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我梳頭的瘋美人

那個有著一雙桃花眼、曾站

在蓮花巷口,捂著嘴笑得花

枝亂顫的女人,用一罐桂花

頭油讓我的童年變得明朗。

而當了半天女兒的我,卻打

碎了她的母親夢。



為我梳頭的瘋美人


圖|偉達

小時候,我是清川縣城北門長巷裡很出名的長髮妹。每天清晨掛著鑰匙,揹著沉重的書包穿過巷子時,總有倚門坐在小竹椅上的老頭老太對我喊道:“傅丫頭,頭髮好好剪剪咯,再留長是要掃大gai(街)咩?”

不過七歲的人,頭髮已長過了腰,編成兩條粗粗的辮子,走起路來在屁股上有節奏地拍打,厭人得很。外婆是保守的皖南舊派婦女,剪頭髮是絕不允許的。論起不能剪髮的道理,她的口氣也是不容置疑:“剪頭?小屁丫頭頭髮短了命就變壞,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命,哪個還敢給你剪頭哦?”

也找我媽求過,站在米袋堆下面說的。她那時在北門糧站上班,說是出納,碼貨的事也要做。她赤腳站在高高的麻包堆上,藍色塑料涼鞋四仰八叉地橫在地上。

我仰起頭喊道:“媽!我能不能剪頭毛?”

“能啊。去,找你小姨借一塊錢,喊她帶你到荷花塘剃頭王家剪。”

“那家婆不讓我剪怎搞呢?”

我媽笑了,把腿和腰盪出來,雙手撐著兩坨米袋,“砰”一下跳到我面前。她當時已懷了小妹,肚皮微隆,褲腿卷得老高,一頭臉的灰。她抹了一把汗,臉髒得不像樣,剛要伸手來拽我的辮子,被我“呀”一聲躲開。

“家婆不同意,你還跑來問什麼鬼?那就不要剪啊,還省一塊錢。”

我撅著嘴調頭就走,一路上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心裡氣這個灰頭土臉的女人,沒工夫理我的事,也沒能力做我的主。

從此不再提剪髮的事,心裡還是計較。為這一頭的累贅,六點不到就要起床,吸著煤油爐嗆人的煙火氣,坐在涼床邊矮凳上昏昏沉沉地等。等外婆弄好鐵砂子一般的蛋炒剩飯,就坐到涼床上給我梳頭。

那時候還沒有海飛絲和飄柔,都用圓筒裝的肥皂膏,頭髮一個禮拜洗一回,澀得像農村掃麥場的大掃把梢子。偏偏外婆在梳頭這件事上認真細緻的程度匪夷所思,非要將一頭亂髮梳得條分縷析通暢無比。於是,梳頭這件每日例行的小事變得比受刑還可怕。

在那十幾分鍾裡,我聲嘶力竭,鬼哭狼嚎,而無謂的掙扎只會讓狀況愈加慘烈。外婆被我嚎得急了,會在死命拉扯間用梳齒扎我腦袋,嘴裡還罵:“小屁丫頭,梳頭又不是上殺場!嚎什麼?給我坐好!”

等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子編好,我已去了半條命,又被逼著吃下味同嚼蠟的炒飯,再也不能理解課本里“一天之計在於晨”之類的鬼話。那時候只想著,只要有一天不必過早晨就好了——因為要梳頭,早晨成了一天裡最難熬的時光。

早晨變明朗,是從有桂花頭油那天開始的。方方的瓶子,亮晶晶的液體,有零落的桂花碎屑以及兩支作裝飾的桃紅色布花。外婆將兩滴頭油在手心搓勻,從髮尾往上摸到頭頂,濃香四散,再用梳子一梳到尾,即使打結的地方,稍許用力就掙開了。洗頭時也會用到,兩滴頭油入清水,一盆沁人桂花香,頭埋進去浸一浸,原本凌亂如茅草的頭髮就變成柔光順滑的黑緞子。

從此我免受梳刑之苦,去父母家過週末,桂花頭油也必隨身攜帶。母親再嫁後搬去繼父的宿舍,三十來平的瓦房緊鄰水廠的泵房,機器的嗡鳴不絕於耳。房間大窗正對蓮花巷裡的大梧桐樹,湛藍色的紗窗上印著一隻啃竹子的白熊貓。蓮花巷是一條古老的巷子,冬日,人們傻瓜一樣坐在門口磕著瓜子曬太陽,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夏天,男人赤膊在巷口打牌,女人抱著孩子串閒門子。這裡永遠是熱鬧的,給人氣血兩旺的感覺。

