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一個上海姑娘刻骨銘心的十年

人世間的相聚與分離,有時隨著時代的漩渦讓人無法回頭,望盡天涯路,有時卻在驀然回首處,找到當初的痕跡。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毛平先,女,1952年出生,上海市虹口中學67屆初中畢業生。1969年3月在漳州農校投靠親戚的哥哥毛成先,以漳州知青名義下鄉到長泰縣巖溪公社湖珠大隊。1977年考進龍溪農校農學專業學習,1984年考入福建省委黨校理論班黨史專業學習,1986年畢業後調到漳州市委黨校當教師,服從需要改行教黨建,副教授,現已退休。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知青丨一個上海姑娘刻骨銘心的十年

沉重的年輪輾碎了知識青年的革命夢幻,時光的流逝帶走了率直的天真,長期營養不良和體力透支摧毀了健壯的身體,青春已經悄然逝去,年華不再,好夢難圓。特殊的年代容不下純真的感情,愛情的幼苗被當成“小資產階級思想情調”冠冕堂皇地扼殺在搖籃裡。虔誠的信念沒有了,只留下破碎的心靈、難解的迷惘和遙無盡頭的磨難。

終於,我承受不了精神、心靈和肉體的三重摺磨,患上了急性黃疸型肝炎。我在本子裡寫道:疾病的折磨,痛斷的肝腸,真誠被扼殺,愛情遭摧殘。長夜漫漫最難熬,終日辛勞強歡顏。青春何辜?何辜青春!愛情無罪,罪在出身!無情人棒打鴛鴦,恩愛情侶強拆散。從今後心灰意冷,勞燕分飛各北南。

從1969年下鄉,到1978年3月離開大隊,這十年,是我最青春美好的歲月,也是令人痛苦的時光,更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1969的春天,收到成哥的來信,說他在福建長泰縣上山下鄉,所在的大隊是全公社最艱苦的大隊,說我年紀還小,要我等過幾年再去下鄉。鄰居也勸我說:“你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你媽年紀那麼大了,身邊就留你一個女孩子,你陪陪她,你的哥哥姐姐都有工作,也不愁你一個人吃穿,何必要去農村吃苦?”

當時的我正滿懷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激情,怎麼聽得進這樣的勸告,“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我以只爭朝夕的革命精神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又去轉糧食關係,這時16週歲的我突然意識到要永遠離開這繁華熱鬧的大城市,再也不能與小夥伴在黃浦江畔戲耍、在燈紅酒綠的商店裡穿行了,於是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一串一串地滴在櫃檯上。

糧食局工作的阿姨同情地問:“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來?”我索性埋頭痛哭了一場,哭完後心中暗下決心,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插隊落戶以後絕對不能軟弱,絕對不能哭,一定要堅強。

我在親友的告別聲中獨自登上了南下的火車。鷹潭轉車途中旅客得知我要去福建下鄉,無不惋惜地告訴我南方幹活太苦了,365天,天天有活幹,你怎麼不去北方下鄉,一年只幹半年農活,其它農閒時間可以回上海。聽了眾人一番話,令我心中忐忑不安,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

離開上海時,依然是春寒料峭,我穿著厚厚的毛衣,裹得緊緊的,火車到漳州後正下著小雨,我下了火車,看到來接我的姐夫披著雨衣、穿著短褲、打著赤腳,我驚呆了,難道不冷嗎?他說:不冷。接下來的幾天,我很快就知道漳州的氣候確實比上海溫暖多了。太陽一出,我脫掉了毛衣穿單衣還是感覺熱,只好穿上了短袖襯衫和裙子,不料馬上就領教到了小黑咬的淫威,雪白的肌膚被咬起了一個個紅色小疙瘩,手上腳上凡是暴露的部位腫塊紅紅的密密麻麻得連成片,好像是長滿了痱子。農校一個老師看到後斷言:不出半月她肯定要逃回上海去!這位老師沒有想到,我不僅沒有逃離,後來還經受住了更為嚴峻的種種生死考驗。

