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的猶太民族

“如果說巴勒斯坦地區是“猶太人祖先的土地"的話,那麼巴勒斯坦人才是這些祖先合理合法的後代” :倘若說猶太人在缺席了兩千年後,依然擁有收回對祖先土地的權利,那麼,巴勒斯坦人在這裡也已生息了一千二百年,難道就該什麼都不給他們留下嗎?

“虛構”的猶太民族

提起以色列,我們一般都會說,這是一個猶太人的國家,而一說起猶太人,我們就會想到聰明、精明、虔誠、有錢、勤奮這些關鍵詞。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告訴你,其實猶太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民族,它過去兩千年間的興衰和流浪史,全都是有人出於某種目的虛構出來的,你會驚訝嗎?猶太人並不像一般以為的那樣,是從《舊約聖經》裡所說的時代起就成為一個民族了。

這就是我要講的這本《虛構的猶太民族》的核心觀點。本書的作者是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的教授、歷史學家施羅默到桑德。桑德是以色列公民,擁有穩定的教職,跟以色列官方並沒有利益衝突。那他為什麼要寫這麼一本招罵的書呢?這還得從他的家庭環境說起。桑德的父母都是波蘭猶太人,但他們當年都放棄了猶太教,信仰共產主義,這對桑德產生了直接的影響。桑德長大以後,逐漸形成了對以色列的官方意識形態,也就是“猶太復國主義"的敵對立場。這種意識形態強調以色列是猶太人的國家,必須壓制和排斥這片土地上原先住著的巴勒斯坦人。

桑德認為,這種態度不僅有違正義,有違歷史的走向,也是中東不安定的根源。而他本人在大學任教後,更是對那些沒有以色列國籍的巴勒斯坦學生產生了同情。故而才寫了這樣一本書,來駁斥官方意識形態的謊

我們先來看第一個問題,是什麼讓我們誤認為猶太人是一個民族呢?

是聖經,確切地說是猶太人的聖經,也就是通常被稱為《舊約聖經》的那部書。猶太人是世世代代讀著《舊約聖經》長大的,這部書從上帝創造世界開始說起,說猶太民族源於人類的始祖亞伯拉罕,亞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約瑟逐漸繁衍出一個民族。後來摩西帶領猶太人離開埃及,回到地中海東岸的猶地亞地區,這時的猶太人已經成為“上帝揀選的民族",並與上帝立了約,遵守上帝頒佈的律法。

在之後的歷史中,猶太人圍繞著耶路撒冷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有過大衛和所羅門兩位國王,然後分裂、衰落。古代猶太人曾經從自己的家園被擄走,又曾陸續迴歸,但最終在公元70年,當時的羅馬人鎮壓了他們的反抗,並把他們流放到了其他地方。此後近兩千年,猶太人再也沒有真正回到過祖先的故土,這片土地,在聖經裡叫猶地亞,後來則被改了一個我們熟知的名字,那就是巴勒斯坦。

由此可見,按照《舊約聖經》的內容來看,猶太人起源於哪裡,早年做過一些什麼事,怎樣輝煌,怎樣衰落,後來又怎樣被流放,一條線下來都很清楚。只要有了這麼一段清晰的歷史為證,這個民族的存在就毫無疑問。但是,書寫歷史的人,在歷史發生時寫的,還是在歷史發生之後,由後人寫的?答案很明顯,寫歷史的是後人,所以,所謂的“歷史"其實多少都有講故事的性質,而講故事就不可避免地要帶上一些虛構。

接下來,桑德要我們再用常識想一想,根據《舊約聖經》的記載,早期的猶太人處在由遊牧部落向農耕社會定居轉型的過程之中。他們是一些什麼樣子的人?這群人裡的大多數,不管是牧羊人,還是農民,知識的普及率很低,事實上也沒有什麼知識,行動都是聽命於領導者,而他們跟領導者之間也許連語言都不通。他們的行動也是緩慢的,一個一直種地的農民,也許一生都沒有機會去看看國王長什麼樣,他們會知道自己是一個“民族"嗎?

