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兒跳井是幾時 文

金釧兒跳井是幾時 文/蘇北

金釧兒跳井是五月。農曆五月,因為正是端午前後,但究竟是幾號,書中沒有寫明。但閱讀中,只要稍微仔細一點,還是能推出具體日子的。

五月初三是薛蟠的生日,這一點書中說得很清楚,在第二十九回中,賈公寫道:“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賈寶玉因和林黛玉吵架,沒有去參加薛蟠的生日宴,我想可能不僅僅是因為吵了架,賈寶玉可能骨子裡根本瞧不起這位姨兄弟。薛蟠雖然也有優點,蠻憨,直爽,但這位姨兄層次也太不堪了。然而,若說到此回寶黛吵架,也是無厘頭的。我們“紅樓小組”,每次讀到寶黛吵架,其中一位叫袁姐的,就會插嘴說:“被她搞死了!”她的意思是林黛玉太纏人了。我們這裡土話叫“攪屎”。

仔細閱讀《紅樓夢》,發現寶黛的每次矛盾、爭吵,都沒有什麼實質的事情。賈公的高妙,在於寫出了兩個人的機心,而且每每都能說出一番令人信服的道理。寶黛的爭吵,如果用一般的眼光去看,也真的是無事找事,吃飽了撐的。不過話說回來,人心是最難搞的,也就是說,人的心思是最難猜的。《紅樓夢》的了不起,正是寫出了這種人的心思的幽微處。這也是讀者閱讀過程中的“敏感區域”。

也是,就不要說是戀愛中人了吧。就是在普通交往中,也多有猜心思的,或者說,心思無處不在。我的兩個同學,因一位的孩子在另一位的城市工作,而那位同學粗心,一直沒能關心他的兒子。那一位於是私下嘰咕:“我兒子在他那,一次沒去看過我兒子,還同學呢!”被嘰咕的渾然不覺。我對這位說:“你對他說一下,讓他去關心關心不就結了!”沒想到這位卻說:“我說了還有什麼意思?”

看看!這就是人的心思。而在《紅樓夢》中,有一回就將此分析得明明白白。其實,賈寶玉心裡早有了黛玉。“只是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

是不是有點太費勁?太繞口了?

簡單說來是這樣——

寶玉認為:別人不知道我的心,就罷了。難道你也不知道?反老刺激我、奚落我,可見你心裡沒有我。

黛玉認為:你心裡自然有我。我便是提“金玉”二字,你聽到只當沒聽到。為什麼我一提,你就急眼?可見還是很在乎的。

看看,人心就是這麼複雜。正是因為人心不可捉摸,一個心才弄成了兩個心,才有了不斷的爭吵和猜忌。

也正是這回的爭吵,賈寶玉沒心思去參加薛蟠的生日。他對薛寶釵解釋: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生病。連個頭也沒磕。大哥哥不知情,好像我故意不去似的。大哥哥要提起,你幫我解釋一下。而薛寶釵的回覆也乾脆:“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

賈母為這對“冤家”的賭氣吵鬧,心中牽掛,說了這麼一番話:“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裡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你這兩個冤家鬧上天,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

因為賈母心裡放不下,就叫王熙鳳去看看,也幫著說合說合。王熙鳳去一看,兩人卻都好了。

這是寶、黛兩人自我努力的結果,也是兩人自我反思的結果。用賈寶玉的理論就是:若叫別人來勸,反倒覺得咱們生分,不如這會子,憑你怎麼樣,要打可以要罵可以,只千萬不要不理我。

少不得賈寶玉又是一番哄勸,一番自嘆自泣。他們的每一次爭吵,其實也是一次感情的升溫。在吵鬧中兩顆心逐漸靠在了一起。

好了之後又平安無事了。無事之中偏又滋事。早飯後寶玉無事,便在園內閒逛,從賈母那溜到王熙鳳那,最後來到王夫人處。正是熱天,人困得很。他母親正在榻上睡覺,他見金釧兒一邊給母親捶腿一邊打盹,便一拽金釧兒的耳墜,把金釧兒弄醒,之後兩人就是一番玩笑。先是寶玉往金釧兒嘴裡放了一顆薄荷糖,金釧兒閉著眼噙了,之後寶玉便拉金釧兒手,說,明日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一處。

從對談中可見兩人還是挺親暱的。沒想金釧兒高興,嘴裡忽然冒出一句:“我倒告你一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裡拿環哥兒同彩雲去。”

就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惹了大禍。王夫人翻身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打得金釧兒眼冒金星,即刻要趕出金釧兒去。

王夫人為什麼這麼惱怒?她平日裡不是挺慈悲的麼?

其實,從寶玉和金釧兒的對話中,是可以聽出這些小兒女是已懂得男女私情的。金釧兒輕鬆地說出“東小院子”的事,說明在丫頭之間早就曉得賈環與彩雲的那些事。否則,金釧兒也不會脫口而出了。正是這暗處湧動的所謂“秘密”,王夫人說不定也是知道一點的,只是不去管它罷了,沒想經金釧兒這麼一說,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這一下激怒了王夫人。這是王夫人最忌諱的事。可以說,賈寶玉是王夫人的“最核心利益”。王夫人雖然心地慈軟,平時也吃齋唸佛,但一下子動了她的“核心利益”,人性惡的一面便徹底彰顯了出來,所以才那麼狠地打了金釧兒,並決意要攆她出去。

這樣分析下來,發現金釧兒被打是五月初四,因為在此回的後文,說到了“原來明日是端陽節”。端陽是五月初五,被打是前一天,可不是初四了?