下鄉的大隊離公社16里路,不通汽車,只能靠兩隻腳走,還要翻過一座大山。我長這麼大隻爬過離家不遠的虹口公園的假山,平生第一次看到這鬱鬱蔥蔥連綿起伏的青山綠樹,多麼美麗和壯觀,我猜測著樹叢之間不知蘊藏了多少神秘和希望。山腳下一條清澈的溪流迂迴曲折,好像綵帶盤繞在山谷間。我多麼想掬一把清冽冽的溪水吮飲,那一定是透心骨的舒服解渴。

我欣賞著路邊的美景,沒有想到,一個趔趄,差點摔跤,我低頭一看,路上並沒有絆我的石子,那又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我平時走慣了行雲流水般平坦的大馬路,不懂得走山坡路腳尖要抬高,所以才好幾次差點摔倒。這下,我顧不上看周圍的景色了,只想快點到達目的地。

一路上磕磕絆絆地走了兩個小時,終於到了大隊豬場。已經是吃晚飯時間,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只見食堂的桌上擺著一排排裝滿了白米粥的大盆子,當地農民操著我很難聽懂的普通話,說這是晚飯,每人一份,可以隨意端一盆吃。

我看到靠近窗口處有一個小盆也裝滿了粥,心想,那麼大盆的粥我肯定吃不完,不要浪費了,小盆的量少一半,剛好適合,我就端起來吃了。有人奇怪地看著我,我不明白,只覺得挺香的,比家裡的大米粥好吃。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唯一的小盆粥是喂貓吃的,搞得我哭笑不得。

豬場裡早上、中午都吃乾飯,每人半斤,晚上不幹活吃稀飯,每人4兩,一天總計1斤3兩。我剛去吃不了那麼多,於是交代炊事員每餐都給我裝半份,勞動一段時間後才改吃全份。

第二天早晨就開始幹活了,我的任務是養豬。除了另一位女知青淑芬以外,其它幾位都是當地的女孩子,沒有讀過書,既不會講、也聽不懂普通話。而閩南話對於我來說,是“鴨子聽雷——呱呱叫”,我只能一邊藉助手勢比劃,一邊努力向淑芬請教學習。

剛開始挑豬飼料時她們照顧我挑半桶,我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桶繩,唯恐木桶從扁擔上脫落,走路好像扭秧歌,搖搖擺擺的。一天下來,我累得腰痠背痛,洗澡時看見肩膀上又紅又腫。接下來的幾天,肩膀上紅腫的皮磨破了,流血了,扁擔一上肩,就火辣辣的痛。

農民照顧我幹輕活,我還是覺得筋疲力盡,渾身痠疼,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摸摸破了皮結著血痂的肩膀,看著手上腳上佈滿的被黑蚊子咬起的一個個疙瘩,心裡想想真不是滋味。太艱苦了,我擔心自己堅持不下去。

就在那時,大隊組織知青開會,介紹大隊解放前後的情況。解放前,湖珠大隊地窮、人窮、山窮,貧下中農在地主和土匪的殘酷剝削壓榨下,吃不飽,穿不暖。許多人家在水深火熱中呻吟掙扎,過著牛馬不如的非人生活;許多人家妻離子散、賣兒賣女。僅解放前夕,就有11個貧下中農無辜被土匪殺害,14戶家破人亡,50多人離鄉背井,外出逃生。老貧農洪響螺滿腔仇恨地控訴吃人的舊社會,以親身經歷述說了被反動派抓去鞭打、火烙,到如今還留下滿身傷疤的悲慘遭遇。

聽了貧下中農這字字血聲聲淚的苦難史,激起我對敵人的階級仇恨和對毛主席的無比熱愛。祖國曾經是如此地災難深重、滿目瘡痍,所以曾經飢寒交迫的兒女才會對社會主義祖國有著如此強烈的感激和欣喜之情!的確是共產黨毛主席讓我們窮人得解放,我們兄妹五人才能免費上學校讀書,今天農村勞動生活確實艱苦,但比不上解放前貧下中農吃糟糠菜出牛馬力苦,更比不上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吃草根咽雪水艱苦,比起舊社會的苦來,我們今天的生活要好上1千倍、1萬倍。

