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插隊柘皋鄉下10年結交的朋友

作者:謝昌餘(1951—),男,安徽省合肥市行政學院副教授。1968年10月-1978年11月,插隊落戶巢縣柘皋公社合浦大隊韋崗生產隊。


巢湖往事:插隊柘皋鄉下10年結交的朋友


插隊落戶期間,我有幸地結識了一些農民朋友。雖然他們出身低微,但他們吃苦耐勞和勤勞奉獻的精神、樂觀開朗的生活態度卻為我鄉下10年的生活注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勵著我鼓足了生活的勇氣。每及憶起,歷歷在目,無法忘懷,令我不得不為他們留點值得記憶的文字。


巢湖往事:插隊柘皋鄉下10年結交的朋友


喜愛讀書、興趣廣泛的程存應

剛下鄉不久,就接到要我去大隊部報到參加大隊新成立的大批判小分隊的通知。我即刻趕向大隊部,腳步還沒有跨進門檻,就隱約地聽到坐在大方桌傍的程存應正在對諸葛亮的《前出師表》發出一些評論。近前看時:長方形的臉上五官端正,烏黑的頭髮整齊地倒向右邊,顴骨稍突,笑時露出一口白牙,說話時喜歡帶點手勢。站起時才看到他身材高大,但後背微駝。不知道什麼原因,當下我就對他產生一絲敬意。此後的交往中,《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本草綱目》《本草備要》,還有時政新聞,都是他經常談論的話題。

養牛、養母豬、養老鴨、養信鴿、掏黃鱔、逮黃鼠狼,每每談起,也是頭頭是道。一頭牛,不管多大,只要送到他的眼前,他就會告訴你這頭牛的年齡多大、體重多少。剛剛孵出蛋殼的小雞、小鴨、小鵝,經他的手一摸,就能分辨出公母。印象很深的是,他告訴我:“玉米鬚配以金錢草、豬耳朵菜(車前草)、貓耳眼(澤漆),治療慢性腎炎有特效。”雖然這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似乎是常識,但在40多年前的缺醫少藥、信息閉塞的景況下,這些中草藥確實能夠起到緩解和治療作用。

一天中午,他、陸道聖、金家俊和我,一起到宋業忠家蹭飯。吃飯時宋的不過5歲的兒子突然牙疼,大哭大鬧。一時間我們手忙腳亂,不知怎辦。只見程存應走過去,攥住他的兩手,在虎口處不斷揉捏。沒過幾分鐘,孩子不哭,好了。之後,他告訴我們:“神經引起的牙疼可在合谷這個穴位處針灸,只需3—5分鐘就能治好;如果不會針灸,就在這個穴位處按捏,照樣能起作用。”眼見孩子牙疼被治好,我們幾個都很佩服他。

程存應還有一手絕活:就是做掛麵。經他掛出的面又長又細且口感細膩柔滑。周邊的農民都喜歡買他掛出的麵條,還有很多農民都將麵粉送到他家請他加工。做掛麵說起來簡單,其實很難,它要求掛麵師傅精準地掌握住風向、溫度、溼度和鹽的比例,不同的風向、溫度、溼度需要不同比例的鹽。做不到這一步,已經注水攙鹽的50來斤面坨很有可能就會變成一團死麵,一時吃不掉,扔掉又捨不得,真的沒有好的辦法處置。日漸日深的交往,他曾多次以長兄的口吻對我說:“昌餘,讀書現在看來無用,但以後一定有用。不讀書,是不行的。”在他的影響下,閱讀興趣日漸日濃。下鄉後每次回巢城,第一件事就是到新華書店轉轉,曾買回《三麥百題》《棉花百題》《水稻百題》等書籍,從中學習農業生產的理論知識。每到大隊部開會,總是乘人不注意,把報紙帶點回來,自己一個人慢慢地享受。那時候的農村,沒有文娛生活。對我來說,幹完活後特別是晚間,最好的選擇就是讀書。沒有書讀,我就向同村正在讀高中的學生借來歷史、地理、語文、數學等課本,認真地讀,仔細地讀……沒有想到後來上蒼真的給了我上大學的機會,煤油燈下的苦讀終於為我翻開了人生之書新的一頁。

“讀書以後一定有用”在我身上第一次得到驗證!直到今天,讀書仍是我的一種喜好。大學畢業後,每次拿起電話的第一聲親切稱呼就是“老大”。老大已是76歲的人了,令我欣慰的是他的身體健康狀況尚佳。只是背更駝了些,清瘦的臉龐突現出的顴骨更大了一些。畢竟是歲月無情啊!2015年夏季,打雷的時候老大竟發糊塗,用手去摘電視機插頭,被雷電擊倒好幾步開外,慶幸的是沒出意外。前年又將腿骨摔斷,好在住院治療後很快得到恢復。小恙不斷,卻無大礙。在此衷心地祝願老大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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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開朗、為人正直、聰明肯學的陸道勝

