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50年祭之與往事幹杯

我的知青50年祭之往事幹杯

我好喝酒,好的,賴的都喝。一喝就是幾十年。

我的飲酒史始於山西插隊。上世紀1970年代,我在山西絳縣橫水公社插隊。那時,活得很苦很累,就喜歡借酒澆愁。酒是越喝越多,愁卻沒因酒入愁腸而消失,反倒越澆越愁,越澆越多。愁明天吃什麼?愁明天燒什麼?愁隊裡分的那百十斤麥子如何能撐到來年?愁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黃土高原上的邊遠偏僻的小村子?

於是,年紀輕輕的我,就把自己修煉成了一個十足酒鬼。我們村裡的知青管我叫“土簸箕”,意思是什麼垃圾都搓,引伸意就是說,只要是酒,什麼酒都喝。本來嘛,那時候,能喝上酒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哪裡容得你挑挑揀揀呢?

汾酒、竹葉青、西鳳什麼的鎮上的食品公司有的是。可是身上能有兩塊七毛五的機會實在不多(當時,這三樣酒都是每瓶兩塊七毛五分)。通常能喝上當地土燒,四毛錢一斤的柿子酒,就不錯了。那酒真個像一支敦煌曲子牌中唱的,叫你“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所以,喝這種酒時,常喜歡跟村裡的小青年們吹牛以佐酒。不然,上頭。

我們村子裡有個小青年叫快快。有酒沒酒的時候都常跑我們住的窯洞裡閒諞胡訕。有時候,趕上我們喝酒抽菸,也跟著我們抽上一口喝上一口。侃來侃去,他就知道了山外的天很大很大,絕不是隻有幾十張席子那麼大。他就知道了,美國有個宇宙飛船叫阿波羅號,1969年登上了月亮。

他還知道了有一種捲菸叫中華牌香菸,那菸捲要三分洋一支,好爺爺呀,三分洋!能買上一斤洋柿呢,吸那香菸,頂多三分鐘,那三分洋就沒了!三分洋打煤油能打一兩半,點一個晚上到天亮呢。他還知道了純毛畢嘰和的確良的差異。還知道北京的街道很寬,比村裡完小的操場還寬。

當然,我們也知道了山裡的雷暴,山裡的山洪很厲害,過來的時候那是山呼海嘯,過去的時候溝裡竟存不下一泡尿。我們也知道了山棗棵子當柴最耐燒,火苗也最硬,煮麵條熟得最快。還知道了春種秋收,知道了看星星就知道大約是啥時辰了。

所以,我們願意聽他白話,他更願意聽我們吹牛。我同窯的兩個知青,也是我大哥張放和友朝回北京時,這快快就更是無著無落。有個放屁的工夫都往我們那小窯跑。

我的知青50年祭之與往事幹杯

我呢,一個人也實在是悶的慌。我這人一悶得慌,酒癮就上來了,怎麼熬都熬不住。有一回,我正在小窯裡悶得轉磨呢,快快就進來了。我話都懶得跟他說,拉上他就去了五里外的橫水鎮。

那天正逢集,可這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集早就散了。我們竄到就要打徉的橋頭小店裡,小店的掌櫃問我們要點啥,我把衣兜裡的幾張小毛票悉數掏出,說要半斤酒,剩下的你看還能來上點啥,就來上點啥。

那掌櫃用油膩膩的手指頭蘸著唾沫拈了拈,說,半斤酒兩毛錢,還剩四毛。兩個二面燒餅,一毛二,還剩兩毛八,兩毛八能買點啥呢?說著他那眼睛就往那幾乎空空蕩蕩的玻璃櫃裡瞄了瞄,說還有一截豬大腸,最少要賣四毛錢的,可你們只有兩毛八啊。那一旁的快快就說,我這兒還有兩分洋,湊個整三毛錢,就賣給我們吧。說著還把小褂脫下來,讓那掌櫃驗明正身,以示再無分文。

那掌櫃把那小褂在櫃檯上抖了抖,著實什麼也沒掉下來。便很無奈很不情願地從玻璃櫃裡擒出那半尺來長的黝黑的豬大腸。說,便宜了你們。說著,提了半斤柿子燒,倒在一個豁了口的黑粗碗裡,又說,這碗也饒了你們,快走吧,我也該關張了。

