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那一年,父親“押送”我回東北

人世間的相聚與分離,有時隨著時代的漩渦讓人無法回頭,望盡天涯路,有時卻在驀然回首處,找到當初的痕跡。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北京除夕夜,吃過團圓飯,母親一如既往地讓我留宿。每年此刻,老人家總是說:“你十七歲就下鄉插隊,在爸爸媽媽身邊待的時間最短,住下吧,和爸媽聊聊天。”

妻聽著窗外爆竹震天,擔心家中陽臺有易燃物,決定第二天再來,於是我獨自留下。

坐在父親身畔,父親問我:“最近和老同志們的子女有沒有聯繫?”我告訴他:“前幾天和陳伯伯、徐伯伯的女兒我們六個人一起聚會了呢。”並且打開手機讓老人家看照片。父親說:“陳伯伯的女兒長得很是像他。”接著說:“真巧,你們會遇到。”我告訴他:“如今網絡很神奇,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我和王伯伯的小女兒、井伯伯的大兒子平日也都有交流。”

入睡前,母親推開房門,為我掖掖被角,順勢坐在床邊,將一個紅包塞到我的枕下,笑著說:“別看你六十多了,媽媽心裡覺得你還是個小孩子,壓歲錢還是要給的。”我沒推辭,我知道這對於母親來講是一種享受,於是笑領,並說:“謝謝媽。”

母親走後,我輾轉難眠。暗夜中回憶往事,不禁為自己少年時曾經的莽撞和不讓父母省心愧悔著,一件往事也同時映入腦際……

父親送我到東北插隊,我請父親摟條狗捂被窩

1970年,我在東北吉林白城地區扶余縣插隊,好不容易得到幾天探親假,便去河南的學部(中國社科院)幹校探親。父親與年富力強的叔叔伯伯們在東嶽集勞動,老弱病殘的家屬們則住在包信集。我家被分配在包信集小學校住,一間教室用秫秸稈簡易地隔開,母親帶著弟弟妹妹住在一邊,俞平伯老先生夫婦住在另一邊。門漏風,窗透氣,從東北來探親的我都禁不住在室內渾身發冷。讀小學的妹妹和當地的同學學會了標準的河南方言,小手生了凍瘡的她總是不迭聲地在叨叨:“俺冷,俺冷!”

知青故事:那一年,父親“押送”我回東北


那一天,我和弟弟還有另外兩個小朋友,四個孩子百無聊賴地去糧管所打乒乓球。後來不知是誰,好奇地撬開一旁桌子的一個抽屜,發現裡面有一元多錢和幾兩糧票,於是便順手牽羊了。這事後來鬧得很大,文學所的領導嚴令徹查。四個孩子當時都只有十幾歲,我最大,也不過十八歲。為了安撫嚇壞了的他們幾個,我大義凜然,很江湖地說:“是我乾的,與小兄弟們無關。”結果家中退還贓款之後,父親又被責令將我押送回插隊所在地,即日動身,不得有誤。

於是我只好告別哭哭啼啼不捨得我走的小妹和暗自垂淚的母親,被父親“押解”著,乘坐京廣線列車再換乘京哈線,從河南途經河北、北京、天津、遼寧、吉林,行程兩千多公里,回到我插隊的小山村。一路上,寡言的父親一句都沒有埋怨我,還給我買來好吃好喝的。

到了插隊地,早春的東北依然天寒地凍。入夜,知青小夥伴們戴好棉帽、脫得精赤條條鑽進被窩(可防止蝨子咬),大家此起彼伏地吆喝著“雪虎”、“瑪麗”,兩條狗兒在土炕上興奮地竄來竄去,交替著給小夥伴們暖腳、焐被窩。我笑著對父親說:“爸,您也摟只狗?特暖乎!”父親沒有做聲,昏黃油燈下,披著棉襖坐在被窩裡的父親,呆呆地望著我們這些北京的孩子,神情很是凝重。

許多年之後,不止一次地,在家庭聚會時,父親提到了我插隊時的那年冬天,冰冷土炕,抱狗取暖,半夜站在炕上打開窗戶往外滋尿的知青小夥伴們(而當年睡在那鋪炕上的十名小男孩當中,已有三人辭世)。

我一直想找個明白人求教一下:當年的知青如今許多人早逝,是否與青春發育期缺衣少食有關?否則為什麼他們未能達到國家頒佈的人均壽命標準?