陸道勝是回鄉知青,1967年畢業於巢縣黃山中學。相識陸道勝,大約是1969年大隊成立宣傳隊的時候。陸道勝是大隊團支部書記,理所當然的也就是大隊宣傳隊負責人。陸道勝性格開朗、活躍,和隊員相處甚融,沒有大小之分。大家都是直呼其名,“道勝”、“道勝”叫個不停。遇有爭議的事,大家各不相讓,爭得面紅耳赤,對待陸道勝也是如此,毫不客氣。分配角色任務時,也是各抒己見。切記得在決定誰擔任京劇《沙家浜》“智鬥”裡的刁德一角色時,每人都找出自己不幹的理由,最後只得落到陸道勝自己頭上。實際上陸道勝既沒有表演技巧也不會唱,但在隊友的幫助下,他肯於學習,認真、仔細揣摩角色的特點,後來演得竟然不差,得到合浦大隊各個生產隊社員的好評。這確實不容易,我從內心佩服他!當時的宣傳隊是一個和諧、團結、充滿生氣的團隊!這不能不歸功於陸道勝。

轉眼間到了1972年,鄉下已經度過4個年頭。很多農村青年、回鄉青年、插隊青年都相繼入團。唯我是個老大難。入團申請書早就寫過,而且不止一次。挑麥把、挑稻把、挑大糞桶都和同村男社員一樣,有時挑得比他們多。插秧、割麥、割稻,我和女社員一道,有時比她們快。大隊大批判小分隊和宣傳隊我都積極參加,幹得不比隊友差。為了這件事,陸道勝多次向大隊負責人反映,甚至不平地發問:“別人都能入團,為什麼謝昌餘不能?”到了第8個年頭,插隊青年幾乎快要走完;回鄉青年也走了不少,有的還被推薦進了大學;很多本土本生的農村青年都相繼招工、參軍走了。陸道勝情緒激動地再次向大隊負責人發問:“為什麼謝昌餘不能招工?”多次發問都沒有得到回答。在陸道勝的努力下後雖入團,但終歸不能招工回城。10年鄉下生活,雖坎坷不平,備嘗艱辛,但我卻相遇到知己,實是一大快事!無形之中給我增添了生活的樂趣和勇氣!古人云:人生難得一知己。逆境中的我為此而感到十分滿足!

歷史的車輪終於回到了它自身的軌道。1977年恢復高考。而且,高考的對象面向老三屆開放。從廣播中聽到這一消息,先是一陣興奮,繼而是懷疑、疑慮,再就是一度激烈的思想鬥爭:鄉下已經呆了9年,眼前的一線機會,再不抓住,此生真的徹底完了。初中學歷的我,決定上陣一搏。很快,我將我的決心告訴陸道勝,並促他報考。起初,陸道勝根本沒有這種想法,一點自信力都沒有。我鼓勵說:“語文、歷史、地理、政治課目不怕,憑你的聰明肯學,只要下功夫準備,問題應該不大。數學雖一時無法補上,但前4門課成績考好,總分也就差不多了。”覺得我的話有道理,他也決心一搏。此後的日子,只要有點滴空餘時間,我倆都用於複習迎考。

按照當時下發的復興要點,我以高中課本為依據,逐條地將每一要點內的內容寫好供他直接背熟。在背熟內容的過程中,我倆自己發明了一種他問我答或我問他答的複習方法。譬如,他問:中國共產黨成立於何時何地。我答:成立於1921年上海。我問:五四運動的起因、過程及其意義。他就複述其內容。一方答錯,另一方立馬糾正。這種方法對記住復興要點的內容非常快捷、有效。特別是錯誤的回答,一旦被糾正,正確的答案將被大腦牢牢記住。1985—1990年,我在為高考落榜的高中畢業生補習政治課時曾向他們推介這種方法,並得到他們一致認可。這是後話。共同的努力,終於獲得豐碩的成果——我倆邁進了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如飢似渴地汲取知識的力量。一個大隊,兩名初中學子,同時報考,同時中榜,成為當時柘皋鎮四周一段傳談佳話。

2012年8月中旬的一天,正在吃中飯的時候,聽到電話那端傳來程存應的聲音:“道勝得了食道癌,你知道嗎?”霎那間,如雷擊頂,筷子掉到地上,電話裡的聲音不知所云……好一陣過後,頭腦似乎清醒,方知道勝已經住院等待治療,但又不相信。嘴裡喃喃絮叨: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身體那麼好,怎麼得癌呢?10月27日,道聖手術後從上海歸來,我和老伴前去探視。原來非常強壯的身體顯然瘦弱了許多,陣陣悲意襲上心頭。此後,雖經多種手段治療,但都難以奏效。道勝終於2015年7月12日離世。天不假年,哀哉!痛哉!在此,心祭道勝,天堂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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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苦、耐勞、勤奮,農活認真、考究的宋業忠