當我聽到大隊兩派民兵白天唇槍舌劍鬥爭激烈,夜晚卻並肩在哨所共同為祖國站崗放哨的動人事蹟時,我被震撼了:這就是尋常百姓,這就是偉大人民!他們腳沾糞土手染泥,衣綴補丁汗味濃,語言粗俗,生活單調,一年到頭與黃土為伴、同青山相守,整日裡披星戴月、默默耕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可這樣的人民,才是中國的脊樑、民族的支柱、真正的愛國者。他們從不侈談理想抱負,只是默默無聞的建設、奉獻,為祖國母親添磚加瓦,儘自己做兒女的本分,一旦需要時,就會毫不猶豫挺身而出保衛祖國,絕不讓勝利果實在自己手中斷送。他們的一生無聲無息,但他們的事業卻萬古長青。

於是我堅定了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道路的信念,決心通過艱苦的勞動磨鍊自己的革命意志,培養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打掉身上的驕氣、嬌氣和闊氣,改變“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狀況,樹立革命的人生觀和幸福觀。從此,我努力以貧下中農為榜樣刻苦磨鍊自己,在累了和疼痛時,心裡默誦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就這樣,我咬緊牙關,強忍疼痛,不吭一聲繼續挑,並且逐漸增加重量,50斤、60斤、70斤······我想,只要能夠站起來,就可以邁出第一步,能夠邁出第一步,就可以邁出第二步、第三步。

肩膀上的皮破了又結疤,再破了再結疤,慢慢變成老繭,半個多月我就可以挑著100來斤的重擔健步如飛了,後來兩個肩膀都能自如換著挑擔了,我挑過的最重的一次是滿滿一擔270斤的蘑菇土。

記得第一次喝農民伯伯泡的茶,感覺與上海的大杯茶水有著天壤之別。這麼小巧的茶杯,只裝著一半濃褐色的液體,怎麼夠喝?我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天哪!這麼苦!比吃中藥還苦。(小時候媽媽給我喝中藥時,還要給我配一小塊冰糖)我差點吐了出來,可是我不能吐,這是農民的熱情招待啊,我來下鄉就是吃苦來的,我要把它喝下去,當成鍛鍊吃苦精神一樣喝下去,我皺著眉頭,喝完了這小杯茶。喉嚨挺舒服的,覺得有點甘甜,心裡更是樂滋滋的,好像打了一個大勝仗。

我天真地想,今後無論什麼樣的苦我都不怕,我都能夠對付。很快,我就遇到了讓我至今回想起來都毛骨悚然的一幕:在一塊爛泥田裡割稻,腳剛踩下去,就感覺什麼東西粘在了腳上,低頭一看,幾條黑乎乎的扁扁的比蚯蚓寬的東西,在皮膚上蠕動著、吸吮著,我驚慌地問:“這是什麼?”農民告訴我:“是螞蝗”,我嚇得不敢用手抓,急忙用手中的鐮刀去刮腳上的螞蝗,不料刮不下來,螞蝗的身子離開了,嘴巴還緊緊地吸住皮膚不肯放,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農民連忙幫我拍打掉螞蝗,告訴我只能在螞蝗上方拍,不能硬拽,否則螞蝗頭會留在皮膚裡,還說,螞蝗吸了多少血,打掉以後仍然會流掉多少血。我聽得戰戰兢兢地,又向前邁了一步,沒有想到,這個腳剛剛拍掉了螞蝗,血還在流,那隻腳上又粘滿了螞蝗,又要繼續拍打,我一邊割稻,一邊心驚膽戰的跟螞蝗不斷搏鬥,終於熬到了收工的時光。被螞蝗咬過的傷口又癢又疼,不小心手一抓,血又不斷流出來……謝天謝地,現在的農田由於氨水和農藥的施用,螞蝗幾乎絕跡了。

我在學習抽地瓜纖時,由於不得要領,很快食指搓掉了一塊肉,鮮血流出來,“輕傷不下火線”,我包紮好食指換用其它指頭用力繼續戰鬥。不料,在短短一個星期裡,我幾乎所有指頭都搓掉了皮肉,索性不包紮了。“十指連心”,沾水的傷口非常疼,尤其洗衣服用到肥皂時,更是鑽心地疼痛。我勉勵自己,只能流血不能流淚,決不退縮,繼續幹,終於學會了兩手抽地瓜纖。靠著這股拼搏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我逐漸學會了割稻、插秧、砍柴、除草、挑糞、拉板車等等各項農活,半年後貧下中農評給我女工的最高工分8分。

