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散文《伯父》

伯 父

伯父是傻子,村裡人都這樣說。

奶奶死得早,只留下了父親姐弟三個。父親最小,姑姑最大,中間的是伯父。姑姑和我的年齡差距很大,我比姑姑的大孫女還小三歲呢。我十歲時,姑姑死了。那年她應該是五十九歲。姑姑家離我們家十多里地,我小的時候,經常和哥哥姐姐去姑姑家。姑姑待我和待她的孫女孫子同樣的疼愛。我對姑姑的記憶只有這些。伯父就不同了,他一生未娶,是和我們一同生活的。所以我對伯父的記憶是和我的父母一樣深刻的。

伯父在莊鄉爺們的眼裡就是一個傻子,多數的時候,他是人們取笑開心的對象。我小的時候,伯父領著我,人們見到他,叫著他的小名,拿他取笑;他也笑著還擊,但總是寡不敵眾。這樣的時候,我就很生氣,攥著拳頭瞪著他們,但沒人理會我;我又瞪伯父,他也不理會,於是我跑開了。也有的時候,沒有人取笑他,他卻高聲叫罵,聽到的人提著拳頭過來了,問:"你罵誰?"他不吱聲,拳頭舉到頭上來了,他才不得不說:"我誰也不罵,我沒罵。"

…………

我真是想不通,爺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是一個受到七鄰八舍前莊後院充分尊重的人,伯父為什麼一點不象爺爺。那一年,鬼子來了,要伯父燒水給他們喝。不知是不是故意,伯父在水鍋裡放了辣椒。鬼子大怒,挖坑活埋。伯父被捆綁著推到坑裡。也許是看伯父還是孩子吧,也許本來只是為了嚇唬他一下,反正是土埋到胸口處沒有再埋。鬼子走後,伯父被救了上來。然而從此以後,他的精神更加不好了。在我的記憶中,爺爺走前的伯父是經常病在炕上的。並且他總是吃最好的飯。

那年秋天,爺爺離我們而去了,伯父的病卻奇蹟般的好了。但是他就連一般的莊稼活也不會做,掙的工分還不如婦女多。這時縣酒廠正好找一個看門的人,管吃住,於是伯父去了。大約是一個多月吧,還是兩三個月——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當時在小學讀書,放學後發現伯父回來了。是病著回來的,身體半邊癱瘓,滿臉病容,眼看不行的樣子。原來是酒醉後受了風寒。他本不會喝酒,那天晚上酒廠的師傅逗他,拿新出的原漿酒讓他喝,他覺得好玩,就喝了一碗,於是大醉,倒在院子裡睡著了。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不比年輕,當人們發現時,他已經不能動了。

伯父再一次病了。我家當時的條件,是住不起醫院的。但是也不能不治,他沒兒沒女,我們就是他的親人,不能不管,要讓去世的爺爺放心啊。母親這樣對哥哥姐姐說。正好附近村有一個大夫,當時叫"赤腳醫生",醫術很是高明的。請他來,他說也許能治的,不過不能著急,要用中藥和針灸。

漫長的治療開始了。我只記得哥哥天天晚上散工回家,接著就去幾里外的村子請醫生,醫生來了先是扎針,然後配好中藥,再有姐姐把藥熬好。母親則忙著炒菜,燙酒,烙餅。哥哥等醫生吃飽酒飯,起下銀針,看著伯父喝下湯藥,再把醫生送走。我小,幫不了什麼,只知道家裡並不富裕,招待客人的東西,伯父吃的東西,我是一口也不肯吃的。我們全家感動了全村,也感動了醫生。天下雨了,醫生穿著雨衣自己來了;接著是他自稱胃口不好,再也不肯喝酒了;有時醫生吃著飯,我恰巧到屋裡拿東西,他就會拿一角餅給我,並說我不吃他也不吃。

幾個月過去了,伯父並沒有象剛病著回來時村人說的那樣,活不了多久。伯父的病好了,到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除了走路多少有一點跛外,就和過去沒有什麼區別了。但是伯父的精神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飯總撿壞的吃,活總搶髒的幹。就連過去罵糊塗街的毛病也沒有了。可是家裡的日子卻更難過了,到了春天,糧食不夠吃了,飯桌上也沒有了鹹菜。伯父說,我去要飯吧,反正我也幹不了什麼。要飯在鄰近村子是很難為情的,並且各莊各村各家各戶的情況也差不多。於是,伯父推著家裡的一輛破舊的架子車,去了離家五六十多里的城裡,開始了撿拾和討飯的生活。他討到好一點的東西,是從來捨不得自己吃的;那個時候,一口一塊的白麵饅頭我是吃得最多的,因為我們家我年齡最小,伯父也是最疼我的。

多少年來,在人們的眼裡,伯父是傻子,其實我知道,伯父並不真傻。那是我初中畢業的那年吧,過年了,伯父捎信來,從城裡回家過年。並說撿了很多東西,意思是希望家裡去人接他一下。我正好放假沒事,就借了一輛自行車去接伯父。五六十多里路騎車是很快的,在城邊上我接到伯父。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讓我推車,我說,我行的,我能推啊。伯父說,我不累,我能推;又說,你是念書的材料,好好用功,將來是要當先生的;車上是又破又爛的東西,讓人看了笑話;你能來,我就很知足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沒敢看他滿是褶皺的臉,因為我的淚水流下來了。

要說伯父傻我不信,可是說伯父和正常人思想行為一樣也是不對的。一轉眼我就長大了,畢業了,上班了,接著就到了結婚的時候。在我們家鄉結婚這天有鬧媳婦的習俗,可我結婚時沒有一個人敢鬧。喜車剛到,伯父就手裡拿一根鞭子衝了上去,那些想鬧的人剛想上前,就被伯父的鞭子抽了回去。誰的話他也不聽,村裡人都說,壞了,他又瘋了。因為有了伯父,所以我的婚禮冷冷清清,很不熱鬧。家人都很煩,我也很煩,但我能說什麼呢,對妻子的"保護",不就是對我的愛嗎?

在我結婚後的第二年,伯父去世了,那年他七十一歲。我從單位趕到家時,伯父已經嚥氣了。我看到乾乾瘦瘦的伯父,想起了伯父的一生,想起了伯父對我的疼愛,禁不住眼淚一串串地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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