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七日,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十三團二營四連迎來這個知青連隊的誕生日。一批經過長途跋涉的成都知青高舉紅旗,步行數十里來到大盈江畔人煙稀少的孔雀山下,開始了白手起家種植橡膠的偉大事業。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孔雀山其實並無孔雀,也許從前是有的。知青們來到這裡時,到處除了重重疊疊的山巒樹林,就是滿目荒涼的蒿草和灌木。

上級領導為該連隊配備連長指導員,還從別連調來一批老工人做生產骨幹。另有一批上海知青“摻沙子”,防止成都知青搞地方宗派小團體。前六天照例要上階級鬥爭和憶苦思甜“第一課”。人們一次又一次揮動小紅書,怒火萬丈,義憤填膺;一遍又一遍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第一課”收效甚大,知青們不僅擦亮眼睛,還紛紛把心得體會寫在日記和家信裡,用以自勵和教育遠方的親人。

由於該連隊是在完全沒有準備或者準備相當不充分的情況下匆匆上馬籌建的,知青們住在幾排臨時用油毛氈、茅草和竹子搭成的簡易宿舍裡,因此條件十分艱苦。好在知青們初出遠門,對邊疆的一切都很好奇,所以一時尚無怨言。

時值旱季,風高物燥,火辣辣的太陽整日燒烤大地。南亞次大陸刮來的季風兇狠地掠過山谷,掠過大盈江兩岸空曠的河灘和荒原,把知青連隊的旗幟連同不結實的屋頂一同刮到天上去。

第七天的工作是打土基(土坯)。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據說打土基是為了蓋一間廁所,以便優先解決男女授受不親的當務之急。打土基無須技術,只需體力:將黃泥以水和勻,再輔以木模,奮力夯實晾曬即成。連裡下達任務,每人完成三百塊,男女一視同仁。這天邊疆的日頭格外毒辣,時間也變得格外漫長,知青們好容易捱到晚上收工,個個如同喝醉酒東倒西歪,步履不穩。

入夜,連隊一改往日沸沸揚揚的喧鬧,那些小知識分子精力過剩的口琴,笛子,唱歌,吵鬧統統沒有了,代之以一片大山般沉重的睡意和此起彼伏的夢囈。這些精疲力竭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擁抱睡眠,跌入夢鄉,他們在時空和現實的混沌交錯中初步體會到勞動的原始含義。

疲勞造就了最深沉的夢境,同時也造就了疏忽大意和不可挽回的災難。

趙國慶,上海南市區人,外號“小舅子”。六九屆初中生,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來兵團。同新來的成都知青相比,趙國慶算得上老戰士,雖然他的“知齡”只比那些新戰士長三個月。

這天收工回宿舍,他並沒有馬上熄燈就寢的意思,而是故意磨磨蹭蹭等別人都睡下,才在蚊帳裡點燃一盞小煤油燈。因為他的枕頭下面藏著一個小小的秘密,一個掩藏不住的歡樂,這就是他終於向同學借來一本神往已久的“愛情小說”《青春之歌》。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生活在今天改革開放時代的年輕人恐怕很難想象,僅僅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還是怎樣一片荒漠和枯寂的可怕景象。那時候不僅文學藝術統統被打成毒草予以剷除,就連閱讀興趣本身也成為一種罪過。所以當上海知青“小舅子”幸運地借到一本挨批判的“愛情小說”並躲在蚊帳裡偷偷閱讀時,那種

暗自興奮的心情決不亞於偷吃禁果或者偷看黃色錄像。

事故的隱患正好出在這種不敢光明正大的閱讀方式上。

當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流走,濃重的夜色終於覆蓋了大盈江兩岸起伏的山巒時,上海知青漸漸感到力不從心。眼皮變得沉重黏滯,方塊漢字好像一群亂糟糟的螞蟻爬來爬去,煤油燈忽明忽暗不住晃動。由於這本小說必須限期歸還,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支撐住腦袋,強迫自己努力一行行看下去。

睡意還是不可抗拒地攫住了他。

頭終於垂落,字裡行間罩上一片迷濛的霧靄,黃浦江畔那座熟悉的不夜城若明若暗地向他浮來。朦朧中,他彷彿聽見父母熟悉的呼喚,於是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一隻快樂的小鳥,張開翅膀朝著故鄉和親人飛去……

