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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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沈從文在上海,日子過得壞極了。他是多愁善感的詩人。他經常愁錢、愁晚飯沒人做,愁自己的文章還沒寫出來。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壞。

“近月來人瘦得像鬼,一切事皆不能發生興味,乃不知如何重新來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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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1930年,他抱怨說,“我只是一天比一天瘦,像吃煙君子,今天是坐在桌邊打盹的,生自己的氣,找不出做人的根據,所以很容易生氣。”

他開始了教書生涯。有一天,他在球場上看人玩籃球,與張兆和相遇。她回眸一笑,讓他心動。但那天,他在寫給友人的信裡卻說,“腰痛想哭。”之後的去信裡又說,“這信到你手邊,我或者死了,或者又在做事了。”

七月的時候,他便忍不住在一封信中開始向別人打聽張兆和。

她同誰好過沒有?

有誰愛著她沒有?

他解釋說,問這些事的理由是,我愛她。

這件事苦惱了半年,整個人痛苦又幸福。他告訴朋友,他只想打聽,沒別的意思。因為他要離開了,他要去別的地方教書了,免得每次見到張兆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並不迫使她愛我,但我想她處置這事稍好一點,是告我一點她的意見。”

年長沈從文11歲的胡適,當時為中國公學校長,已答應幫忙,為沈從文出面解決一切。

沈從文非常坦誠,

“因為愛她,我這半年把生活全毀了。我還想當真去打一戰死了,省得永遠糾葛不清。”

張兆和去找胡適,希望胡適這個校長能出面阻止老師狂熱而盲目追求——哪怕這種追求僅僅停留在信中。

之後,胡適覆信給沈從文,“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瞭解你,更不能瞭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

她太年輕了,沒經歷過多少事。

“愛情不過是人生中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千萬要掙扎度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

沈從文心底千層浪,張兆和這邊對“碎心”這件事卻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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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與張兆和

在樂益女中上課時,大姐元和認真學習,考了好成績,升學走了。她與二姐允和因為貪玩,期末考試多科不及格被留了級,到上海讀大學就晚了一年。那一年,原校長何魯突然下臺,由胡適接任。這位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實用主義哲學家約翰·杜威的得意門生,當時已是名聲顯赫,一上任便立馬改造大學教育,聘請了多位新潮老師,沈從文就是其中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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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兆和本來讀的是英文專業,因為喜歡文學,選修了沈從文的課。在學校裡她很出名,皮膚黑,嬰兒肥,男生們為她取名“黑牡丹”。

她經常收到情書,對於這些情書,她不看但也不扔,只是拿回家,編上號,收藏起來。

當初的留級遭遇還歷歷在目,被她稱作“樂極生悲”,於是到了大學裡,她就決心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學習中,不理會其他。她想以優異成績畢業。在運動上,她也不落後,她是中國公學女子全能運動第一名,更獲得資格參加上海女大學生運動會的五十米短跑。

有一天,她收到了沈從文的信:“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這封信沒有編號。

無數信件紛至沓來,弄得她不知所措。

她去找胡適說明情況,回家就對二姐允和說,“我剛從胡適之校長家裡回來。我跟校長說,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

他笑笑說,“有什麼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

他非常鄭重地對張兆和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著你!”

胡適這邊是說不通了,他已經站在了沈從文這邊。

1932年,張兆和從中國公學畢業。她在家裡複習,準備去北平讀研究生。沈從文此時遠在青島教書,兩年了,他還是放不下張兆和。

他不懂英文,可兆和則是英文專業畢業。為此,他學日語,也學英語,還託人送了她一大包禮物。這套禮物巴金幫他挑選過,全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等名家的英譯作品。他為籌備這個禮物,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後來,他送過更貴重的:一套契訶夫全集。

可是,這時的他並不是如表面看上去堅強。兩三年前,他朋友如雲,徐志摩、梁林夫婦,金嶽霖,蕭乾,丁玲與胡也頻夫婦等等都在。但1932年,“滿洲國”在東北成立,日軍進攻上海,各種愛國組織紛紛成立,很多左翼作家都加了進去。然而,也就是這種時候,沈從文先是失去了徐志摩,後來又失去了胡也頻。

