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跑！跑! 跑！
出城。向北。下路。穿過一塊麥田，又穿過一塊麥田；淌過一條小河，又淌過一條小河……孩子背在背上，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一聲也不哭。
“乖兒，摟緊媽的脖，摟緊！”她說。
“呃……呃呃……”孩子連聲應著，兩隻小手在她嘴巴下脖子處緊緊扣住。
她明明知道丈夫是不會追攆她的，可她還是拼命地跑，好像自己是剛剛行了盜似的，心突突地跳著。她的身上早已被汗水浸溼，臉上的亂髮早已被汗水沾得一縷一縷的了，可她還在拼命地跑，似乎背後有人在追趕著她。此時此刻，她的渾身充滿了力量。那是一種與命運抗爭的力量，無窮無盡。以往的迷濛統統消失，她似乎覺得前面有她的光明目標，有她命運的旗幟。似乎又沒有，只是那麼勇敢地向前跑去。
當她從樹林子裡轉身回家去抱孩子的時候，孩子正在廚房的小床上呼呼地睡著，臉上的淚道子還未乾。她開門進屋去取自己的衣服，丈夫正和那女人赤身裸體滾在床上，猶如兩具殭屍。她憤怒地將電燈拉亮，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了一聲，將自己的衣服抱出去。
“你給我滾，給我滾！”丈夫喝斥她。
“滾就滾，看你能作孽到何種地步！”她堅強起來。
當她晃醒孩子的時候，孩子用迷離的目光望著她，問：“媽，做啥？”
“走，乖兒，跟媽走！”她說。
孩子懂事地爬起來，無聲地向她點頭，使眼神兒，好像在說：“媽，咱們走，別讓爸爸他們聽見了。”孩子的神情和眼色使她心裡為之一顫，鼻子一酸，淚就湧了出來……
前面是一條河，河水不深，她知道。這是距縣城北38裡遠的一條河，叫橫河。橫河的出現告訴她，她已經跑了38裡的路程！小時候她到這裡來過，那是和同學們一塊兒踏青。這裡有許多傳說。儘管河水不深，傳說卻是令人發毛支楞，心驚膽戰！傳說這河岸上過去活埋過人，屍骨遍野。傳說這裡有水鬼，中午和晚上常嗷嗷怪叫。傳說這裡……傳說是真是假，她不敢斷言。可是，這裡曾是扔死孩子的地方，她是知道的。那年和同學們一塊兒踏青，在這裡曾親眼看到一個死嬰的屍體被野狗扒出來撕得亂糟糟的。她怎麼摸到這裡來了？大天月明，她竟幾次迷路，總在莊稼地埂上趕路，莫非有小鬼引路？然而，她顧不得這一切了。雖然她心裡害怕極了，可她怕孩子害怕，總故意佯裝一副膽大無比的樣子，坦然地對孩子說：“乖兒，別怕，這裡什麼也沒有！”其實她的勸慰全屬多餘，孩子早已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她揹著孩子，彎腰脫去鞋子，用一隻手掂著，便淌水下了河裡。嘩嘩、嘩嘩……她小心地一步一步挪動著，這一隻腳站不穩，那一隻腳決不敢跟上來的。嘩嘩、嘩嘩……淌水的聲音響得很遠，她就提心吊膽地認為那是水鬼在作怪。啥時候淌水響聲恁大過？沒有，從來沒有。她這樣想著，於是就覺得四周裡全是鬼怪的天下了。好像各種沒鼻子沒眼缺胳膊少腿的面目猙獰的頭大如斗的各種鬼怪早已把她包圍。此刻，她連喘口氣的勇氣也沒有了。她差點兒沒有趴在水裡！身子的晃動加之她對孩子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使孩子早已醒來。
“乖兒，摟緊媽的脖，摟緊，別怕！”
“嗯，嗯……”
孩子依附在她身上，渾身哆嗦著。
嘩嘩……嘩嘩……
終於，她一步一步淌過來了。可是，那最後的一步，她還是被眼前突然出現的“鬼”嚇得趴在了水裡，“媽”地一聲，她和孩子一塊兒倒下！她看到岸坡處白花花立著兩個“鬼”，那頭那眼，那牙齒，那肢體，還有那一根根的筋骨，全都歷歷在目，和毒品箱上印的打著“×”的人頭像一模一樣。
“媽！媽！”
孩子仍緊緊摟著她的脖子，鬼搦般嚎直了腔。
“乖兒！乖兒!嗚嗚嗚……”
她也放聲大哭起來，幸虧水淺！她揹著孩子艱難地從水裡爬出來，不顧丟在水裡的包著衣物的包袱和鞋子，赤腳上了河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邊跑邊嚎啕大哭著。
天明的時候，她摟著孩子在一塊離村莊不遠的麥地頭睡著了。飢餓、疲勞和驚嚇沉重地拽住了她的腿，使她再也挪不動半步，躺倒在了地頭。這兒離橫河沒有半里遠。
起先她們母子是被一位牧童發現的。那牧童趕羊去河裡吃草路過麥地邊，看到她披著散發，赤腳挽褲，一身衣服溼溼的，看到小孩也是一身溼衣服，蜷曲著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以為娘倆早死了呢，便不顧羊兒亂群，迅速扭轉身子，跑回村子裡。一聲“死人啦”的驚叫，驚動了全村。
母子二人是在人們的一片熙熙嚷嚷中睜開了惺忪的眼睛的，她醒來，面對那麼多的男女老幼，立即鼻涕一把淚兩行地哭開了。孩子哭得更慘！好心的大嬸大嫂們上前勸她，領她母子二人去了村裡，換衣服，吃飯，問長問短。當她向村裡人訴說夜裡在橫河裡見了鬼的事，村裡人領她去河裡看了，方知那是玩童將從地下挖出的死人骨頭拼成的兩個骨架，她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由痴呆而恢復理智。
人，是需要同情心的。當人們得知了她的身世和磨難，同情的眼淚把她的心洗亮了。她本來準備背起孩子遠遠地走去，走向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地方，並且幾次向村人道別，可是，村人的親切和熱情感化了她，挽留了她。她有些捨不得離開這個村莊了，終沒走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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