王夫人打了金釧兒,賈寶玉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不能也無能力為金釧兒開脫,自己反倒一溜煙跑了。跑了之後他並沒有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他跑進大觀園見到齡官劃“薔”,自己淋了一身雨還不知,跑回怡紅院因無人開門誤踢了襲人。

第二天端陽節,大家過得也並不好。雖然王夫人置了酒席請薛姨媽一家吃飯,可這飯吃得寡味,寶釵淡淡的,寶玉沒精打采,林黛玉懶懶的,鳳姐也淡淡的,迎、探、惜三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因此寶玉回來長吁短嘆,因晴雯給他換衣服,不小心跌壞了扇子,抱怨晴雯,弄得晴雯、襲人和寶玉三人好一番口舌。

五月初六,史湘雲來。

先在賈母處說笑,說她像個男孩,說她話多繞舌,說她頑皮沒心眼。賈寶玉是極喜歡這個妹妹的,之前在清虛觀“張爺爺”給了他不少玩意,他看中了其中的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想著回來給湘雲,便揣在懷裡。因此知道湘雲來了,又趕到祖母這裡,大家玩笑了一回。這時賈母說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園裡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

於是湘雲出來,瞧了鳳姐,瞧了李紈,便到怡紅院來找襲人,送了襲人一個戒指,便與襲人敘舊拉家常。這一回寫得相當詭異,通過戒指寫寶釵之好(襲人說先前已得了一個,湘雲說,誰給的,襲人說是寶釵。那一個本是湘雲送寶釵的)。通過襲人請湘雲做鞋,扯出黛玉的不是(鉸了湘雲做的扇套),以此來臧否黛玉。再有賈雨村來訪,賈政要寶玉去見。寶玉當然一百個不情願。湘雲說了一通仕途經濟的話,被寶玉當場給了顏色看,由此又引出襲人對寶釵和黛玉的議論。通過這些談論,寶釵和黛玉的群眾基礎已瞭然可見了,為日後競爭兒媳婦,寶釵上位,黛玉出局,暗露了端倪。

這一回給了我們太多的信息。寶玉和黛玉互表心跡終於說出口了!那心裡面千滾萬燙的話,如奔騰的黃河之水在壺口撞擊,被寶玉一句“你放心”,徹底傾瀉了下來。這是天大的三個字,是驚雷一般的三個字。這一回把寶玉和黛玉素日來的爭吵、猜忌、吃醋、懷疑、試探,統統給消解和冰釋了。

“你放心。”

這三個字,對他們來說,說出口,真是太難了!

恰巧的是,他們的互表內跡,被不小心送扇子來的襲人碰到了。襲人見到寶玉,寶玉竟痴了,拽住襲人說:“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暱。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聽到寶玉魔怔般的這番話,襲人的震驚和恐懼可想而知。襲人徹底嚇傻了。我這裡所說的“恐懼”,絕沒有言過其實,對於襲人,她真是太懼怕黛玉是寶玉的“那一半”了。她是深知黛玉的刁鑽、尖刻的性情的。她的內心深處當然不希望遇見這麼一位主子。

襲人正自垂淚,這時,寶釵走了過來,襲人少不得要把驚悚和慌亂掩過去,扯謊說“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由此也轉入另一重的議論,寶釵的一句雲丫頭在做什麼呢,牽扯出湘雲失恃失怙後的不幸,襲人後悔不該叫湘雲做鞋,這時寶釵說“我替你作些”,此舉更得了襲人的好感,寶釵的分值又增了一層。

正在這時,一個老婆子走來驚呼:金釧兒投井死了。

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襲人兔死狐悲,滴下淚來。寶釵第一個念頭,是趕緊來安慰她的姨娘。

王夫人見她來了,問道:你可聽到一樁奇事?也正獨自垂淚,薛寶釵倒好,為安慰姨母,竟說出:在這裡拘束慣了,出去能不瘋玩?也許是失腳掉到井裡去的。若果真是投井,也是她自己糊塗,也怪不得別人。——虧得寶釵竟能說出這番掩耳盜鈴之語。

王夫人為減輕自己的愧責,無非就是多給些銀子,再送她兩套下葬的衣服,這裡卻又要拉扯上黛玉,說正好有給黛玉做的做生日的衣服,可黛玉是個有心人,能不忌諱?這時的寶釵,真個是善解人意,主動為姨娘就急:我那有現成的兩套,拿來不就省事。姨娘問:你就不忌諱?薛寶釵多坦然啊,“姨娘放心,我從不計較這些。”

這是多麼懂事的一個孩子啊!

這不搞定王夫人,還要怎麼著?寶釵總是能用這些小小的“因”,來爭取各方面的好感。她的群眾基礎建立,並非偶然,而是在潤物無聲、水到渠成中去實現的。

本文是為考證金釧兒投井的時日,怎麼盡論起寶玉的姻緣了?

是了,現在就要談到這個問題。在此章回的描述中,有兩處細節要特別留意,一個是報信的老婆子說,“前兒不知為什麼攆她出去”,這裡的前兒,也可認作是前天,也即是五月初四。又王夫人在與寶釵交談中也說到“原是前兒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幾下,攆了她下去。”也是“前兒”。難道這“前兒”是一個概數麼?看來不像,那麼金釧兒是初四被打,初五是端午節,跳井不就是初六了麼?

由於金釧兒跳井;忠順王府里人來興師問罪,討要戲子琪官(蔣玉菡);賈環使壞,告歪嘴狀,添油加醋說寶玉強姦金釧兒。這一連串的怪事,導致賈政大怒,氣歪了嘴,才演繹出“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把寶玉打得個半死的驚心動魄的情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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