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不做“筆桿子”,過有尊嚴的生活

我在機關工作,工作的主要內容是抄抄寫寫,現代叫“文秘”,古人稱為“司筆札”。我很不喜歡這份工作,不僅僅因常常要為臨時的緊急任務熬通宵,也不僅僅因個人才能有限,應付為難,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非常厭惡別人叫我“筆桿子”。

決心不做“筆桿子”,過有尊嚴的生活


不喜歡別人稱自己“筆桿子”,這在中國的傳統和語境中多半會讓人驚訝。從古至今,中國的“筆桿子”都是一個讓人敬畏的稱號。首先,當一個人坐到了“筆桿子”的位置上,你的地位和待遇是不用愁的——古之所謂“幕僚”,今之所謂“智囊”,都是參機要的人物,誰能夠虧待?至於“筆桿子”的作用,國人也早有深刻認識,當年駱賓王替別人草了份討伐武則天的檄文,武則天看了就責備宰相不該“失此人”,後來有人還把“筆桿子”抬到了和“槍桿子”並提的高位上,說革命就靠這“兩杆子”,而一位當代偉人稱讚某女作家“纖筆一枝何所似,三千毛瑟精兵”的詩句則更是眾口流傳。

我原來所在的單位很小,按說,在這樣的環境裡,我頂多只能算一支小而又小的亂筆頭,並不能和上面所說的大“筆桿子”——幕僚和智囊們相比,可是這似乎並不妨礙我在那個圈子裡收穫尊敬和禮遇。和領導一起下鄉,別人總要恭維兩句,喝起酒來,即使是鬧到最兇的時候,別人也會給我留下餘地,說是“保護筆桿子”。自然,這尊敬和禮遇中有真誠,也有虛偽。然而不論真誠還是虛偽,我都會大不自在。

我為什麼如此厭惡“筆桿子”?現在我已離開原來的工作和生活圈,也許是認真思索一下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我想,我之所以不喜歡“筆桿子”,首先是不喜歡這個稱呼。人就是人,怎麼會成為“筆桿子”呢?這一稱號本身就是把一個活潑生動的人“物化”。其次,當一個人被稱為“筆桿子”時,那話裡實際上還包含著一個不證自明的前提,即你是有主人的。“筆桿子”如果單獨存在,那就是一枝筆而已,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只有在筆桿子具有主體的時候,它才會有令人驚異的力量。那麼,我能否成為我自己的“筆桿子”呢?這話有些拗口,實際上很好理解:當一個人僅僅能夠寫得一手好文章時,中國人習慣稱你為“文人”,絕不會叫你“筆桿子”的,也就是說,你如果要成為“筆桿子”,你就必須有一個主人,而這個主人還必須是異己者。於是,又自然生髮出了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當一個人成為“筆桿子”,而他自己又註定不能做這枝筆的主人時,他還有無獨立的人格?大概不會有了,一個人如果長期“順”著別人的思路想問題,從筆下流出的不是自己想說的話,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他還可能是他自己嗎?回憶當初毅然決然告別“筆桿子”的生活,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對喪失自我的前景有著深深的恐懼。


決心不做“筆桿子”,過有尊嚴的生活


如此說來,我之不做“筆桿子”,是因為自己對“筆桿子”的理性認知,完全沒有一點利害關係的考量?捫心自問,我還沒有那麼“純潔”。如果考慮到利害關係,我也是決心不做“筆桿子”的,因為我曾經對古往今來大大小小的“筆桿子”們做過一番考察,結果得出了一個與世俗觀點迥異的結論:有好下場的“筆桿子”很少。前面說過,“筆桿子”在中國一直有著很受尊崇的地位,但這只是對“筆桿子”這一職業而言,具體到某一個“筆桿子”,或許他的確常常被人捧得很高,但其最終結局卻往往並不美妙。無他,“筆桿子”終究只是工具而已,不幸的是,許多“筆桿子”們似乎見不及此。清朝的沈德潛,是乾隆的文學侍從之臣,是常要給皇帝代筆的,也曾經位極人臣,就因為在自己文集中收錄了替皇帝代作的詩文,沒給天子面子,結果在死後被清算。西方也不例外,那個發明了著名的“剃刀定理”的哲學家奧卡姆與國王結成反對教皇的聯盟,他對國王說了句豪言:“請你用劍保護我,我則用筆保護你。”可是不久國王和教皇妥協,哲學家便成為了國王向教皇獻媚的犧牲品,被燒死在了火刑柱上,哲學家的豪言也成為笑柄。

在探討“筆桿子”這個話題時,我常常會想起一個人來。我一直認為,這個人因其才華、私德和那種個性被扭曲的苦悶心境極富代表性,其命運和悲劇,堪稱“筆桿子”的命運和悲劇的縮影。這個人就是蔣介石的幕僚陳布雷。早年的陳布雷,是睥睨天下的報界豪傑,他的自述中說“年少氣盛,自視若不可一世”,至今尤能想見其風采,可是自從他進入蔣介石幕府後,他的稜角就全被消磨或掩藏了,在外人看來,他的文筆固然從凌厲一變為平實,其人也彷彿修煉成了無私無慾的得道高僧,在陳布雷自殺後,國民黨中就有人撰文稱讚其“沒有自己的得失,沒有自己的榮辱,他以領袖的得失為得失,以領袖的榮辱為榮辱,他之所以能做到這個境地,乃是由於他的心境的純潔,毫無私念和私慾”,可在筆者這樣的庸人看來,一個品行高潔的人固然可以少點私心私慾,但完全沒有自己的得失和榮辱,還能叫一個完整的個體嗎?事實也證明,陳布雷即使是在做了“筆桿子”的時候,也並非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筆桿子”這一職業使他不得不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掩藏起來,否則他也不會在一片文恬武嬉中留下“精神之痛苦非言語所能形容”的遺言,而仰藥自盡。

決心不做“筆桿子”,過有尊嚴的生活


陳布雷的悲劇是一個人想擺脫“筆桿子”生活卻不可得的悲劇,他之所以不能斷然告別“筆桿子”生涯,可以說是那種悖時的“愚忠”觀念死死束縛著他;“筆桿子”的悲劇還有另一種類型,這種人做起“筆桿子”來得心應手,聽憑手中之筆成為政壇攻守的開路先鋒乃至殺人利器,他本人對此不但沒有什麼“精神之痛苦”,而且還自以為得計,可是一旦形移勢變,他註定會被時代和原來的主人所拋棄,尤其令人感慨的是,這種“筆桿子”很可能至死都無法理解他所遭遇的一切。

一部很濫的電視劇中有一句經典臺詞:如果你想上天堂,那你就去美國;如果你想下地獄,那你也去美國。套用一下,一個讀書人如果想上天堂,你就去做“筆桿子”;如果你想下地獄,你也去做“筆桿子”。而作為凡夫俗子的我呢,既不想上天堂,也不想下地獄,只想過一種有尊嚴、有個性、真誠歌哭的生活,所以我決心不做“筆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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