下鄉期間,不僅是皮肉受苦、流血流汗、脫胎換骨的磨鍊過程,還有著思想改造、心靈磨難的痛苦經歷。

記得第一次撿豬糞的情景:我跟著其他飼養員爬上豬圈欄杆,一看地上都是豬糞,我不敢跳下去,看見其他飼養員已經跳進去撿豬糞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踮著腳尖跳下去,小心翼翼地撿,腳上沾了一點點豬糞,馬上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這時一個老貧農過來挑豬糞,看見畚箕外面一塊豬糞,就用腳把豬糞撥到畚箕裡,踩實後挑走了。

我心頭一熱,臉馬上紅了。為什麼貧下中農就不怕髒不怕臭呢?晚上我認真地學習了毛主席著作,“最乾淨的還是工人農民,儘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乾淨……世界觀的轉變是一個根本的轉變。”

毛主席的話像一把鑰匙解開了我心裡的疙瘩。正因為我的立場、思想、感情還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與貧下中農格格不入,所以我才怕髒、怕臭,但是沒有豬糞臭,又哪來的稻米香?我們到農村來,不僅是接受勞動鍛鍊,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觀,要真正在思想感情上、勞動生活上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當時我想,我要自覺拜貧下中農為師,培養無產階級感情,要用勞動的汗水沖洗身上的“驕嬌”兩氣,用糞剷除掉頭腦裡的小資產階級骯髒思想,勞動的扁擔能夠幫助我們勇敢的挑起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兩副重擔。

在一次農忙季節,場裡決定第二天4點半起床突擊搶收草化州的水稻,晚上散會後大家都睡覺了,準備次日大幹一場。我把籮筐都收集一處,也要睡覺了,忽然發現第二天沒有麻袋裝穀子,原有的20多條都裝著谷種,第二天早晨也來不及倒,並且凌晨天很黑看不清,谷種可能會弄混,影響生產。好的麻袋只剩下2條,其它20多條都是破的,不能裝穀子,怎麼辦?

在我憂心忡忡時,有人勸我,這幾天連續農忙很累了,要我早點休息。不過我睡不著,想著明天沒有麻袋裝運稻穀肯定會影響大家收割的進度,要奪取糧食生產大豐收就要搶時間、搶季節。我雖然很累了,但是我如果放棄休息,補好麻袋,保證大家明天能夠順利收割,進度就會加快了。我一夜不睡是小事,備戰奪糧可是大事呵。

想到這裡,我趕快點燃煤油燈補起麻袋來了。蚊子不斷地向我臉上、手上、腳上輪番進攻,咬得又癢又疼,我顧不上拍打。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只聽見蚊子肆虐的嗡嗡聲和麻袋針穿著細麻繩拖過麻袋的聲音。縫著縫著,我的眼皮搭拉了下來。哎喲,手上一陣劇痛,原來針扎到了手,血流了出來,我一下子驚醒了,趕快把血擠出用草紙按緊傷口繼續縫補麻袋。

這時,我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毛主席的教導:要“發揚勇敢戰鬥、不怕犧牲、不怕疲勞和連續作戰的作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眼前彷佛浮現出不久前四位女社員半夜奮戰爛泥田,不怕螞蝗咬堅持割稻的動人情景,頓時渾身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是呵,為了備戰奪糧,幾隻小小的蚊子算得了什麼?困又有什麼要緊?我堅持把22條麻袋全部補好,那已經是第二天雞啼鳴了,我又和大家一起投入了緊張的勞動中。

我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錘鍊著一顆紅心,感受著勝利的喜悅,還深切地體會到貧下中農對我一個上海姑娘的情意。可能是當時的大隊太閉塞太落後的緣故,當地的姑娘第一次看到我的皮帶和裙子時,感到非常好奇和驚訝:怎麼女的也能用皮帶?看到我的哥哥從果場走八里路來豬場看我及我們兄妹並肩走路、親密交談的情景,她們詫異地說:農村夫妻間都不可能有這樣好的感情。