桑德在緒論裡引用了這麼一句話,“民族,就是由對其祖先的共同謬見,和對其鄰人的共同厭惡所聯結在一起的一群人"。這話雖然聽起來有點極端,但桑德就是想告訴我們,所謂的“民族"都是事後製造的概念,目的是為了讓一群人之間產生情感紐帶,讓每一個成員都覺得跟別人來自同一個祖先,從而產生歸屬感,進而願意留在這個群體裡併為它效力。

那麼,如果那個時代的猶太人遠遠談不上是一個民族,他們又是怎麼聚在一起的呢?桑德說,那是因為他們信同樣的宗教猶太教。在兩三千年前,宗教的力量是最強大的,也正是猶太教的神職人員他們比較有文化,最有頭腦,語言能力最強,他們會在民眾中傳播和發展一種“我的觀念告訴所有人說我們是一個共同體。宗教信仰,讓族群內的所有人信了同一個上帝,但是,他們卻未必瞭解自己的族長,自己的國王。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虛構?

桑德告訴我們,其實在過去的近兩千年裡,並沒有多少人把《舊約聖經》當作完全、純粹的歷史來看。即便是猶太人讀聖經,講聖經,根據聖經來崇拜上帝,《舊約聖經》也是一個包含了很多神話的宗教文本,而不是真正的歷史。但後來,到了19世紀後半葉,有一些歐洲的猶太知識精英認為,猶太人必須結束沒有土地、沒有國家的日子,否則早晚要滅亡。他們發起了一個運動,叫做“猶太復國主義",其目的就是動員全世界的猶太人,一起找一0塊地方,建立一個國家。

後來這塊地方就找在了巴勒斯坦地區。根據《舊約聖經》裡的描述,巴勒斯坦地區,就是兩三千多年前,猶太民族興起、居住並且建立過自己的國家,創造過輝煌歷史的地方。在聖經裡,這塊地的名字叫“猶地亞"。這樣,如果《舊約聖經》裡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猶太人要去這塊地方,就可以打出“迴歸祖先土地”的旗號,看起來名正言順,還能夠大大喚起猶太人的熱情。但更重要的一點是,由於巴勒斯坦並不是一塊空地,那裡生活著巴勒斯坦人,現在猶太人要過來,很難避免會與巴勒斯坦人發生衝突,因此,把巴勒斯坦坐實為猶太人祖先的土地,對於猶太人來說,實在是太有必要了。

猶太復國主義者做了很多工作,告訴當時那些對國際政治具有影響力的人物說,巴勒斯坦的確是他們祖先的土地,而且,他們祖先則是在公元70年的時候,被羅馬人從這片土地上徹底流放了出去,自此再也沒有大規模地回去過,只能一代代人心心念念地嚮往故地,不停地緬懷他們祖先創建的偉大的耶路撒冷。而公元70年的這段歷史,並不是純粹的故事,它是有記載的,主要依據是公元1世紀由猶太曆史學家約瑟夫斯所寫的《猶太戰爭》一書。

但是,施羅默。桑德指出,雖然公元70年確實發生過羅馬人鎮壓猶太人的戰爭,但古代猶太人被從祖先的土地上流放出去,這又是一個人為製造的神話。“流放"這個概念,和“猶太民族"這個概念一樣,也是虛構的,因為羅馬人從未流放過有被征服的民眾。

對此,桑德給出了三個理由。首先,以那個年代的生產力和生產水平而言,放逐所有被征服的民眾,讓種地人口和納稅人口大大減少,對於統治者來說是無利可圖的。其次,羅馬統治者有條件血腥鎮壓反抗者,卻缺乏放逐所有被征服民眾的條件,因為他們沒有現代世界可以使用的卡車、火車或大型戰艦。

還有就是,約瑟夫斯的《猶太戰爭》,作為歷史資料,是有很多疑點的。約瑟夫斯生活在兩千年前,是猶太人被羅馬人鎮壓時的倖存者,後來生活在羅馬帝國,那麼他是用什麼樣的方式瞭解清楚當時猶太人的整體情況的呢?他的數據很多都是誇大的。比如,約瑟夫斯說到當時的耶路撒冷有一百萬人被羅馬人殺害,桑德指出這不可能,他引用考古資料,說明當時耶路撒冷的居民不過六到七萬。最重要的是,即便是約瑟夫斯,他那麼熱情地描寫猶太人被鎮壓的慘烈,也沒有說到羅馬人流放了猶太人。

所以,“流放"這個概念也是虛構出來的,其目的是為了證明猶太人對巴勒斯坦地區擁有歷史權利,證明他們的“迴歸”是名正言順的。

在揭露了以上兩個虛構之後,桑德接下去回答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猶太人並沒有被流放,被徹底趕走,那麼在兩千年前,那些住在祖先土地上的猶太人都到哪去了呢?