我把那倆燒餅揣到懷裡,捧著那豁口的黑粗碗,快快拎著那截豬大腸,出得店門,我們便蹲在小店的窗戶底下吃喝開來。喝上一口酒,我們便從那大腸的兩頭一人一口地咬起來。那腸子根本就沒有煮爛,彈性十足,咬下一口著實用下吃奶的力氣。那快快就說,沒刀,不如我倆分別把這腸子纏在手上,拽開它,這樣一人一半,吃起來也方便。

我想也好,就在手上纏好,兩個人就像拔河一樣分別用力猛拽,那腸子越拉越長,越韌性十足,就是不斷。我們兩個腳抵著腳,臉漲得通紅,就聽嘭的一聲,那腸子中的油花都崩了出來,濺得我袖上,前襟哪兒都是,可那腸子硬是沒斷。氣得我立馬在快快屁股上踢了兩腳。不是因為他這建議弄髒了我的衣裳,是因為大腸中的那點油水全都濺了出去。太可惜了的了。氣得我沒好氣說,罰你,那兩個燒餅就沒你的份兒了。

快快說,那燒餅裡還有我的二分洋呢。我說你那二分洋是哪兒來的?他說,給你們知青往橫水鎮送信,給我一毛錢,八分郵票,剩的二分就是我的工錢。這幾天就送過一封信,就只有這二分洋呢。可要不是這二分洋湊個整,掌櫃還捨不得賣你那截大腸呢。

我說,你早就吃了二分洋的大腸了,沒燒餅錢了。快快說,你要是狠心不給我燒餅,我就真沒力氣走回去了呢。我狠狠咬了一口燒餅。把另一個扔給了他。

我們不得不又開始了前一個輪迴,一人一口大腸,一口酒,一口燒餅地嚼起來。快快見我消了氣,說,哥,將來我有錢了賠你。我說,你賠我什麼?他說,最好的酒!煮得最好的豬大腸,一大根,有這麼長,說著他伸展開兩個胳臂,比量起大腸的長度。

我說,好兄弟,那我就等你最好的酒,有這麼長的大腸了。可是,我估計那要等到地老天荒呢。快快說,地老天荒不是也有個頭嗎?我嚥下最後一口柿子酒,懶得不再和他廢話。

後來,我就離開了那個小村子。我早就忘記了快快說的最好的酒,和有這麼長(兩條胳臂長)的大腸了。可是快快沒忘。

1980年代中期的一天,友朝給我打電話說,快快一兩天就來北京。他弟弟的媳婦考上了人大。他想找咱們慶賀一下。他還說,他要請你喝最好的酒。我一下就想起來了當年的往事了,就說,他沒說還有這麼長的大腸嗎?友朝一頭霧水,哪麼長的大腸啊?他沒說。我說,就是有兩條胳臂那麼長的大腸。

其時,我正要到北京出差。就說,我一兩天就能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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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左一)來北京和我們相聚

誰能想到,十幾年後,快快兄弟倆再加上他兄弟媳婦和我們仨,又湊到了北京,我想都沒想過呀。其時,友朝已是工程師,張放已是醫師,我已是記者了。我們聚在了長征飯店。那時,長征是海淀鎮特別有名氣的烤鴨店。快快叫了一隻烤鴨,還有鴨肝鴨腸什麼的幾樣小炒。

我說,還要有一根那麼長的大腸呢!快快就說,可別提那大腸了,如今誰還吃它,臭哄哄的,還嚼不動。這鴨腸就頂那大腸了。又脆又香。我說,那最好的酒是什麼酒?汾酒、西鳳,還是竹葉青?快快說,比這些還好。說著,從揹包裡小心翼翼摸出一個白瓷瓶。

我說,茅臺?快快說,我不是說了嗎,我會賠你最好的酒。農村責任制我掙到的第一筆錢,就買了這瓶茅臺,買來時,已經漲到三十多塊一瓶了,可我還是買下來了,就等著有一天見到你們,拿出來給你們喝呢。