剛到大隊的那段日子,無論男女老少都驚奇我皮膚的細膩白嫩,有機會都要摸一摸我的手,看個究竟,彷佛要了解是什麼做的。每當我從田邊或者他們的身邊走過時,總要聽到他或者她連聲呼喚我的名字,我停住腳步急切地應答,以為有什麼事情,其實沒有任何事情,他們只是想叫叫你、看看你而已,我只好笑笑,點點頭。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這個原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上海姑娘皮膚變得跟他們一樣黑紅髮亮,手上跟她們一樣滿布粗糙的老繭,身上穿著補丁綴著補丁的衣服,一點也找不到昔日的影子,已經跟當地村姑完全一模一樣時為止。

當地淳樸的民風最令我神往,山裡人家,門不閉戶,路不拾遺。當你飢渴時,無論走進哪個陌生人家,都可以討碗米湯水喝,掀開後鍋,總是有清香誘人的煮地瓜。我去串門時,一進村莊,那些拖著鼻涕的小孩竟會把我當成戰利品似的爭奪,甚至大打出手。我趕快拉著他們的小手答應每一家都去,他們才一個個喜笑顏開,前呼後擁地帶著我前進。

好客的山民趕緊端凳燒鍋,取下屋樑上懸掛著的平日捨不得吃的醃肉,炒出一大盆米粉或者麵條,倒上一碗紅米酒,不管我是否剛吃完晚飯,都要我把肚子撐得滾圓才能離開……這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裡的村民,清貧、艱苦、熱情、好客。

我愛這片土地上的勤勞善良的人民,是他們幫助我渡過艱難困苦的知青歲月,是他們撫慰我病痛孤寂的心靈。我自覺地溶入他們的隊伍,與他們一起同命運、共呼吸、齊戰鬥,在貧瘠的土地上開荒種樹、建房築路,播下心血、潑灑汗水、澆灌希望,精心描繪著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美好藍圖。

年輕的身影終日活躍在地頭田間,青春的熱血在胸膛裡燃燒沸騰。我遇見了一位知青,很快就被他嘹亮的歌聲迷住了,可以說是一見鍾情吧,他與我志向相同、興趣相投,同樣積極肯幹、吃苦耐勞、勤奮上進、朝氣蓬勃的人生態度在我心靈上激起了強烈的共鳴。工作中我們互相瞭解,配合默契,是很好的一對搭檔。

有一天我聽女友說,XX愛上了他,說他向人吹噓,我在跟他談戀愛。我大吃一驚去詢問XX,不料XX跟我大吵一頓,說我在他們中間插上一槓,破壞了他們的關係。我又氣又急,想要去找他問清楚,又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無奈,只好寫了一封信交給他,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他在信中說:“……我的心就像萬丈深坑掉下去一樣,含著眼淚強忍看下去,沒想到你是這樣瞭解我,不由我掉下心酸的淚水。風波事起,你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推,可我認為是我的錯,怪我沒跟她講清楚,但是事已讓她亂吹出去,完全跟事實相反,反正腳正不怕鞋歪,我們當時關係只是兄弟姐妹關係……”

事情的結果往往出人意料,這次風波不僅沒有把我們分開,反而使我們加深了理解。誤會消除,天空更加晴朗。終於有一天他寫信道:“我認為你比你哥活潑、天真,你較大方,女人的大方,不像一些女的那樣高傲,那種什麼我形容不出,反正我看不慣……我需要的是大方、踏實、同心同德的人……也許我心裡這種滋味就是愛吧,我不知道,我會不知不覺地產生這種感情。我現在才懂得戀愛的神秘……”

就這樣,兩個本來不知戀愛為何物的年輕人卻靠旁人的流言蜚語敲開了情竇,墜入了戀網。我們陶醉在愛情的喜悅裡,只要遠遠見上一面,笑意就流露在嘴角、眉間,幹起活來幹勁更足了。