他心急如焚,再不能憑空等下去了。他需要愛別人,也需要那摯愛之人來填充空曠而孤寂的心。他冒著酷熱去了蘇州。

早上十點種左右,太陽剛剛露出它炙熱的梢頭,九如巷的半邊道路被陽光曬得大亮。沈從文來到在石庫門外,看起來依舊弱不禁風,文縐縐的,臉上戴著一副近視眼鏡。

他自報家門:姓沈,從青島來,要找張兆和。

張家的看門吉老頭答道,“三小姐不在家,請您進來等她吧。”

沈從文沒有進門,反而退到大門對面的牆邊,站在大太陽下面發愣。

吉老頭趕緊抱歉說,“您莫走,我去找二小姐。”

一聽呼喚,允和咚咚咚地下樓,衝到大門口。一看是沈從文,趕緊請他進屋。沈從文只吞吞吐吐地說三個字,“我走吧!”

他像是在要求自己趕快拿定注意,又像是在對允和說。允和請了好幾次,他依然站在太陽底下沒動。允和只好說,“那,請把您的住處留下吧。”他結結巴巴地說住處是個旅館。說完,他轉過身,低著頭,沿著牆,在那條被太陽曬得發亮的半邊街上走著,離開了九如巷。

兆和回來吃午飯,允和責怪妹妹,“明明知道沈從文今天來,你上圖書館,躲他,假裝用功!”

她催著妹妹吃完飯,趕緊去見見自己的老師。還說,“老師遠道來看學生,學生不去回訪,這不對。”

見妹妹沒應聲。允和拿出“來而不往非禮也”教育她。兆和問她,那見了他該怎麼說?

你去見他,就這麼說,“家裡有好多個小弟弟,很好玩,請到我家去。”

一個小時後沈從文與兆和一起回到家裡。

幾天後,沈從文回青島教書。次年,兆和經他介紹去了青島大學圖書館工作。

初春時,兆和與允和同住蘇州,她給二姐看了沈從文的信。信中很婉轉地說,想讓這位促成好事的二姐替他向張家父母提親。

允和想都沒想就告訴了爸媽,結果一說即成。

她給沈從文去了一封電報,上面只有一個字:允。這是同意,也是她的名字。

兆和得知此事,心裡不放心,萬一沈從文看不懂呢?

當時電報局離張家所在地很遠,坐人力車要七拐八彎地走好長的路。兆和自己重新跑了一趟電報局,把她覺得看得懂的電報,遞給電報員。“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

報務員看了電報稿,覺得怪怪的。當時大家都用文言文寫電報,字少,明瞭,節省費用。報務員覺得這肯定是密碼,不收。他讓兆和改用文言文,可是她不肯。好說歹說,最後說這是喜事電報,報務員才收下。

這是他們定情的一刻,張家姐妹們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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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與張兆和

從此,“三三”成了兆和的暱稱。她成了他一生最美的童話,寫作中最激盪的靈感來源,她成了他生活中對他影響最深刻的女人。

而她依然惦記著考研究生。她不想附屬於男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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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生活上並不寬裕。此時,母親陸英已經去世,家裡來了一個愁眉苦臉的繼母韋均一,她是上官雲珠的堂姐。允和結婚時,由大姐元和出面,向繼母爭取了兩千元。

到了沈從文與張兆和新婚時,沈從文放棄了張家嫁妝。“雖然我們一無所有,仍舊什麼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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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一家

對於當時已經家道中落的張家來說,放棄無疑是大鬆一口氣的。

但是,父母那邊鬆了一口氣,夫婦倆的生活便陷入拮据與動盪。兆和更說,“結婚後,我就從來沒胖過。”

新婚四個月後,沈從文因母親病危,趕回家鄉湖南。他在家裡呆了四天,但走了半個多月。因為與丁玲有接觸,所以他自己也成了“危險人物”。

兆和寫信給他,他當然也以信為回覆。這時候的他雖然窮,但一直在堅持創作,《邊城》就是這時期的佳品。

婚後的7年,他有二十多本作品出版。張兆和做他的編輯。她要求很高,改得又認真。她是他的作品的首席審查者,有時太過嚴厲,沈從文竟不敢拿給她看。有時,她一次性要幫他改掉好幾個錯字。

沈從文的志趣就是買古董,買了送,送了再買。張兆和很無奈。她沒有少女時活潑了。

抗戰開始,多位學者退居昆明,在西南聯大教書。他幫學生批改作業,甚至貼上自己的錢,把作品寄出去發表。他也經常流鼻血,有時候累倒在書桌前,早上醒來,只見自己臉靠在血泊中。