為我梳頭的瘋美人


清川老街風貌

蓮花巷裡最出名的女人叫九毛妮,是個瘋子。這一帶小孩沒有不認識她的,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媽媽們總說“再不聽話就喊九毛妮把你逮走”,她是止哭止鬧的良方。等我們大一點,女孩見到她繞道走,男孩遠遠地朝她扔石頭吐口水。

她木然地站在梧桐樹下,蓬亂的頭髮蓋住臉,露出兩隻悽惻的眼睛。跟一般瘋子不同的是,九毛妮穿戴整潔,偶爾幾分雅緻,當然是她家人的功勞。記憶中她甚至有一條鴨蛋青的斜襟罩衫,放到今天便是復古良作。如果不是“惡名”遠播,單是陰鬱寡言的她,我或許根本不怕。

某個夏日上午,我睡眼惺忪地坐到寫字檯前,等媽媽給我編辮子。窗臺上的桂花頭油竟然不見了。紗窗被人摳了個很大的破洞,九毛妮在梧桐樹的陰影裡舉著那瓶桂花頭油笑意盎然——想必是被她從洞裡掏走的。

我“哇”一聲哭了,媽媽揮手“去去去”一陣轟趕,九毛妮才三步一回頭地遠離了窗口。

“怎麼放瘋子走啦?頭油是她偷的!”我喊道。

媽媽一臉厭棄,“算了,再買就是。”

再買遙不可期,我的頭髮又開始受刑,簡直不知道如何熬過煉獄般的早晨。

一個星期後,一天中午放學,我遠遠看見有個女人站在蓮花巷口,走過她身旁時被她猛“喂”一聲唬一大跳。她捂著嘴花枝亂顫笑起來,一邊斜眼看我,這不正常的笑讓我意識到她是誰。她常年蓬亂的頭髮梳得油黑光亮,齊齊垂在兩肩,面孔白得嚇人。她的臉洗乾淨後倒有幾分標緻,一雙桃花眼,唇色深紅。

她再漂亮也是個瘋子,我揪著書包帶子沒命地跑,把她毛骨悚然的笑聲遠遠甩在身後。然而吃過午飯她又來找我,站在窗邊咿咿呀呀地哼歌,把《世上只有媽媽好》唱得荒腔走板。父母不在家,我不敢轟她。她唱了一會兒,撿了塊瓦片敲鐵欄杆,一下比一下用力,看我沒反應終於生氣地說:“還你東西!”

我馬上想到了桂花頭油,問:“在哪兒?”她說,你出來拿啊。也不曉得我怎麼那麼大膽,一口氣跑到後巷,脖子上還掛著家門鑰匙。那年頭大家都缺乏危機意識,縣城小,出門轉一圈都是熟臉,小學生三五成群結伴上學家長都不必接送。如果九毛妮不是瘋子的話,叫我去她家串個門吃餐飯也沒什麼不可以。

她站在我面前,沒有笑,像個正常人。我手一攤,“頭油還來。”

“在我家裡,你跟我來。”

我吃錯藥一般懵懵懂懂跟著她走,兩人誰都沒說話,從巷口走到巷尾,記憶裡只有聒噪的蟬鳴。那間瓦房竟然很整潔,和普通人家沒什麼不同,有涼床和竹椅,也有水缸和鍋臺,瓷盆裡浸著碧綠的黃瓜,涼床上攤著大捧梔子花……至今回想,我仍不能相信那是一個瘋子的家。

她輕巧地坐到涼床上,把桃紅色的裙襬理一理,齊整地蓋住膝蓋,上身是荷葉領白色短袖褂,烏髮俊容,小家碧玉的樣子。她伸腳撩過一條小板凳,舉舉手裡的木梳,示意我坐她前面去,她要給我梳頭。

我拼命搖頭,兩條長辮子甩來甩去。她輕嘆一口氣,語調溫柔地說:“來吧,就梳幾下。”

