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專家 文

高級專家 文/第廣龍

連著多天,我都遇見他:頂一頭白髮,穿一身顯大的衣服,斜挎大挎包,大挎包裡的錄放機,大聲播放著流行歌曲,樂呵呵地在晨練的人群裡遊走。看得出,他喜歡這樣,滿意這樣,也表現出放鬆的神情。

他,我熟悉。

誰能看出來,他的頭腦裡,裝了兩種嫻熟的外語,一種是英語,一種是俄語呢。誰又能看出來,他配製的鑽井泥漿,獲得過國家專利呢。

和熟人說話,都是家長裡短。對了,這個年紀,一定得議論時事政治,這才是大家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當然了,他也沒有和人探討專業知識的打算,似乎,那已很遙遠了。似乎,那已與他脫離關係了。

他是受過苦的人,也是風光過的人。這個,能從他身上看出來嗎?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過著和多數人一樣的晚年生活。這個時候,他和一個開車的、一個燒鍋爐的,或者一個採購、一個保安隊長,在退下來,在老了後,呈現的,是同一種樣子,即使有區別,也區別不大。尤其在你前我後晨練的時候,看過去,幾乎全是老胳膊老腿。人老了,對於鍛鍊,才有熱情。隊伍裡,年輕人少。可是,誰都是從小到大到老的啊!

他是南方人,在雁蕩山長大。家裡窮,母親靠給進山砍木頭的人做飯,一次掙2毛錢。很小,他就在煤場挑煤,擔子壓在肩膀上,疼,也忍著。能吃苦,也爭氣,參加高考,考上了北京大學。一身單,受不了北京的寒冷,是學校幫助,有了被窩,有了絨衣絨褲。可是,“文革”來了,學生們停課鬧革命,他思想落後,只是覺得學習要緊。不上課了,他自學,書本不離手。畢業,分配到礦區,在井隊當技術員。英文的底子不牢靠,聽收音機學。設備多是進口的,嘗試翻譯說明書、操作手冊。一點一滴努力,長進了本事,通過書信往來,向一位專家討教,竟然翻譯了一本專業著作,還得到了出版。他還根據鑽井的需要,鑽研專業技能。再後來,知識吃香,他得到重用,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成果都上得了檯面,價值也很大,給礦區的生產帶來促進,他本人也獲得了顯赫的榮譽。

他在專業領域有建樹、受尊重,平和的本性,低調的為人,卻一直保持。到井隊,到生產現場,抬腳就去,去了也沒有特殊要求。太陽強烈,戴一頂大草帽;晚上住宿,就住在上夜班工人空閒出來的單人床上。不知道的人,還把他認成搬鐵疙瘩的,他也不在乎。他話少,我見他打招呼,也就笑一下。感覺他腦子裡盡是鑽井泥漿的配方。一次我在張家堡的一個小飯館吃麵,他停下自行車,也進來吃麵。連著幾次給夥計安頓,不能有辣,一點都不能有。在北方生活,許多習慣都改變了,唯獨不能吃辣,還和在老家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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