我說,真好。你知道我參加工作後,我有了許許多多的喝酒的機會。差不多可以說是“閱酒無數”。什麼茅臺、什麼五糧液、什麼盧州老窖、什麼董酒、什麼口子窖差不多都招呼過。快快本來十分興奮的目光一下暗淡了許多,我突然為我的張狂後悔起來。連忙改口說,我是說,我喝過這麼多酒,醬香的、濃香的、清香的、粬香的,還是茅臺最好喝。快快的臉上這才有了喜色。不消說,那一晚上,我們十幾年後的相聚,喝著茅臺,回憶著插隊的趣事有多麼的快活。

快快說,你不是喜歡喝好酒嗎?以後,我掙了錢,還請你喝好酒。我說為什麼還要請我們喝好酒。快快說,我的腦瓜能開點竅,和我一天沒黑沒白地往你們小窯裡跑息息相關啊。你們讓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讓我渴望去見識一下山外的世界。要不是你們這些知青,我怎麼能這麼快就走出了那個閉塞的小山村呢?我還想去大洋的那岸去看看,去看看那些洋鬼子們怎麼生活,怎麼工作呢。

誰想,那次一別就又是好幾十年,我都沒有見到他。只是聽村子裡的人來北京玩,時不時地說起過他。說他已經成了不大不小的老闆,“你都不知道吧,那慫,SUV越野就有好幾臺。都是大牌,巡洋艦、牧馬人啥的。”

後來,有了微博,我們就互加了微博。有一天快快在微博裡跟我說,哥,你還喝酒嗎?我說,喝,只是不比從前了。不喝正好,一喝就多。快快說,那就少喝點兒,我給你發去一箱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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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經茅臺鎮的赤水河

我說,什麼好酒?又是茅臺?快快說,不是咱們上回喝的那個茅臺,可也是茅臺鎮的制酒大師古搗出來的好酒。這酒也是醬香型,自是精選當地糯高粱,取赤水河之水,九次蒸煮,八次發酵,七次取酒,再經名師勾兌,窯藏多年方能出廠呢。我說,這麼麻煩呢。快快說,不麻煩能出好酒嗎?我說,果真真是好酒?快快說,好不好,你自己品吧。

沒幾天,快快就用專遞給我遞來一小箱,有六瓶。下班回來,開了一瓶,斟滿一杯。上下晃盪晃盪,那香氣就沖天而起,在房間裡遊蕩瀰漫久久不去。我仔細觀賞那嫩黃色的湯汁,貼著杯壁,稠稠的掛杯。面對這種佳釀,我必須獨斟獨飲。必須一個人靜靜品味。果然,這酒濃而不烈,香而不浮,厚而不膩,柔而不斷。其醬香沉醉,優雅綿長,醇厚細膩,回味悠長,就是空杯仍能持久留香。且香氣繚繞,經久無絕。

我可不想和我那幫狐朋狗友,鬧哄哄的,吆五喝六地喝。我以為那是對好酒的大不敬。因為這酒也是有生命的。如果一個酒徒對佳釀如此大不敬,那他根本就不配飲這世間佳釀。但我還是願意和我的同事分享這美酒。更多的成分是想在同事面前臭顯一番。當然也有禮尚往來的意思。前一回,我的同事送我一瓶1573,我有了茅臺鎮美酒自然要拿一瓶回送給班上的同事。不然,光進不出,那我成什麼人啦?

我跟同事說,這酒拿回家,自己嘗。同事說,什麼酒?這麼神秘兮兮的。我說,嚐嚐就知道了。

晚上,朋友打來電話說:這麼好的酒,你讓我一個人喝,那不是暴殄天物嗎?跟你說實話,我喝了一口就封了瓶。我想找個好日子,把哥幾個都叫過來,一塊兒來嚐嚐這玉液瓊漿。

我說隨你。

但我還是更想一個人靜靜地淺斟細品。因為這嫩黃的湯汁其實流淌著的就是我的青春,就是我青春夥伴的情誼,就是養育我成長的黃土高原的濃烈而厚重的乳汁。

於是,我有了與往事幹杯的衝動。

且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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