假如時間就此凝固,假如歲月不再流轉,這一切將是多麼的美好,美好的瞬間將永駐心田。可是,歷史卻是這樣的殘酷無情,動亂的中國啊,一切是那麼的晦暗沉重!美麗的光環早已消失,只留下清醒後的風雨如磐。當時在革命口號滿天飛、極左空氣盛行的年代裡,白天要戰天鬥地從事超負荷的繁重勞動,晚上還要參加無休無止的各種學習和批判會,可以說是大會三六九、小會天天有。大家已經厭倦麻木了、身心疲憊了。

有一次批林批孔會上,恰巧在唸著社論裡向復辟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萬炮齊轟、萬箭齊發”時,不知是誰放了個響屁,某知青突口而出說:“萬屁齊放”,立即引起了鬨堂大笑。嚴肅的批判會開不下去了,這還了得,於是要追查“是誰說的?居心何在?要查一下成分。”陰霾頓時籠罩在知識青年頭上,人人自危,噤聲無語。

沉重的年輪輾碎了知識青年的革命夢幻,時光的流逝帶走了率直的天真,長期營養不良和體力透支摧毀了健壯的身體,青春已經悄然逝去,年華不再,好夢難圓。特殊的年代容不下純真的感情,愛情的幼苗被當成“小資產階級思想情調”冠冕堂皇地扼殺在搖籃裡。虔誠的信念沒有了,只留下破碎的心靈、難解的迷惘和遙無盡頭的磨難。

終於,我承受不了精神、心靈和肉體的三重摺磨,患上了急性黃疸型肝炎。我在本子裡寫道:疾病的折磨,痛斷的肝腸,真誠被扼殺,愛情遭摧殘。長夜漫漫最難熬,終日辛勞強歡顏。青春何辜?何辜青春!愛情無罪,罪在出身!無情人棒打鴛鴦,恩愛情侶強拆散。從今後心灰意冷,勞燕分飛各北南。

後來我又接二連三遭遇了更大的不幸和苦難,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所有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絕望了。我整夜整夜輾轉無眠,仰問蒼天,為什麼要對我殘忍?天不應,唯見星星眨著眼睛。俯拍大地,前進的路又在哪裡?地無語,遍地小草隨風搖曳。多少次我徘徊在山崖邊,望著山腳下奔流不息的溪水,我多麼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真是生不如死呵,死勝於生。

一邊是毫無希望的歲月,水深火熱的煎熬;另一邊是風平浪靜的永生,無慾無求的港灣。生與死,只是一念之隔,一字之差,離得這麼近,看得這麼清。只要輕輕跨過去,馬上就海闊天空、無憂無慮、無掛無牽。質本潔來還潔去,遊蕩的靈魂呵盼安然。

我閉上眼睛,正要縱身,忽然一個聲音高喊道:“年輕的姑娘,請你慢一點,生命寶貴豈可拋?天涯處處有芳草。君不見,高山流水遮不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你可知,人活一世為哪般?”是啊,人生的真諦在哪裡?我問青山,山不答。我問綠水,水嗚咽。我只好埋頭於書本間……

魯迅講:“革命的愛在大眾。”普希金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你不要悲傷!”馬克思道:“自暴自棄,這是一條永遠腐蝕和啃噬著心靈的毒蛇,它吸取著心靈的新鮮的血液,並在其中注入厭世和絕望的毒液。”培根告訴我:“幸運並非沒有許多的恐懼和煩惱,厄運也並非沒有許多的安慰與希望。”……

我如飢似渴,如痴如醉,沉浸在閱讀的喜悅裡。孤燈清影獨自眠,書本與我長相伴。枯澀的心靈逐漸滋潤,空虛的頭腦慢慢充滿。加上農民們的關懷、知青間的友情,使我增添了生活的勇氣和溫暖。我開始明白了: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有苦有辣有酸有甜!我開始懂得了:人生的真諦在於忘我,在於奉獻。我開始欣賞陶鑄的兩句詩:“如煙往事俱忘卻,心底無私天地寬。”

終於盼來了1977年的恢復高考,我考上了漳州農校,離開了這片我夢牽魂繞、流血流汗的地方,告別了埋葬我純真愛情、美好青春的土地,開始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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