兆和就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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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張兆和一家

1946年9月,日本投降多日,昆明陷入一片勝利的氣息裡。他邀請了十幾位朋友聚餐,準備把小說《主婦》和一束藍色野花送給兆和,感謝她對家庭的付出。他知道,兆和一生最喜歡的花是藍色勿忘我。

可是,到了1948年,他突然停筆,再也不寫了,一股腦地鑽進文物研究中。很多人都勸他提筆,但他都沒有同意。只是在博物館裡,穿著那身寒磣的布衣為前來參觀的人講解歷史。講得倒是非常好,但是錢少,才華也荒廢了。別人看著心痛。

張兆和覺得他應該再次書寫,不為自己,也至少要為家裡著想。

但胡適說中了。她確實沒有理解他這個人,也沒有理解他的感情。

他對汪曾祺說,我希望那些人不要罵我,錯也罵,對也罵,把人給罵倒了,到底是誰的損失?

1949年,寫作上的困境,讓他徹底絕望,精神崩潰。郭沫若撰文說他是“桃紅色”。因為他寫的《翠翠》裡的農村沒有革命氣息,寫的都是鄉野美好。農村怎麼可能有美好生活?北大也出現了打倒他的標語。

他去了清華療養。張兆和寫了無數封信給他,鼓勵他,讓他振作精神,甚至把他的好友徐志摩搬出來,鼓勵他多學習徐志摩身上青春盎然的氣息。

可是,沈從文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是“桃紅色”的,他看到的農村本來就很美好,為何一定要寫成混亂不堪的呢?

他試圖自殺。他用剃刀割破了頸部和手腕動脈,喝了煤油。因為送醫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兆和趕來看他,他以為自己處在牢房裡,直說,“我不在這裡,我要回家。他們要迫害我。”兆和聽著,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1980年,他寫了一篇小文,其中有一句話,“溫習一下個人生命發展過程,也可以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特別在生活陷於完全絕望中,還能充滿勇氣與信心始終堅持工作,他的動力來源何在?”

這時,其實沒人能真正理解他。連他的妻子也無法捕捉到他的焦躁與惶恐。

36年後,他早已停筆,將自己一腔熱情揮灑在歷史博物館中。他與兆和一起被下放湖北丹江口文化部“五七幹校”。兆和先走,沈從文要晚好幾個月才去。允和前去探望,一進門,四處都是書,亂糟糟的,堪比豬窩。

兩人說了會兒話,便回憶起過往。

沈從文說起當年的九如巷,兆和去旅館找他。“我一下躺倒在床上,也無心吃中飯。正在納悶的時候,忽然聽到兩下輕輕的敲門聲。我在蘇州沒有親戚和朋友。準是她!我從床上跳起來,心也跳了起來!開了門,看見兆和站在門外,雙手背在後面。”

他還讓允和看三三寫給他的第一封信,那封信就揣在他懷裡,揉得皺巴巴的。這時,他這個快70歲的老頭抽泣了起來,像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允和見他沉浸在自己甜蜜回憶裡,不好打擾,就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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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沈從文與張兆和

生命中的最後五年,兆和一直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兆和則說,“他一時不見我就叫喚,我總飛快地回到他身邊。” 他看不見她,就喊她的名字。看見了,就心安了。

1988年,沈從文去世。下午5點多鐘,他覺得氣悶和心絞痛,兆和扶他躺下,他臉色發白。他不讓兆和離開,又說要送他上醫院。

兆和帶領全家回到二哥家鄉湘西,把他的骨灰一半灑入江水,一半埋入泥土。她著手整理他的文稿,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2002年,沈從文百年誕辰,她編輯的沈從文全集出版。

最艱鉅的工作完成,她的生命也走到盡頭,次年她以93歲高齡走完一生。

全集處,她寫下這樣一段話,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過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她也不是完人,年輕時她不懂愛情,卻保留了他所有的信,無人時偷偷閱讀。要是沈從文不那麼熱烈的追求了,她反倒高興不起來。

她用了一輩子去等,去懂,去觀察,究竟該如何愛一個人。一個像沈從文這樣的人。一個就叫沈從文的人。

如今,她做到了。

她曾問他為什麼愛她?

他說,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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