宋業忠家住緊鄰柘皋鎮北邊的小蘇村。小蘇村祖輩以種菜為主,但在“以糧為綱”的種植思想管領下,生產隊不準種菜,只能生產糧食。種菜也就自然成了小蘇村自留地生產的主業。

宋業忠個頭約1米72左右,身板壯實,力氣很大,挑個130來斤重的貨物不在話下,輕鬆有餘。不管春夏秋冬,每天清晨,他都挑擔蔬菜,趕送到柘皋鎮東街的菜市場去賣。到達菜市場,天剛矇矇亮。回家的時候,還得挑擔大糞帶回,倒在生產隊的大糞窖裡,也算是出了生產隊的“早工”。宋業忠大我2歲,我總是稱呼他“老宋”。

“做菜園很累”是當地農民朋友的共同感受。那個年代,生產隊分給老宋的自留地約7分地。7分地從深翻整地到種子下地再到田間管理直至收穫全是利用中午、晚上的工餘時間。夏秋季的晚上幹到8點多鐘是經常的事。記得有一次,我問他:“7分地在正常情況下,普通勞動力深翻一遍需要多少時間?”他說:“不幹生產隊的活,單幹這一件,就要3天半。”他還說:“翻地時,要一鍬緊靠一鍬,不能漏掉一鍬,每一鍬都得將表面的土全部翻蓋下去,不然的話,地裡很快就長出回頭草。”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明白:簡單的翻地竟然還是一個又累又細的活!再看看他深翻過後的菜地,非常平整,就像打穀場的平面,其間還清晰地看到略帶波紋狀的鐵鍬深翻土地時留下的一行一行的印跡。真是一種美的享受!遺憾的是,受那時條件的限制,竟沒能留下一張完美的圖畫!

夏季或夏秋交替時節種的白菜秧,農民朋友都稱為“熱秧”。“熱秧”從種子下地到生出每天要澆2次水,天干的時候中午還得再澆一次。長到3—4寸時,澆水極為考究。只見老宋將舀滿水糞的瓢在“熱秧”上輕輕撥開一條隙縫,然後將水緩緩地倒下。我在旁催促說:“把水灑下去,又快又均勻,不是很好嗎?”老宋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水如果灑下去,衝勁大,柔嫩的菜秧馬上倒地,一時站不起來。午後、傍晚如果下暴雨,菜秧就被粘到地上。地面的溫度本來就高,太陽再一曬,菜秧很快就爛掉。”原來農事都有它自身的道理!難怪老宋不管幹什麼農活,都是那麼認真、考究。

老宋幹得最好也是他拿手的農活就是給芹芽淤土。2塊長約5尺寬約4寸很像椽子樣的薄木板,橫在2行芹芽之間相向成“V”字形斜放下去,然後將“V”字的中間填上細碎的絨土。細碎的絨土取自畦溝。每隔7—10天,就要淤土1次。整個生長期需要淤土5次。5次下來,畦溝的土幾乎被取盡,凹下的畦溝足有半人多深。成熟後的芹芽長約1尺5寸左右。隆冬季節,端上餐桌的一小碟又嫩又白又脆又香的熱騰騰的炒芹芽就是農民朋友一鍬一鍬用畦溝的土淤成的。之中不知灑下了多少的辛勞汗水!

從老宋的深翻菜地、“熱秧”澆水和芹芽淤土的農活中,我漸漸體會到農民朋友的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認真、嚴謹的勞作態度。這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認真、嚴謹的勞作態度融入之後我的學習、工作、生活之中,受用至今。

2016年國慶期間,老宋和幾位農民朋友來我家玩。走到黨校大門口突發眩暈,幾乎倒地。急送醫院檢查,才知道老宋血壓、血脂、血糖都稍高,後經治療漸已恢復正常。看望他時我和老伴多次勸他放下種菜園的農活,安度舒閒的晚年。老宋卻執著地說:“累慣了,捨不得歇,歇了沒事幹,反而著急、不快活。”聽後,我和老伴無語,黯然傷神。步入古稀之年的我,再次體味到中國農民的那種勤勞、吃苦、奉獻的本性。


巢湖往事:插隊柘皋鄉下10年結交的朋友


值得一記的是,剛下鄉沒幾天,我走在回村的田埂上,看見一個赤著雙腳,拿著牛鞭,手扶犁梢正在犁田的20來歲的青年。11月上旬江淮之間的天氣已經帶有絲絲寒意,但他卻毫不在乎地踩著犁頭深翻過來的潤溼泥土。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幅純樸、憨實、吃苦、耐勞的樣子,很受感動。看見初來插隊的我,他也只是朝我笑笑。雖沒有說話,但友好和善意的情感卻隨著那微笑的眼神傳遞過來。頓時,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

他叫張自生。此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和我成了好朋友。再往後不到一個月,他當兵走了,留給我的竟是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彈指揮間,整整50年過去,但農民朋友那種純樸、憨實、吃苦、耐勞的形象,卻深深地印在我的大腦裡,至今仍揮之不去……

還有很多農民朋友如金家俊、程存秀、陸天恩、董於華、董善香等,因筆力所限,不能一一描出他(她)們當年的風采。在此致歉!

謹以此文獻給鄉下10年所有關心和幫助過我的朋友們!

2018年11月28日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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