裝複雜的商品也沒有全面進入農村,所以基本上可以實現“垃圾不出村”。

但現在,過去傳統的農業系統的知識體系無法解決新的塑料垃圾的問題,加上施用化肥,也不再依賴“農家肥”或者堆肥了,“垃圾圍村”的現象開始全面突顯。有的地區的垃圾越堆越多,有的則進入城市的垃圾處理系統,進入填埋場或者焚燒廠。但農村垃圾有一個特點,可自然降解的垃圾其實特別多,它們本來完全可以留在本村並且被妥善解決,

只是由於沒有做好源頭的分類,和塑料等垃圾混在了一起,變成了新的麻煩。

於是農村的垃圾也不得不一股腦地進入整個本就混亂的垃圾處理系統,當它們進入縣一級的填埋場、焚燒廠,迅速增加的垃圾量會給這些原本為城市設計的處理終端帶來巨大壓力,有的地區的垃圾處理量甚至會猛增三倍,處理能力遠遠不夠。而且沒有做好“乾溼分類”的垃圾進入焚燒廠之後,溼度一旦過大,在焚燒過程中會產生危害巨大的二噁英。

所以“零廢棄村落”的目標之一就是“垃圾不出村”,起碼不讓那些可堆肥、可降解的垃圾出村。至於更精細的垃圾分類,比如再細分為紙張、塑料、金屬等等,因為終端處理系統仍不完善,當下還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這也是中國目前面臨的垃圾分類的困境——終端不完善,即使居民們在前端做好了分類,最後絕大多數垃圾還是進了填埋場或者焚燒廠。對資源和熱情的雙重浪費。

這似乎成了做“垃圾分類”工作的人目前面臨的最大挑戰,整個回收系統將解決途徑過多關注在“填埋”“焚燒”這樣看似“眼不見心不煩”的方式上,而忽略了在源頭的減量和前端的分類上。

於是投放更多的大垃圾桶——不管怎麼樣,先收起來再說。

投放過多的垃圾桶反而不利於垃圾的分類回收,因為居民普遍還沒有養成垃圾分類的習慣,缺乏監督甚至懲罰,投放數量再多、顏色再豐富多彩的垃圾桶也無濟於事。垃圾分類需要的恰恰是更少的大垃圾桶——不能再提供24小時隨時都能投放垃圾的生活環境,因為這樣不利於觀察居民分類投放的情況。要麼在他們來扔垃圾的當時就提醒,要麼在合適的時間去敲門溝通。所以每家人需要至少兩個桶,需要他們自己分類,在固定的時間段裡投放垃圾。只有看到每家每戶的分類情況,及時提醒,分類工作才會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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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廢棄村落”發給村民的兩個桶,“廚餘垃圾”桶還配有蓋子,用於防臭、擋狗。 © 南都觀察

兩個桶、兩種分類也有利於簡化居民的分類——先把廚餘分出來,乾溼分類,就已經很好了,在後續的人工或者機器分類過程中,沒有混合廚餘垃圾的“其他垃圾”會被更高效的處理好。在農村,村民們很清楚哪些垃圾是可以用來堆肥的,學習得很快,西蔡村只用不到一個月,就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明白了垃圾分類的要求。

在臺灣地區、日本、新加坡等地,甚至有關於垃圾分類的立法,結合長期的公民環境教育,以及“按重量收取回收費用”等經濟調控手段,廚餘垃圾在最初就被“挑選”出來,其他各種可再利用的垃圾也可以被有針對性的回收處理,最終進入焚燒廠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可回收”“可降解”標誌也常常帶有欺騙,比如可回收的一次性紙杯,被用於各種公共賽事和場合,但它是由紙和薄膜組成,必須經過專門的拆分之後,才能進入回收系統。而我們常常把用過的一次性紙杯扔進垃圾筐,和其他各種垃圾混合在一起,從源頭上阻斷了它進入回收系統的機會。比如“可生物降解”的飯盒,實驗者將其埋入土中,到所謂的“降解週期”之後再挖出來,發現它只是解體了,並沒有被降解,它的降解需要進入到工業化的處理設施中。

在複雜的現實面前,這些看似“已經被解決”的問題實際上仍然是問題,貼上好看的標籤僅僅只是緩解了部分人的焦慮和愧意,它們依然在環境中慢慢積累,沒有被消化掉。

因為太過關注村裡的垃圾,走路都在低頭觀察,我還在地上撿了一塊錢。除了撿錢不交公,這次我還犯了一個錯,一直把衛生紙往“廚餘垃圾”的桶裡扔,到最後一刻,快出村時,我才偶然聽到,用過的衛生紙應該扔在“其他垃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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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撿到一塊錢,抻一抻,壓一壓,回城之後好坐公交。 © 袁香芹

我羞愧極了,感覺對不起村旁那幾堆正在成熟的堆肥。隨後我坐著大巴車回到了熟悉的城裡,這裡有更多的垃圾桶,此前的我不用考慮該把用過的飲料瓶和衛生紙扔在哪個垃圾桶裡,因為它們最後反正都會混在一起,去到同一個目的地。

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是這樣了。我又回到了北京,發現北京在這方面連河北的一個農村都比不上。

*本文為南都觀察在“農村垃圾分類經驗和教訓分享會”上的部分學習成果。南都觀察的新欄目“未來的事”會定期推薦我們認為有意思的活動,這次我們到了其中一個的現場,未來我們將去到更多的現場,帶回更多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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