騎車帶父親去看“大金得勝馱頌碑”

父親和我說,多年來他一直想到扶余縣看看“大金得勝馱頌碑”,不曾想我來這裡插隊了,更不曾想今天他能來到這裡。啥也別說啦,風風火火地,我找老鄉借了輛自行車,馱上父親一口氣騎行三十多里地,來到伊家店公社石碑崴子村。

“大金得勝馱頌碑”孤零零矗立在村外的一片荒原之中。碑是金代第五位皇帝、世宗完顏雍為紀念其先祖、女真族傑出首領完顏阿骨打在此處起兵滅遼,建立大金國的豐功偉業而立的,距今已有近千年歷史。碑的正面龍身盤繞相交間,刻有“大金得勝馱頌”六個篆體大字。正面刻有漢字碑文,背面刻有女真字碑文。如今女真文字已經失傳,這些女真文字,在考古界和文字學方面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父親欣喜異常,圍著石碑虔敬地轉了好幾圈,之後開始仰面逐字辨識碑文,同時不忘向我做解:這裡原是遼金邊境的接壤處,距遼國的黃龍府(今農安縣)僅100餘里。金太祖於公元1114年9月在此地興兵誓師,長驅南下,先取寧江,後破黃龍,終於滅遼,立國號為金。

我問父親:“《嶽傳》中嶽飛大戰金兀朮,那個金兀朮和這位金太祖有關係嗎?”

父親說:“當然有關係啊,金兀朮是開國功臣,就是這位起兵的金太祖的第四個兒子啊。”

我清晰記得,那天天氣可好了,雖然寒冷,但天空瓦藍,方圓幾里無人跡,只有我們父子倆。

掏出煙荷包,我為父親捲了一支“大炮”,自己也捲了一支。見父親劃不著火柴,我要過火柴盒,只一下,便划著了。我一邊得意地為父親點菸,一邊不忘賣弄學問:“頂風劃火,順風撒尿”。


知青故事:那一年,父親“押送”我回東北


“大金得勝馱頌碑


步行五里地去汽車站為父親送行

父親要走了,那一天,集體戶全體知青和我一道,步行五里地去汽車站為父親送行。在他們眼中,我的父親即代表著他們的父母、代表著知青家長。父親在汽車站的小賣部給我們買了兩條“迎春”牌香菸,在當地,這是比較高級的煙了,一條兩元八角。我知道父親心疼我們這些苦孩子。

伴隨著漸行漸遠的客車,我腦中被灌輸的階級鬥爭、解放全人類、批林批孔、紮根農村也漸逝漸遠,那一刻,我只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不知道是塵埃還是淚水迷住了我的雙眼,我終於看不到載著父親的客車了。接下來的日子依舊會像滾滾紅塵不知所終,那一刻,我對幸福的憧憬很簡單:就是全家能夠在一起,在一起!

知青故事:那一年,父親“押送”我回東北


難得一家人在一起

後來接到父親來信,得知那天他在三岔河火車站買完車票後,錢包就被偷了。想象著父親一路不吃不喝,堅持幾十個小時才能回到幹校,我的心中非常難過。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1982年我終於結束了在外十四年的漂泊生活,回到了北京父母的身邊。但那時我已成家,另立門戶,再無機會朝夕守在他們身邊,像兒時那樣了。

年初一午飯後,父親用腳蹭著地踟躕緩行,將我們夫婦送到門口,伸出手來與我相握,溫熱的手像過電一樣,直入我心扉。走出樓門,抬頭望去,爸媽在三樓的窗口向我緩緩招手。我大聲喊道:“爸媽,我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們。”發出的聲音有些顫。父親笑了,頻頻點頭,母親叮囑:“記得常打電話啊。”我回應:“放心,一定。”

半個世紀過去,鬢華雖改心無改,父母對兒女的愛,依然;兒女對父母的愛,照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