她輕手解開我的辮子。我用的是糧站綁錢用的黃皮筋,外婆和媽媽都是趕時間的人,平時松辮子不曉得多痛,到她這裡一點感覺都沒有。木梳輕巧地在我髮間摩挲,從頭頂一寸一寸下移。她又哼起沒調的歌,仍是《世上只有媽媽好》。

辮子綁好,她拿圓鏡照給我看。一根粗馬尾分出兩股,分別編了辮子,是我想要又一直沒人會梳的髮型。她真是個心靈手巧的瘋子。我滿意地點點頭,她高興得臉都紅了,忘乎所以地大笑。她一笑就一股瘋勁,聲音尖利。我對她“噓噓噓”,她用手拼命捂嘴,笑聲從指縫裡鑽出來。她又梳自己的頭髮,手勢熟練地挽一個髻,剪兩支梔子花分別插在我和她頭上。

因為欣賞她梳頭的手藝,我嘗試了好幾種髮型,每一種都很美。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我幾乎忘了她是媽媽們掛在嘴邊會“逮小孩”的可怕人物,和她啃起了黃瓜。她用一條紅色毛線不厭其煩教會我翻繩的遊戲。她是個聰明的瘋子,也是個耐心的瘋子,那些翻繩的花樣後來使我在班級女生裡一度小有名氣。黃昏來臨時,我在竹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她一直用芭蕉扇為我送徐徐涼風,吹來一個短而甜美的夢。

夢醒是另一番情景。我在劇烈的搖晃和暴躁的叫罵中睜開眼,天已黑透,橙黃色燈泡懸在頭頂刺得我眩暈。搖醒我的大媽愁容滿面地說:“妹妮,怎麼睡這了?還不趕快起來回家!”

一個大爺指著九毛妮不停地罵,她明明不是啞巴,卻只“嘔呀嘔呀”聲嘶力竭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起身跟大媽往門口走,沒忘記帶上桂花頭油。九毛妮衝過來拉我,猙獰的表情嚇得我尖叫,連再見也不想說。她瘋狂地推搡大媽,大爺拿起鍋臺下的篾條舉高了要抽她,她一聲怪叫縮到竹床下面,嗚嗚哭了。進門時我以為她想佔有我的寶貝梳頭油,出門時,卻清楚地聽到她哭喊:“你們別搶我女兒!別搶我女兒啊!”

回到家,我媽已經急瘋了,一見面先是兩個耳光扇得我滿眼金星,繼而抱著我嚎啕大哭。九毛妮的父母低眉順眼地賠禮,說搞不清我怎麼會在他們家,強調還好沒出事。我媽憤怒地大吼:“我女兒就是我的命,出了事一起死!以後管好你們家瘋子,瘋狗要拴,瘋子要關……”

後來,聽說九毛妮曾經被丈夫拋棄,沒幾年女兒又掉進水塘淹死,所以才會變成瘋子。

從此,蓮花巷極少見到九毛妮的身影。天氣特別好的日子,她父母會一左一右夾著她出來放風,蓬亂的頭髮蓋住她的臉,眼神悽楚又漠然。我再也沒用過桂花頭油——從九毛妮家回來的第二天,外婆帶我去荷花塘王家剃頭鋪剪掉了一頭長髮。短髮的我顯得更加聰明伶俐,偶爾經過那間瓦房,一把大鎖橫在木門上,窗戶玻璃上映出一張變形的臉,呆滯地看著陌生的世界。即使我走近點,甚至對她揮手,她也沒有任何回應。

我猜,失了長髮,她已經徹底不認得我了。

家人常常把我被她“逮跑”的這段經歷添油加醋地講給別人聽,描述得好像我命懸一線。時間長了,連我也緊張起來,每每提起,莫名後怕。長大後,愧疚佔了上風,因為我媽一句氣話,她失去許多年的自由。

前段時間逛田子坊看見有桂花頭油賣,包裝精緻復古讓人愛不釋手。打開蓋子,一縷清香襲來,叫醒了關於九毛妮的回憶。

我最後一次見九毛妮是2003年,她兩鬢斑白地站在梧桐樹下,將撿起的玻璃渣往嘴裡塞,年邁的父親“啪”一下打了她的手,她孩童般“嗚嗚嗚”地哭了。

想起來,我還做過她半天女兒。

(作者傅首爾,現為廣告公司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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