這就又要說到猶太教了。前面已經說了,猶太民族不存在,但猶太教是存在的,任何人只要信了這種宗教,他就成了猶太人。因此桑德引用了眾多資料證明,當年的猶太人沒有被趕到其他地方,但為了生存,他們會改信其他宗教。在公元后的三四百年間,基督教正在興起,最終成為拜占庭帝國的國教,因此有一些猶太人改信了基督教。

再後來,人類歷史又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變故。公元7世紀,伊斯蘭教在阿拉伯豐島八起,公元638年到公元643年間,伊斯蘭軍隊佔領了巴勒斯坦。然後發生了什麼?桑德說,由於猶太人在伊斯蘭的勢力下得到了比過去更寬容的對待,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大規模地改信了伊斯蘭教。

這個結論勢必要引起轟動。眾所周知,在當今的中東,猶太人的以色列和周圍伊斯蘭國家關係一直是緊張的,以色列建國70年來,雙方打了幾次大的戰爭,小衝突更是不斷。而現在桑德斷定,歷史上猶太人曾經皈依伊斯蘭教,這讓很多人無法在情感上接受。

那麼,這些皈伊斯蘭教的猶太人,他們的後裔是誰呢?桑德繼續給出了驚人的推斷,他說,他們正是今天的巴勒斯坦人。

桑德列出了一些學者的研究結果,它們證明,巴勒斯坦人的口語中保存著大量聖經術語,他們的山村、山脈、溪流、泉水、山谷、丘陵的地名都是來自《聖經》的,這證明了它們和古代猶太人有著緊密的文化聯繫。如果說巴勒斯坦地區是“猶太人祖先的土地"的話,那麼巴勒斯坦人才是這些祖先合理合法的後代。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從一開始就對巴勒斯坦人採取無視的態度,僅僅強調自己有權迴歸。1948年以色列建國,徹底犧牲了巴勒斯坦人的利益,他們的土地被佔領,房屋被推倒,只能在猶太人給他們劃定的區域裡生活,或者去給猶太人打工。以色列建國後一直到今天,絕大部分巴勒斯坦人依然都是二等公民,依然拿不到以色列國籍,很少有人能爬升到社會上層,跟猶太人平起平坐,更不用說融入猶太人的群體了。

而以色列的官方意識形態通常都忽略不提國內存在巴勒斯坦人這回事,強調自己是“猶太國"。而當說到1948年建國時那些巴勒斯坦原住民的情況,以色列官方就會指出,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只是一些散居的阿拉伯農民,而我們猶太人則一直就是一個民族,我們對這片土地擁有歷史權利。

公元70年,古代猶太人被羅馬人從猶地亞流放出去,從此再也未能迴歸故土",這是猶太復國主義者刻意製造的兩個神話,目的是給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國找到有力的依據,獲得國際支持。桑德說,實際上,猶太人根本不是合法地迴歸,而是殖民了巴勒斯坦。以色列這個國家,是在殖民巴勒斯坦人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那些來到巴勒斯坦的猶太殖民者,究竟是誰?他們到底是不是猶太人?

桑德的回答是:他們是猶太人,但他們並不是所謂“猶太祖先"的後裔,他們來自別的地方。正如前面所說,宗教信仰是一種個人選擇,可以改信,可以放棄,也可以皈依。住在巴勒斯坦的猶太人曾經放棄了猶太教,改信了伊斯蘭教,而住在別處的人,也可以皈依猶太教,成為猶太人。桑德確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在公元70年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在後來所說的巴勒斯坦這片地區之外,曾經存在大量的猶太人團體,有的還形成了國家,這是有很多史料和考古證據證明了