書本慢慢從手中滑脫,它在床鋪上磕絆了一下,然後碰翻了煤油燈。煤油燈滾落地上,煤油很快溢出來,迅速引燃了蚊帳、被蓋和乾燥的竹籬笆牆。僅僅幾分鐘,這座簡易茅屋裡的一切——油毛氈、茅草頂、竹牆、竹桌椅以及知青的箱子行李統統燃起大火。當崗哨發現起火併鳴槍報警已經來不及了,熟睡中的知青們被火煙嗆醒並連滾帶爬逃出屋子時,大火已經躥上屋頂並且迅速朝其他茅屋蔓延。

這是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可怕的災難。知青們事先沒有得到警告,沒有思想準備,更重要的是沒有應付突發事變的任何經驗和知識。他們到兵團只有一週,學習了整整六天階級鬥爭知識,卻沒有學到哪怕一點點防火和對付火災的基本常識。因此當大火勢不可擋地席捲而來時,知青們的張皇失措和一片混亂是可想而知的。

在這場火災中,頭腦最冷靜也最富有經驗的當數該連連長。他不僅一口氣從自己屋子裡搶出寥寥可數的行李衣物,而且在關鍵時刻還冒著屋頂坍塌的危險,從大火中搶救出一罐精心製作的辣椒醃菜。表現最差的是那些尖叫不止的女生。當她們好像一群受驚的兔子從冒著濃煙的屋子裡狼狽逃出來時,有人發現自己的身體相當不知羞恥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於是又尖叫著奔回屋裡去取衣服。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這場大火持續了幾個小時。大火不僅吞噬所有房屋,而且引發一場規模不大的山火。天亮後,人們才紛紛東倒西歪圍坐在山坡上,望著廢墟上未曾燃盡的火苗和縷縷青煙發呆。

最先掠過一種不祥預感的是三排八班女知青覃秀明。

“不知為什麼,我憑直覺意識到好像出了事。”二十年後,這個已經當了一對雙胞胎母親的成都光明服裝店業務女經理對我說道,“我們班女生住一間宿舍,緊靠失火的第二間。當我驚醒時已經睜不開眼,到處濃煙滾滾,慌亂中我隱約聽見有人叫喊,好像是晏啟芬的聲音,但是很快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居然還活著,渾身火辣辣地痛,而連隊轉眼間已經變成一片灰燼。許多人圍著我,有領導,老工人,也有知青,但是沒有一個熟悉的女伴的面孔。我心猛地一沉。我驚駭地想起屋子裡嗆人的濃煙,和濃煙裡小晏揪心的叫喊……”

當人們猛然省悟並重新擁向廢墟時,他們赫然看見: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十個女知青跪在地上,彼此緊緊摟抱在一起,被大火鑄成一座焦黑的雕像。她們凝固地保持著這種受難者的姿勢,彷彿在向人們默默訴說,她們是怎樣用豆蔻年華的生命苦苦抗拒苦難和死神猝然降臨那一瞬間的巨大恐懼和痛苦……

在這座尚未冷卻的殘酷的人生雕像面前,人們全都痛哭失聲。“小舅子”面無人色,嚇得暈死過去;那個英勇地搶救出一罐醃菜的連長悔恨交集,當眾摔碎了醃菜罐子。然而大錯已經鑄成,雕像無法復活,人死不能再生。

人們流著眼淚呼喚她們的名字。人們甚至無法完整地辨認和分開她們每一個人,因為她們曾經生機勃勃富有彈性的美麗肌體,如今已經變成一堆面目全非的焦炭和一碰即碎的斷肢殘骸。

“我們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埋葬了她們。”一位鬍鬚花白的老工人坐在冬日黃昏的落日裡同我叨家常,邊疆的寒風不時撩起他單薄的衣衫。“那些屍體只剩下一二尺長,慘哩……裹屍布全都滲出油來,洗也洗不乾淨。你想想,人油。”

他頓了頓,喃喃地重複:“人油哪!……”

事故得到迅速處理,肇事者趙國慶被捕入獄,判刑十五年,佈告上的罪名是“偷看黃色小說,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和“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由於十位女知青死於火災事故並且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業績,不好追認榮譽稱號,就開了一個簡短樸素的追悼會,以志紀念。活著的人們化悲痛為力量,重建家園。

歲月荏苒。許多年後,人們對死者的懷念已經遙遠而淡漠,對那場火災的記憶也變得如同老掉牙的傢什一樣陳舊。有一天孔雀山來了一個陌生男人,他滿臉鬍鬚,帶了許多紙錢香燭和祭品。男人在山上磕了幾個頭,大哭一場,燒了許多紙錢,然後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被大火鑄成的一座焦黑的雕像

有人認出他是“小舅子”,聽說已經刑滿釋放。這件事在當地農場和生產隊一直議論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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