那麼,他們是不是從巴勒斯坦被流放出去的猶太人呢?桑德說:No,他們是那些地方的人皈依猶太教而形成的。

在今天,猶太教是不傳教的,它一般不歡迎外來的皈依者,但在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后2世紀這四百年裡,猶太教是在積極向外擴張的。我們知道,猶太教是歷史上最先出現的一神教,意思是隻信仰一個至高無上的神。它不能包容多神信仰,因此,信仰猶太教的人就會去傳播它,告訴別人只能信一個神,其他的神都是假的或者惡的,所以應該皈依猶太教。而傳教的過程則帶有古代社會的野蠻色彩,是有著強迫意味的,如果被傳教者不服從,他可能會面臨被驅逐的危險。因此,猶太人的存在是傳教的結果,而不是流亡的結果。桑德引用了歷史資料證明,這股猶太教傳教的潮流一直延續到公元4世紀早期才停止。在整個這一段論證的過程中,桑德不僅利用了前人的各種研究資料,而且依然大量藉助了常識。他反覆提醒讀者,不要高估古代人的流動性,那個時候的人遠遠不如今天的我們,擁有便利的交通,可以自如地來往很多地方。那個時候的人找到一塊地方紮根生存下來,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們不會那麼輕易地放棄家園。所以,如果皈依或者改信一種宗教就能讓他們穩定地生活下去,他們一定會傾向於選擇這樣根據這種常識,桑德讓讀者確信,猶太人並沒有大規模地流浪,只是猶太教會傳播,會在各個地方製造新的猶太人。而那“迴歸故土"的猶太人,就是這種猶太教傳播的結果。

桑德告訴我們,“迴歸故土"的猶太人,他們的主要來源是東歐。在20世紀初,東歐的猶太人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群落,語言也統一,可以說已經接近成為一個民族了。根據現有史料統計,從16、17世紀之後到20世紀三十年代,東歐猶太人的人口持續增長,分佈地點也在集中。在俄羅斯、波蘭、烏克蘭、羅馬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等地,猶太人聚居的群落越來越大,擁有的地區影響力也在提升,其數量遠遠超過生活在其他地方的猶太人。在18世紀,單單波蘭就有75萬猶太人,而在漢堡,在倫敦,在巴黎,統共只有3000多。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為什麼猶太人會在東歐聚集?

還是像前面說的,猶太人是通過信猶太教形成的。桑德引證了各種資料推論說,在公元8世紀,那時中亞有一個卡扎爾王國,它接受猶太教為其官方宗教,因此造就了卡扎爾猶太人。這個王國存在於公元8一12世紀之間,位置在裡海和黑海之間。當卡扎爾王國消失後,卡扎爾猶太人就流落到了附近的東歐,又在那裡聚集了起來。雖然卡扎爾王國沒有留下清晰準確的歷史記載,但桑德告訴我們,只有承認卡扎爾王國的存在,才能解釋為什麼東歐有著這麼多猶人。

桑德說,這個東歐的猶太人群落差一點就成為民族了,他們已經形成了階級,有了社會分工,政治架構也出現了雛形。他們擁有日常的文化生活。來讓自己真正形成一個共同體。不過,因為希特勒納粹的興起,這個成為民族的進程被打斷了。希特勒迫害猶太人,將東歐說意地緒語的猶太人趕盡殺絕。但是,就算沒有希特勒,東歐猶太人形成了一個民族,它仍然跟兩千年前從聖經故土繁衍出來的那一批猶太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至此,桑德已經解釋清楚,是誰虛構了“猶太民族"的神話,為什麼要虛構,以及這種虛構取得了怎樣的結果。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把一個虛構的故事變成了歷史事實,在全世界宣揚了一個古老民族“迴歸故土"的信念,而實際上,這個民族完全就是子虛烏有的。在他們所說的猶太民族的源頭,實際存在的只是一些信仰猶太教的人,他們曾經放棄信仰,曾經改變信仰,而其他地方的人則加入過猶太教,成為猶太人。也就是說,猶太人是一個範圍在不停變動的群體。不存在一個固定不變的猶太民族,執著地流浪了兩千年而恪守信仰,不改初心,最終回到祖先的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國家。這段故事聽起來可歌可泣,但很遺憾,它僅僅是故事而已。

在《虛構的猶太民族》這本中,桑德經常用肯定的語氣來讚揚猶太復國主義的領袖們。他說那是一些傑出的人,他們思維縝密,處事果斷,能夠巧妙地利用形勢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這並不能讓虛構變成真實。事實就是,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利用虛構的歷史敘事,建立了一種意識形態,靠著它來殖民巴勒斯坦,並且壓制它們至今。根據這種意識形態,巴勒斯坦人根本就是可以被無視的,他們本來就不該呆在這裡,他們的生存權不是猶太人需要考慮的。

現在的以色列,同樣是在戰火和征服中問世的,它已經有了它的成就,它對這片土地已經投入了心血並且卓有成效。與其貶低和取消這些成果,不如督促它打開胸懷,去兼容之前被它故意忽略和恐懼的巴勒斯坦人。因此,在桑德看來,放棄“猶太性",不再繼續堅持“以色列是猶太人的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和對猶太人而,都是最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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